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今我已经不再为这种愚蠢的问题伤神。一个晴朗的傍晚,我在自己的忧虑背后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我终于醒悟,这种问题的提出仅仅证明了我的虚荣。我们习惯于按照人的模式衡量狗,聪明与否的尺度是智力、思想而不是嗅觉。狗是上帝送给人类的一个忠诚伴侣,它摇着尾巴围绕在膝盖前后,陪伴我们共渡纷扰的世事,彼此排遣孤单和寂寞。可是,我们习惯了居高临下,试图逼迫狗模仿人类坐在餐桌旁边吃饭,热衷于竞选总统和谈生意赚钱,偶尔写一写诗歌,并且精通电脑程序——我们忘了,一条狗的智商是为自己的生活配备的,它没有必要冒充初级版的人类。
尊重卡普的智商即是尊重上帝赋予另一个生命的职责。我没有资格自作聪明地评论,上帝为什么分配给众多生命不同的天赋。庄子已经意识到,万物齐一。我想,我更适合做的事情是,完整地解读卡普。
这样,我渐渐地看到了另一个卡普。
陆
卡普从阳台夺门而出,在客厅里一阵疯跑。它弓起身子箭一般地跃出,四足腾空如同一匹草原上的奔马;背后看上去,耸动伸缩的背脊如同一道起伏的黄色波浪滚滚而去。通常,卡普总是要憋足一口气往返奔跑六七趟,躯体积蓄的能量才会稍稍释放。家中的走道很短。接近走道尽头的时候,它的奔跑不得不急速刹车。最后的一两米,卡普往往后倾躯体、撑直四足溜冰似的滑过去——我仅仅在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之中看到这种镜头。当然,这种特技常常失手,它多次因为速度过快而嗵地一头撞在了门板之上。尽管每一回卡普都将家里的桌椅撞得乒乓乱响,但是,我决定不再制止它发疯。我相信这是它独享的某种绽放生命的仪式。
家里太小的客厅拘禁了卡普的步伐,它的梦想一定是漫山遍野地奔跑。嘈杂拥堵的城市怎么可能接纳这种梦想?于是,我幻想当上一个小学校长。星期日学校放假,我可以和卡普一起在操场的跑道上驰骋。
无论如何,阳台是一个过于憋屈的天地,卡普无时不在渴望出门。晚饭之后,看到我取出狗链子,它一定要激动得大声喘息,甚至按捺不住咬着链子不放。乘坐电梯从楼上下来,它焦躁不安地坐在门口等待。电梯门哗地打开,它就迫不及待地扑出去。我担心它的出门动作过大惊吓他人,这时总要勒紧链子,放慢速度。卡普被勒得站立起来,仍然不肯改变前冲的姿态,因而总是靠两只后脚撑着身躯一步步跳出电梯,看起来形同一只笨拙的澳洲袋鼠。到了大楼外面,卡普疾速冲到一丛竹子下面,跷起脚来对着竹根哗地激射一泡憋了许久的尿,然后扬眉吐气,顾盼自雄。
开始了社区的巡视之旅,我与卡普都是一副东歪西倒的姿态。它伸长了脖子,试图把我拖入路边和小树丛或者草地,我不得不拔河似的把它拖回。有时它会笔直地伫立在马路中央,警觉地掀动耳朵,如临大敌。我知道无非是一只老鼠或者一只青蛙闪过路灯下,但是,我没有理由取笑它小题大做。这不就是它心目中企图颠覆社区的恐怖分子吗?当然,我也不想劝诫它,不要恃强凌弱,威风凛凛地追赶树丛中一只瘸腿的老猫。如果它摆出一副慈善家的嘴脸,一定是破坏了狗世界的江湖行规。卡普曾经与一只土狗打过一架。尽管对方的个头比它小一半,但是,卡普竟然被咬破了鼻子。当然,这也是不打紧的事。哪一家的男子汉出道之前没有遭受几下暗算?路上遇到陌生的狗,卡普仍然狺狺地吠着,想要挣脱链子往前扑。有了这种架势我就满意了,至少它不是一战丧胆的孱头。
卡普还没有恋爱的经历。不知道理应促成还是绕开各种姻缘?附近一户人家站在窗口看到了卡普的堂堂相貌,曾经托人为他家的母狗说媒。我们没有积极响应。卡普鸿蒙未开。可是,开启欲望之门,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人生识字忧患始,一条狗又何尝不是?许多时候,知道的愈多,苦恼愈甚。
我们的耐心开始增加,卡普的另一些细节进入了视野,例如讨吃时故作端庄地调整坐姿,尾巴三百六十度飞快打转;生气时下巴一翘头一甩,一边跑动一边斜视着我们,鼻孔哧哧喷着气;受罚时则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认罪服法,神情几乎是大义凛然的。我们同时还发现,卡普极不愿意被人摸脑袋。主人的抚摸会使多数的狗很快安静下来,然而,卡普总是在我们的巴掌之下触电似的跳起来,并且疾速转过身来严阵以待。太太猜想,它之前一定遭受过某种特殊的创伤,只不过它无法陈述痛苦的记忆罢了。另一个奇异之处是卡普对待洗澡的欢乐态度。几乎所有的狗都对洗澡深怀恐惧,一个友人一拿起专用的那条浴巾,他家的狗就飞快躲到柜子底下。这种人类的清洁方式尚未在狗的基因之中登记注册。然而,卡普多半是雀跃地进了浴室。蓬头里的热水喷到身上的那一瞬,它突然安静地坐了下来,任凭热水浇遍全身,甚至伸出了脖子,温顺地把头靠在太太的胳膊上,任人搓揉。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无双的那句问话:卡普是不是变成小天使了?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太太一个新特点:说起卡普时会下意识模仿它动作,无论是坐姿,还是翘下巴甩头,甚至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都与卡普的神似。我会心一笑,卡普真的成为家庭一员了。
柒
追随人类的众多动物之中,狗的名声稍逊于马。二者的共同性格是忠贞不贰,至死不渝,但是,名马的传奇往往与历史典故或者赫赫战功联系在一起,例如项羽的乌骓,关云长的赤兔,刘备的的卢。马的身后是苍莽的草原,险峻的边陲,风驰电掣,大开大阖,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相对地说,狗是家常的,如同一个家臣奔走于住宅周围,主人与狗的情义交织在无数家长里短的细节之中。
一个友人转来了美国养狗证上的九句话,每一句话都是以狗的口吻叙述。通常,这种小温情的语言对我已经失效。但是,有了一条卡普前后跑动,这几句话突然悄悄地打动了我。
九句话之中的第三句话是:“你有你的生活,你的朋友,你的工作和娱乐,而我,只有你。”对于卡普说来,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是,我先前始终未曾意识到。我们每一天早晨风风火火地出门,谈天说地,嬉笑怒骂,阅人无数,百般滋味;卡普竟日枯坐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等待我们回返的那一刻。无论我们是春风得意、酒足饭饱还是身心俱疲、烦恼丧气,卡普总是等在那儿,决不失约。这种交往当然不对等,可是它心甘情愿。下班之后返回家里,卡普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焦灼地蹦跳、吼叫,要求得到及时的安慰,甚至委屈得声音都变了。我常常觉得不耐烦,记不起来它的焦灼积累了一整天等待的重量。我们以主人自居,慷慨地提供食物和居所,可是,这并不能弥补对于它的感情亏欠。
不少时候,感情债务的偿还要比钱财难得多。一个明智的做法是尽量削减感情投资的往来。太太多次表示,内心要与卡普保持一些距离。我当然听出了她心里的纠结。一条狗只有短短的十余年。当它不得不离去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因为收不住脚步而狠狠地摔伤。然而,这种担忧的存在表明,我们的感情投入已经太多了。
这时,九句话之中的最后一句提醒我们,不能仅仅沉溺于伤感,或者说,伤感不能成为后退的理由:“当我已经很老的时候,当我的健康已经逝去,已无法正常地生活,请不要想方设法让我继续活下去,因为我已经不行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但请接受这个事实,并在最后的时刻与我在一起,求求你一定不要说‘我不忍心看它死去’而走开,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能在你怀中离开这个世界,听着你的声音,我就什么都不怕。”
卡普到来之后,我已经没法继续推托还没有准备好。我开始接受太太使用的“缘分”一词,当然,需要重新解释:“缘分”不仅意味了一个注定的偶遇,不仅是开心地相聚、逗乐或者一同到草地上嬉戏;也不仅是购买食物、遛狗、洗澡以及收拾狗屎,而且,“缘分”还包括直视一条狗的生与死,承受由之而来的各种精神损耗。一条狗总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抛给了主人,所以,“缘分”的认可包含了承接的勇敢——这种勇敢意味的是,用一双胳膊托住另一个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