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断想象一把锋利的铡刀。用力掀起刀把,锈住的刀轴咯咯地响,刀刃阴冷灼亮如同一道阴鸷的眼神。我一直以为,这把铡刀肯定在戊戌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安放在北京城宣武门外菜市口的刑场上。现在看来,这种想象似乎存在疑点。
戊戌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慈禧太后诛杀戊戌六君子的日子。手执长枪的清兵将刑场密密匝匝地围住,几辆囚车辚辚地推过来了。披头散发的六君子身负枷锁,蹒跚地从囚车上鱼贯而下: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最为年轻的是福州乡亲林旭——他当时才二十三岁。
北京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是一个很有历史的刑场。据说城门的吊桥西侧曾立一石碣,上刻“后悔迟”三字。这个丁字路口杀过文天祥,杀过袁崇焕,现在轮到六君子了。古代的刑场多半设立在闹市,行刑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景观。菜市口的监斩席通常设在老药铺鹤年堂。午时三刻,监斩官朱笔一勾,大喝一声:“斩讫报来!”跪伏在地的犯人辫子被紧紧拽住,脖子伸得又直又细,刽子手的刀光在正午的阳光下一闪,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在地上,胸腔里的热血忽地喷出三尺之外。铺子里、茶楼上以及刑场四周的人群纷纷喝彩,一缕幽魂在众声吆喝之中一溜烟地蹿到天上去。有时刽子手功夫不到家,一刀斩在犯人的肩背上,一时死不了,号叫挣扎,人群里旁观的亲属泪如泉涌又噤不敢言。
戊戌年九月二十八日,菜市口人头攒动,诛杀六君子无疑是一个震撼朝野的大事件。公车上书。戊戌变法。康有为振臂疾呼。一百零三天的紧锣密鼓。然而,历史仅仅是小小地拐了一个弯就回到了旧辙。帝党失败,光绪皇帝被囚。这一场事变既有天下大势,匹夫踊跃,也有宫廷政治,骨肉相残。总之,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是慈禧太后为这个历史事件画下的一个血腥的句号。由于震怒和恐惧,慈禧甚至没有心情详细审讯就下令杀人。九月二十八日上午,狱卒将六君子押出监狱推上囚车。囚车从西门出来,熟知刑部规矩的刘光第心知不妙。到了菜市口刑场,他大声质问监斩官刚毅:还没有审讯,怎么能判死刑?监斩官喝令刘光第跪下,刘光第倔强地挺直身子:即使盗贼刑场上喊冤,也应该复审。杀我们这些人算不了什么,这么做置国家体制于何地?监斩官不耐烦地回答:我只是奉命监斩,其他的事管不了!
一个世纪之后,还是有人对于刘光第略有微辞。他们认为,刘光第不断地左顾右盼,犹豫骑墙,缺少拍案而起的气概——一直到最后的时刻才真正豁出命来。这就不如谭嗣同了。谭嗣同始终是一个侠气十足的革命家,没有丝毫迟疑的时刻。形势危急的时候,梁启超劝他一起出走日本,谭嗣同决心以死“酬圣主”。他的名言是:“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清兵围住寓所,一批武功高超的侠客愿意挥刀相救,谭嗣同拱手谢绝。身陷牢狱,他的激越诗句墨迹飞溅地破壁而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临刑之前,谭嗣同还在菜市口朗声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确,谭嗣同铭记在历史上的形象就是一个天神般的大英雄。
是不是因为谭嗣同的形象过于夺目,以至于六君子的其他人常常缩到了历史的暗影里?例如林旭。光绪被囚之前写了两封惊慌失措的密诏给康有为,最后都由林旭转交。他显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想得到闽地多山——一间茅屋两丘水田就足以隐身避祸。然而,林旭没有离开北京城,而是坦然地将菜市口作为自己的归宿。据说他在临刑前曾经仰天长啸“君子死,正义尽”,可惜多数历史著作并没有记载。
当然,在福州乡亲的传说之中,林旭的形象就清晰了许多。人们传说林旭在京城被腰斩,一刀两断的尸体就缝合之后千里迢迢地运回。按照福州的风俗,这种尸体回不了家。林旭的棺柩只得寄存在福州东郊金鸡山的地藏寺,众多僧人日夜诵经超度。尽管如此,一些慈禧的拥戴者仍然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涌入寺庙,用烧红的铁钎捅穿棺材,戮尸泄恨。历史上的维新变法层出不穷,思想家的大部头论著或者众多签名的万言书宏论滔滔。但是,只有看到了隐在幕后的策划、告密、惊慌的眼神、围捕时的刀枪、酷刑和哀号,看到秘密的奔走打点、未遂的劫狱计划、亲友的回避与退缩和鞭尸还不足解恨的怒气,人们才能想象得出历史是由什么构成的。
福州乡亲的传说似乎有根有据,但是,一份史料使我对“腰斩”一说产生了怀疑。春秋战国的时候已经有腰斩的记载。当时是将囚犯按在木砧上,挥起斧头砍成上下两段。将木砧和斧头联结为铡刀,大约已经到了汉代。据说李斯是第一个享受腰斩的名人。至于金圣叹是否被腰斩,这是一个有争议的悬案。一些记载认为,金圣叹腰斩《水浒》遭到了报应,自己也拦腰吃了一刀。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临刑前还招招手叫过刽子手传授一个秘密:盐菜与黄豆一起吃,嘴里有核桃的滋味。另一些记载说,金圣叹在刑场上得意洋洋地说:砍头是一件至为疼痛的事情,我竟然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这么说来,他是被斩首了。清朝有一个主考官舞弊被判腰斩。据说他的上半截躯体痉挛地趴在地上,蘸着自己的血写了十三个“惨”字才死去,雍正因此废了这种死刑。既然如此,林旭似乎不可能死在铡刀之下。
考证菜市口铡刀的存在与否耗费了我不少精力,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一个人告诉我,当时的报纸用了“斩决并枭首示众”的字句,我就知难而退了。我经常使用“历史”这个字眼,但是并不喜欢蚯蚓似的在史料堆里钻来钻去。我对于历史的感叹,不是因为一个个具体的事例,而是总体的庞大与神秘。凡人与历史对弈,常常遭到莫名其妙的捉弄。一个人的命运是自己的能力乘以一个巨大的历史未知数,得数也是未知的。如果明白这一点,当初的林旭还会那么兴冲冲地赶到北京去吗?
戊戌年的京城报纸不一定到得了福州,腰斩或许是以讹传讹——当然也可能是别有用心的谣言。肯定有人会在这种惨酷的谣言之中得到某种秘密的快慰。相对地说,后面这一则小消息不至于有什么误差:林旭的妻子沈鹊应写下了一副挽联之后服毒自尽。挽联曰:
伊何人,我何人,只凭六礼传成,惹得今朝烦恼;
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
贰
林旭有诗名,被视为“同光体”的闽派代表人物之一,存有《晚翠轩诗集》。林旭的不少诗友认为,他有宋诗遗风,有时未免艰涩了一些。奇怪的是,我更多地读到的是开朗和明白畅达,例如“落香不见花,暗里勾我诗。风浪一回首,既往亦勿思”;一些抒发胸臆的诗也是如此——“愿使江涛荡冠仇,啾啾故鬼哭荒邱。新仇旧恨相随续,举目真看麋鹿游。”这不是怀疑林旭的文采。我隐约地感到,林旭似乎没有将太多的精力放在字雕句琢之上,他的心思很大。相对地说,沈鹊应的诗词倒是精致。她的《崦楼遗稿》附于《晚翠轩诗集》之后。一首悲悼林旭的《浪淘沙》,既刚烈又哀婉:“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遗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
我猜想,沈鹊应的父亲沈瑜庆就是看上了林旭隐藏在笔墨之间的雄心大志,至于文章词句还不是那么重要。他想为沈家找的女婿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文人。
的确,林旭与沈鹊应的姻缘如同古代戏文里的传奇。
林旭出身贫寒。祖父中过举人,曾在安徽任县令;父亲不过一个秀才,收入微薄。更为糟糕的是,林旭的父母早早就过世了,他的生活是由叔叔接济。所谓“家贫子读书”,用功是贫寒子弟的共同特征。然而,微末的出身并没有局限林旭的开阔视野,这个穷小子胸中大气磅礴。这一切肯定会体现为奔放的少年文章。林旭被送进私塾读书,常常出语惊人,并且被视为“神童”。
恐怕谁也没有料到,林旭的小小名气竟然惊动了沈瑜庆。沈瑜庆是清朝重臣沈葆桢的四子。沈葆桢病殁于两江总督的职位上。朝廷念他功勋卓著,赏沈瑜庆为候补主事。不久之后,由沈葆桢的老友李鸿章推荐,沈瑜庆到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任职。这一年春天沈瑜庆回福州扫墓省亲,顺便到林旭的私塾老师那儿串门,读到林旭的一些诗文,不禁击节称赏。也许是蓄谋多时,也许是灵机一动,总之,沈瑜庆当即决定将大女儿沈鹊应嫁给林旭。沈瑜庆当然没有乃父沈葆桢的雄才大略,但是,他自信鉴定一个毛头小伙子的资质还不至于看走了眼。不知是事后的杜撰还是确有其事——据说当时就有人悄悄地议论,林旭有短命之相。沈瑜庆的确也犹豫了一下,然而,爱才之心终究占据了上风。我特地找到一张林旭的相片研究了一阵:一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少年身着棉袍站在墙根。个子是矮了些,但这与短命不短命毫不相干。
《崦楼遗稿》可以证明,沈鹊应是一个才女。她肯定有自己的主张和心思。不过,没有听说她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她是这一场婚姻的主角,但不是故事的主角。婚姻大事由父亲决定,女儿只有执行权而没有发言权。
一个县令的孙子娶到了两江总督的孙女,林旭的确高攀了。如此奇异的运气简直有些不真实。只不过会诌几句诗文的寒酸书生进入名门望族的深宅大院做女婿,林旭有些什么感想?兢兢业业大约是起码的标准。他跟随沈瑜庆到了南京,不久之后又前往武昌。林旭很快做出了证明:沈瑜庆并没有看错人。他在沈瑜庆身边两年之后回乡应试,先是考取秀才,随后又高中举人第一名。林旭迅速进入了众多名流的社交圈子,福州的小巷子和私塾院落里子曰诗云的琅琅书声一下子退得很远了。可以想象,林旭肯定不是一个猥琐的小男人,高攀之后立即装出仰人鼻息的奴才相,口口声声只有沈家。但是,他一定时常惦记着沈瑜庆知遇之恩。必要的时候,他愿意舍命报答。
超出常人的才智,愿意舍命报答的心劲,林旭比很多人走得快。当时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林旭脚下这条路的尽头竟然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菜市口的利刃截断了二十三岁的匆匆步履,至今人们还是长吁短叹天道不公。堂堂正正的历史著作一般不纠缠怪力乱神这些无稽之谈,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躲在历史之外感叹一个人命运莫测。有些时候,太好的运气的确令人不安,特别是少年得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太早将一生的福分挥霍殆尽,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厄运当头了?
叁
梁启超曾经为戊戌六君子作传,传记之中如此形容林旭:“……自童龀颖绝秀出,负意气,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干云而上。冠岁,乡试冠全省,读其文奥雅奇伟,莫不惊之,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时闻人。其于诗词骈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環奥深秾,流行京师,名动一时……”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六君子被杀,骨干分子梁启超却亡命日本。有人分析,梁启超心里多少有些抱愧,因此,他的六君子传多有溢美之辞——这大约是一种聊以自慰的补偿。当然,梁启超对于林旭的赞誉算不上夸张,可是,他隐去了某些重要的情节。林旭高中举人的第二年进京会试,竟然名落孙山;次年再考,又一次落第。这的确有些丢人。于是,林旭干脆留在京城,捐了一个内阁候补中书。如果说,林旭考取了什么状元榜眼探花,日后封了一个什么官,他会不会从另一条歧路平步青云,从而避开了菜市口的杀身之祸?
梁启超在戊戌六君子传之中说,他始终把林旭当成了弟弟——林旭小一岁。林旭素来喜好吟诗作赋,他曾经做出了诚恳的规劝:“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这似乎是夺人所爱,然而,林旭听进去了。他断然戒诗,转身跟随康有为,“治义理经世之学”。如果说,林旭专攻词章之学,哪怕成为游历边塞、出入青楼的浪荡文人,是不是反而有机会尽享天年?
这些可能性仅仅是臆想和感慨的材料,历史只能吝啬地拣出一种可能给予实现。历史分配给林旭的角色是,投入康有为的阵营,成为维新的活跃分子。当然,林旭欣然接受。戊戌年的六月份,光绪皇帝召见名声在外的康有为,晤谈十分投机;八月末,林旭也得到召见。光绪皇帝肯定相当欣赏这个锋芒毕露的小伙子。没过几天,林旭和杨锐、刘光第、谭嗣同一起被授予四品卿衔,担任军机处章京。至少在当时,林旭的内心一定涌出一阵春风得意的自豪。多少人二十三岁的时候就能得到皇帝的垂顾,神色昂然地穿梭在众多朝廷重臣之间?深夜扪心,林旭或许还记得起遥远的福州——东海之滨的一片孤城,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就一盏孤灯苦读不已。满腹经纶,道德文章,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天?林旭当然可能意识到,政治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刀斧手随时都隐藏在大帐背后待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大意,没有仔细地盘算好撤退的路径,因为他是替皇帝效力——难道皇帝还算不上一个令人放心的保护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