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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始任京官 再击恶宦(2)

当时朝官俸禄优厚,社会上奢侈之风盛行,且表里不一的假道学泛滥,士子一旦入仕很容易被卷入豪奢的生活方式。但要说文天祥生活豪奢却不可信。一是其根据除此一句外再无资料或佐证;二是文天祥追求内圣外王的完美人格,并以一生的坎坷和苦难证明自己是个心口如一的人。事实是文天祥极重视操守的修行,他在给欧阳守道写的祭文中写道:“其持身也,如履冰,如奉盈,如处女之自洁……海内以为名儒,而学者以为师。”这是他的榜样,也是他自身修持的写照,因此他就像他在《纪年录》里说的:“予于山水之外,别无嗜好。衣服饮食,但取粗适,不求鲜美。于财利至轻,每有所入,随至随散。常叹世人,乍有权望,即外兴狱讼,务为兼并。登第之日,自矢之天,以为至戒。故平生无官府之交,无乡邻之怨。闲居独坐,意常超然。虽凝尘满室,若无所睹,其天性澹如也。”真实的文天祥应该是生性淡泊,生活俭朴的,以至就像刘岳申在《文丞相传》中说的,文天祥被捕后,元兵抄他家时见其家境清俭,不觉肃然起敬。

此处还可讲个故事。从文天祥家去庐陵县城途中的冷水坑,有一家旅店,店主胡翁做了个梦,梦中有龙蜕爪于店门外的巨石上。梦后当天,赴白鹭洲书院读书的文天祥路过此处,恰好在石头上坐下来换鞋。胡翁便上前请他吃饭,问长问短。文天祥见他过于殷勤,问其故,胡翁便告知以梦境,并说,先生他日必富贵,到时候但愿垂怜我家。文天祥只得点头应诺。从此,凡文天祥家人路过冷水坑,必在胡翁店中吃饭,逢年节胡翁夫妇去文家,文家总要送他们许多东西。十多年后的咸淳六年(1270),文天祥由知宁国府(安徽宣城)调任京官,返家途中带家眷又到胡翁店歇脚吃饭。胡翁见他做了大官,要他兑现承诺。文天祥让他在行李担中任选一担。胡翁就选了一担,打开一看,竟然全是扇子,顿显纳闷失望。文天祥见状说:这是外地土产,是乡里友人所送,你用不着,可另选一担。胡翁推托,就按扇价折钱送给了胡翁。胡翁为何纳闷失望?他大概以为知府大人的行李担中必是金银细软,却不想文天祥这般清廉。

时光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自就职秘书省正字以来,一晃一年半过去了。在这段相对安定的日子里,文天祥的心里却不痛快。

有一次,一个自号金钩的相士来到位于糯米仓巷的秘书省馆所,扫了一眼在座的众馆职,说:“末座一少年最不佳,官虽极穹,然当受极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此人“顶有卷发,此受刑之相,无得免者”。金钩相士指的就是文天祥。不管他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起码他从文天祥的身上捕捉到了某种气息。这种气息就是文天祥的不痛快。文天祥听得金钩相士的话也并不否认,还说自己曾十余次梦见无数的髑髅在自己的身前身后滚动。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说蒙军在鄂州等前线退兵后,边事还算平静,但官场的腐败和黑暗不能不让他堵心。他诚信刚介,处处以理想人格规约自己,眼中揉不得沙子,身边时时发生的龌龊事不会不激起他的义愤,不会不让他深感焦虑。而且,与他能真心交流的兄弟、尊长和友人相继离去,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寂寞和孤独。

文天祥到朝中任职不足两月,弟弟文璧就离开了临安。文璧任临安府司户参军已满三年,按例应予调迁,经知临安府马光祖推荐,改任知瑞州新昌县。同在临安这段短暂的日子,兄弟俩得闲便在一起下棋和诗,谈天说地,游览山水名胜,心情十分愉快。临别时彼此恋恋不舍,彻夜长谈,文天祥写了一首《别弟赴新昌》相赠:

十载从游久,诸公讲切精。

天渊分理欲,内外一知行。

立政须规范,修身是法程。

对床小疏隔,恋恋弟兄情。

文天祥根据自己读书为官的心得,叮嘱文璧履新后,施政须存天理灭人欲,修身应知行合一,如此才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在此之前,是江万里的离去。江万里是白鹭洲书院的创办人,欧阳守道的老师,文天祥素敬他学问宏博和正直的人品,自认是他的再传弟子。文天祥接到朝廷诏令时,江万里还在同签书枢密院事任上,文天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讲了自己的志向,对国家的担忧,对朝政的失望,说自己的心事不与俗人言,对他说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和信赖。文天祥以为来临安可多拜访他,岂料到临安上任时,他已早一步离开了临安。他因生性耿直,遇事敢于直言,时常触怒贾似道,这次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贾似道,被罢免了同签书枢密院事的官职。

而后是左丞相吴潜的离去。文天祥反对迁都奏斩董宋臣那一年,吴潜因反对理宗立胞弟的儿子为太子,为理宗所怨恨。贾似道看准机会,想就此除掉吴潜,好独相专权,于是一边在理宗面前说吴潜坏话,一边指使侍御使沈炎和何梦然等人弹劾吴潜,说“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诬陷吴潜“奸谋叵测”。这正中理宗下怀,遂将吴潜罢相,贬黜到循州(广东龙川)。贾似道听说吴潜到循州后带领百姓治水,受到拥戴,怕他东山再起,便指派武臣刘宗申到循州当知州,暗中加害吴潜。刘宗申去循州不久,吴潜突然死亡。吴潜死前似有预感,对人说:“吾将逝也,夜必雷风大作。”是夜果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有人认为吴潜是被刘宗申毒死的。

文天祥上任时,吴潜已离开临安,而这次的离别却是阴阳之别,生死之别。想起当年乞斩董宋臣未得到吴潜支持,曾对他有过猜疑和误解,心中万分懊悔。得到凶信,文天祥恸从中来,作诗《挽湖守吴西林》致悼:

倾盖岁年晚,相知江海深。

春天思北树,夜雨话西林。

五岭生前梦,中原地下心。

英雄凋落尽,慷慨一沾襟。

想起与吴潜相交相知结下的深厚感情,想起平时对他的思念和谈论,想起他收复失地的愿望终成一梦带到了九泉之下,便不禁为只能徒呼英雄洒泪以祭而痛苦悲戚。

在朝廷的政治生活中,历来都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矛盾冲突十分尖锐,相互斗争异常惨烈,这在末世朝代更是明显。在这种环境中,士大夫被挤压成了双重人格,或者趋炎附势,被腐朽的官场文化同化染黑;或者清正刚直,走到官场文化的对立面,而世路艰难,直者受祸,最后大多落到一个悲惨境地。

到京城任职后,文天祥耳闻目睹了吴潜和江万里被排挤,吴潜的支持者牟子才、刘应龙等人相继被逐出朝廷,与吴潜共同执政的饶虎臣、戴庆炣也被罢免,而得到升迁的都是些文天祥不屑之人,深感直官难做,直道难行。

文天祥对出来做官本来就犹豫不决,到临安任职后仍一直在做不做官之间纠结,听到吴潜暴死的凶信后,他自知无法混迹官场,再度萌生去意。

恰在此时,被贬出京的董宋臣又返回到了朝廷。

董宋臣当年是被贾似道逐出朝廷的。也唯有贾似道有这个能耐。

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是宁宗时的重臣,于抵御金朝侵扰立过功劳。贾似道初因父荫得官,但使他真正发迹的却不是父亲,而是才色双绝的同父异母姐姐、理宗最宠的贾贵妃。他之所以深受理宗的器重,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早在端平三年(1236),理宗因饮糖霜水过量而患重病,官员汪之道趁机密谋让理宗当太上皇,实为退位。贾似道获知消息后密告其姐,贾贵妃赶紧转报理宗,理宗从速下手除掉了汪之道及其同党。贾似道助理宗解除了一场宫廷政变。

景定元年(1260)年初,鄂州解围,贾似道上表理宗:“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理宗需要的就是胜利,需要的就是他的家天下,需要的就是他的歌舞升平。他闻之大喜过望,慷慨犒赏守城将士,对“再造宋室江山”的贾似道更是奖颂备至,称他“为吾股肱之臣,任此旬宣之寄,隐然殄敌,奋不顾身,吾民赖以而更生,王室有同以再造”。其回朝时令文武百官轰轰烈烈出城郊迎,并晋升他为少师、卫国公。

贾似道权力欲极强,嫉妒心极重,登上相位后,凡是有可能妨碍他独揽朝政的人,无论是宰执、大将,还是外戚、宦官,他必欲排挤打击。他借鄂州之战赚足了资本,接着便大刀阔斧地做清洗工作。

当时丁大全和吴潜都被罢免驱逐,他眼中最大也是最难拔的钉子就是董宋臣。自丁大全被罢后,理宗对董宋臣更是百般宠用,百般庇护,对上书弹劾他的大臣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加以贬斥。这些大臣多是指斥董宋臣引妓入宫,败坏朝政之类,贾似道没那么傻,见吴潜主张迁都遭到理宗怀疑,董宋臣也怂恿迁都,便以此为突破口,一下子从政治上扼住了董宋臣的七寸,于景定元年(1260)四月顺利地把董宋臣逐出了宫廷。

然而,身边没有了董宋臣,理宗有太多的不顺心了。谁能像他一样为朕去禁苑赏荷花,一天之内就在那儿建起一座凉亭?冬天去赏梅,他在梅园建起一座亭子,当朕责备他劳民伤财,谁能像他那样得体地说是把荷亭移到了这里?谁又能帮朕找到唐安安那样的花中花,谁又能为朕欣赏花中花建造起那么富丽舒适的亭中亭?谁能像董宋臣那样体贴朕?理宗是太需要董宋臣了,当边警远趋缓,临安又沉迷于享乐的气氛中时,便于景定四年(1263)七月重召董宋臣入宫,任以内侍省押班,再做太监头子侍候自己,还委以主管景献府等一大堆职权。

文天祥正为吴潜之死去意徘徊,董宋臣此时又回来了,还主管景献府事,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对他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在他眼里,这个从头坏到脚的奸宦将使弊政百端的朝政彻底腐烂,将给国家社稷带来灭顶之灾。

忠奸不并立,水火不相容,想起三年多前上书乞斩此贼,文天祥不由得怒发冲冠,愤而再次上书弹劾。

这年是农历癸亥年,文天祥在他的这篇著名的《癸亥上皇帝书》中说:当年外侵起于内祸,而内祸起于董宋臣,此人“凶鸷残毒,不可向迩”,“倚恃权势,无所不至”,陛下不能因其小有才就用他,而应以汉唐宦官之祸作为镜鉴;不要信他的花言巧语,此人实在是心性残忍,京城老少皆以“董阎罗”呼之,“恐复用之后,势焰肆张,植根既深,传种既广,末流之祸,莫知所届”,伏望陛下“稍抑圣情,俯从公议”,收回成命。

文天祥表示自己决不与董宋臣同朝而立,这是没脸皮的事,但从国家利益着想,又不能不言而去。奏疏最后说:

蚍蜉撼木,自速齑粉,可谓愚甚。然臣方备位中朝,使其以厚禄糊口,坐取迁擢,岂不得计,而臣子所以事君正义为何?世道升降之大几,国家利害之大故,奈何坐而视之,噤不发一语,上负天子,下负所学,贻无穷羞?此臣所以不敢强颜以留,亦不敢诡辞以去,忘其婴鳞不测之危,以冀陛下万一听而信之。臣言得行,宗社之利也,臣之荣也。如臣之积忱,未足以仰动天听,坐受斧钺,九陨无悔!

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大是大非面前明知是“蚍蜉撼木,自速齑粉”,也不能坐视不管!

三年前乞斩董宋臣未被理会,这次也不要抱什么希望。事实也是如此,董宋臣此后再未离开理宗左右,直到死后,还被追封为节度使。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文天祥上奏后便打点行装,如无不测,就回庐陵老家。

贾似道却不想让文天祥弃官而去。他对文天祥两次弹劾自己的政敌大为振奋,认为文天祥有胆有识,可成为自己手中一颗有力的棋子。听说文天祥要走,他赶紧派人前来挽留,并在朝中斡旋,任命文天祥为瑞州(江西高安)的知州。

老谋深算的贾似道这回算是看走了眼。文天祥早晚要与他发生冲突,成为他眼中的一颗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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