枪管闪动着烤蓝的微光,枪的准星和标尺之间隐藏了某种无言的默契;枪托的线条光滑流畅,木纹肌理细腻绵密;黄澄澄的子弹锃亮逼人,仿佛正要迫不及待地跳入枪膛。这一切对于手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吸引。
不知不觉地已经伸手握住,手掌与枪托亲密无间。枪托的每一个凹凸分毫不爽地吻合手掌的起伏,剩下的食指自然地搭上了扳机。铿锵有力的枪栓响过之后,眼光穿过准星瞄住了目标,于是,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将向世界念出致命的咒语。
枪是一种特殊的机器。子弹仅仅是打开这种机器的钥匙——枪的真正消费品是人的肉体。
枪隐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威严地锁住了生活的某些大门。枪的威慑阻止了许多骚乱场面的发生。人们穿梭于商店橱窗、银行柜台、车辆洪流以及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之间,兴致勃勃地参加一个个盛宴和舞会,胸中洋溢着纸醉金迷的感觉;但是,许多人随时保持着一种特别的意识——他们一转身就可能出其不意地撞上黑洞洞的枪口。片刻之间,他们立即进入命悬一线的时刻。枪口划出了正常世界的边缘。假如有意触犯这些黑洞洞的枪口,这个世界就会霎时颠倒过来,在震耳欲聋之中血流成河。
《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可是,手执枪支的人挡不住射击的引诱。手握利器,必起杀心。哪怕是拿到一支枪管已经锈迹斑驳的气枪,人们就会比比划划四处瞄准,打麻雀,打老鼠,打电线杆上面的磁瓶子。枪仿佛自动地跳入人们的手中,勾住人们的眼睛,弯曲人们的食指,和人的躯体一同颤动着射出一发发子弹。
枪引诱了手。
与许多男性少年一样,我也曾经是枪的狂热爱好者。枪为瘦弱无力的男性少年制造出一个巨大的英雄梦幻。
枪可以插在腰里,可以藏在裤腿里,也可以像某些狡猾的侦探那样用胶布粘在后背上。那些架子很大的职业射手通常是将枪支零件拆开装在手提箱里。一个合格的射手能够在几秒之内迅速地将枪支装配完毕,拉动枪栓的咔嗒声如同一个漂亮的句号。佩带枪支的躯体仿佛增添了神奇的胆魄和力量。兵荒马乱的年头,拥有一支枪的男人就能心底踏实地走动在江湖之上;平庸无奇的日子里,拥有一支玩具手枪的男性少年就有足够的道具将自己扮演成一个风格强烈的冷面英雄。几只木制手枪成为我少年形象的组成部分。我常常握住这些手枪隐蔽在桌子底下,蚊帐背后,空水缸里面,突然跃出举枪射击,嘴里发出叭叭的声响。击毙了想象之中的敌手之后,我会一个跟头翻到了床上的棉被后面,以枕头为依托掩体,机警地擎枪四顾。我的少年时代,那些木制手枪为自己编织出多少离奇的故事!
少年时代,我对于玩具手枪的外形有着苛刻的要求。我不喜欢通常商店玩具柜里那些铁皮制作的简陋的手枪——我觉得不像真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经过一家商店时见到,橱窗里摆了几支极为逼真的手枪——这些手枪甚至还配有皮制的枪套。我顿时走不动了,久久地赖在那个橱窗前面。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些手枪是京剧舞台上演员的道具,木头制作的,大小和外观均与真枪无异。我哀求过父亲,父亲甚至陪我到商店欣赏过;然而,这些手枪的出售价格是父亲无力承受的,最终我仍然只能怏怏而去。
但是,这却诱使我开始自己用木头制作手枪。我收罗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板,在上面画上图样,动用了残缺的锯片、菜刀、凿子、小刀,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制作出盒子枪、左轮枪以及勃朗宁手枪。我家的后院就是我的兵工厂,我的一双手掌留下了刀削锯割的累累疤痕。我将这些木制的手枪涂上了墨汁或者黑漆,找到几片褐色的灯芯绒布缝成枪套,神气活现地悬挂在腰间。就是从制作木头手枪开始,我逐渐熟悉了木工手艺,锯、砍、刨、凿、雕无所不能——这种手艺的最高成果体现为几张使用了若干年的方凳和长条凳。
我的少年时代还难以料想,塑料是制作玩具手枪的更好材料。塑料可以精雕细琢,千变万化,因此,塑料手枪远比木头手枪精致。我曾经找到一支当年心爱的盒子枪送给儿子,儿子却不屑一顾。儿子丰盛的兵器库里,老派的盒子枪仅仅是一个过时旧玩意儿。
面对一大批自动武器,面对儿子所拥有的种种发光发响的电动玩具手枪,盒子枪——吊着红穗子、套在木制的枪套里、围绕着一大堆青纱帐和端炮楼的故事——已经成为历史的遗留物。我明白这一切。这支木制的盒子枪保存着我少年时代的气息和指纹,但是它已经不会再有面世的机会了。
我相信,枪的出现骤然地改变了传统的英雄观念。
传统的英雄人物往往拥有一副强壮的身躯。胆力过人,体魄出众,一夫出阵,万人披靡,是之谓英雄。英雄将在肉体之躯的格斗中间脱颖而出,取得至尊的位置。身躯之中所蕴藏的勇力是征服他人的资本,结实的肌肉、灵活的身手是登高而呼的基础。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这是英雄的基本形象。
然而,一声枪响打碎了这样的英雄形象。远距离的射杀与简单的射击操作一下子解除了躯体勇力的意义。哪一个躯体的速度能够超过子弹呢?哪一种肉体搏斗的技术能够比射击更快捷呢?一个射手可以在数十公尺之外射杀一副强壮的躯体,再结实的肌肉又怎么能阻挡尖啸而来的子弹呢?只要拥有一支枪,一个羸弱的小女子可以毫无惧色地与高大的伟丈夫对抗。
这样,一些传统的英雄人物丧失了嫡系的传人。关云长手执八十一斤的青龙偃月刀,过五关斩六将,威名远扬;武松提起一副醋钵般大小的拳头,醉醺醺地打发了景阳岗上的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令天下好汉竞相折腰;可是,如今的世道已经不同了。只要一杆快枪当道,这些英雄的后辈子孙又怎么可能重新抖出老祖宗的八面威风呢?传统英雄形象的终结是一个严重的象征——这象征了历史越过了一个举足轻重的界碑。从这个时候开始,躯体与机器的较量分出了胜负。这是工业时代的真理。口念咒语、手挥大刀片的义和团成员纷纷地栽倒在洋人的火枪下面,这是蔑视工业时代的真理所产生的血腥一幕。
枪就是如今的神话。在自动步枪的射程之内,《西游记》里面那些口吐火舌的妖精还能有什么作为?在冲锋枪连成一串的射击声响之中,《封神榜》里面各路豪杰的咒语与祭到半空中的法宝又算什么?在飓风一般的重机枪扫射之下,《三国演义》里面诸葛孔明的八卦阵又有什么神奇可言?枪是护身符,是胆量,是威风,是安全;枪可以使弱者强,怯者勇,卑贱者解放,低三下四之辈骤然之间耀武扬威——美国的一首流行歌曲甚至赤裸裸地唱道:《幸福就是一支温暖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