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认识爹爹
铁蛋到了靠山屯,天已黄昏。
这时候,屯子里家家都在烧火做晚饭,炊烟缭绕。铁蛋看到那缕缕炊烟,不由想起了在火堆上烤肉的情景,头顶上也是飘着这样的青烟。想到在火堆上烤肉,铁蛋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他中午就吃了两条生鱼,又跑了这么远的路,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
铁蛋在路上就想好了,到了屯子先回家看看。到了院墙外,铁蛋趴着墙头往院子里扫了一眼,看院子里没有人,就翻墙跳了进去。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房子还是那个老样子,窗户上糊的纸已经破烂不堪,只有窗棂的那些木格子还在坚强地支撑着,屋子里透着黑暗,死气沉沉的,一看就知道这里没有人住。但铁蛋还是不敢大意,像狼那样每到个地方先仔细观察一番,突然发现房门通向大门的杂草被人踩踏过,倒伏的草茎像不屈服似的,正从地面上缓缓地伸展,向上拔直。很显然,这里刚刚有人来过,铁蛋警觉地朝房门瞅了一眼,见房门上的铁锁没了。铁蛋记得清清楚楚,姑姑上次带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门已经上了锁,铁锁怎么不见了呢?铁蛋正纳闷,突然从屋内传出了微弱的声音:“谁呀?”
铁蛋听了一激灵,马上把长枪端起来,慢慢走到窗户跟前,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正支着胳膊坐起来,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退,用枪指着那个人大声“呀呀”:“这是我的家,你怎么躺在这里?赶紧出去!”
这些年,铁蛋受到狼的熏陶,脑海里充满了“领土主权不容侵犯”的意识,属于自己的地盘,是绝对不允许别人进犯或入住的。
屋子里的那个人见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拿枪指着他,还冲他“呀呀”叫喊,愣怔一下,瞅着铁蛋问:“你是铁蛋?你是铁蛋吗?”
铁蛋听那个人这样问,也愣怔一下,他虽然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什么,但对“铁蛋”这个字眼很熟悉,以前和姑姑在一起,都是“铁蛋”“铁蛋”这样叫他。
“快进来,快进来。”屋里的那个人有些激动。
铁蛋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感觉那个人不像是坏人,就放下枪,推开房门进了屋。
那个人看铁蛋走进来,就把身子挪到炕沿边,伸出一只手想把铁蛋拉到自己身边。
“呀呀……”铁蛋向旁一闪,唰的又把长枪端起来,冲着那个人龇牙咧嘴地大声叫喊。
那个人听不懂铁蛋在说些什么,看他的枪口对着自己,就大声说:“孩子,不要开枪,我是你爹爹呀!”
原来,那次李友善和屯子里的二十几个人被日本兵押送到黑瞎沟的金矿去了,就是半耳狼王的狼群以前居住的地方。在金矿里待了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婆孩子,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直到两天前,驻守在金矿的日军,因战事吃紧,被调走一部分参加作战,负责警戒管制劳工的士兵减少了,李友善这才抓住机会和杨茂林在夜里逃了出来。他今天刚到家,以为回家就能和老婆孩子团聚了,可是回家一看,立刻傻眼了,完全一幅家破人亡的景象。他到杨三叔家一问,才知道妻子王二丫在他被抓走那天就让日本人杀害了,儿子铁蛋也失踪了。他听了,觉得天旋地转,回到家后就病倒了。杨三叔和杨三婶来看他,准备帮他收拾一下屋子,把窗户纸糊上。他说不用,等把铁蛋找回来再说吧,先这么破破烂烂地将就住着。这工夫,他躺在炕上正合计着怎样去山里找狼群,找铁蛋呢,没想到铁蛋会突然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李友善被鬼子抓走的时候,铁蛋毛岁才三岁,太小,即便他对爹爹有印象,也早就忘了。
“铁蛋,我真是你爹爹呀,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李友善见铁蛋不认识他,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瞅着他,心里感到很难过,很悲哀,不由伤感落泪。
铁蛋一身狼的野性,但骨子里还保存着那么一点人的本性。当他看到李友善在自己面前流泪了,心一软,便把手里端的长枪放下了。
“铁蛋呀,你可回来了!爹好想你啊,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李友善看铁蛋放下枪,对自己不像刚才那么凶了,以为铁蛋认了他这个爹爹,便把手又伸了过去,想摸摸铁蛋。
见李友善的手伸了过来,铁蛋“呀呀”一声,嗖地闪开了,不给李友善这个机会。
李友善正琢磨着怎样能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忽听“嘎”一声大门响,接着就听见院里有人喊:“李叔,你在家吗?”
李友善赶紧到窗前,从大青狗、狼王后以前经常进出的那个洞眼里把头探出去,连忙说:“在家,在家。铁柱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铁柱说:“我爷爷到北阳镇给你抓药回来了,正熬着呢,爷爷让我过来喊你。”
“哦,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就过去。”李友善看铁蛋又把长枪端了起来,担心铁柱进屋会出事,想把他支走。即便不出事,李友善也怕铁柱把铁蛋回家的事儿给嚷嚷出去,招来麻烦。
“不行啊,爷爷说你身子虚,让我搀着你过去。”铁柱嘴里说着,身子已经进屋了。
“呀呀!”铁柱的腿刚一跨进门槛,铁蛋便叫喊一声,把枪口顶在了铁柱的肚子上。那一刻,铁蛋已经认出了铁柱,但他还是没有收回枪。因为这是他的家,如同狼的洞穴,认识也不能随便进来。
“妈呀——”铁柱进屋的时候没有防备,猛然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怪物用长枪顶着自己的肚子,一看正是上次咬他胳膊的那个小野人,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向门外跑。
李友善见了,脸都吓白了,急忙喊:“别开枪啊!别开枪啊!”
直到看见铁柱安全地跑出了院子,李友善这才松了口气,庆幸地说:“谢天谢地,这野小子你可没开枪,你要是把人家给打死打伤了,我怎么向他家交代啊?”
铁蛋听不懂人话,不明白李友善在说什么,回头瞅了李友善一眼,放下手里的长枪,脸上十分得意。他刚才没对铁柱开枪,是看对方怕了,吓跑了,没有对他构成威胁。
此时的铁蛋,完全秉承了狼的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天已经蒙蒙黑了,屋子里有点暗,李友善看不清铁蛋的脸,就顺手掏出火柴,“哧啦”划着火,拿起一根蜡烛点上。
“哈哈——”铁蛋看见李友善划着火柴,眼睛立刻也跟着亮了。忍耐不住想上去夺,但看到点燃的蜡烛发出了光亮,感觉挺新鲜,就耐着性子观察了一会儿。等李友善把蜡烛坐在炕沿上,觉得也没什么好学的了,遂大笑一声,猛地从李友善手里抢下火柴,腾地跑出屋。
李友善把蜡烛固定好,刚要抬头,忽觉眼前一黑,随着一声似笑非笑的尖叫,一道黑影在他身前一晃而过,手里的火柴也不翼而飞。李友善大惊失色,等他缓过神来,忽然发现铁蛋已经不见了。
“铁蛋——铁蛋——你别跑,快回来——”李友善看铁蛋跑了,急忙下炕,顾不上了穿鞋,光着脚跑出去追,边追边喊。
37.野性大发
铁蛋从屋里跑出来时,已经黑天了。
这个时候,屯子里的人都待在家里,有的在吃晚饭,有的躺着歇息,有的怕黑天遇见狼不敢出来,所以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人,冷冷清清的,显得很寂静。
铁蛋没想到能这么痛快就把火柴弄到手了,出了大门,他扛着长枪噌噌往屯子里面跑。
李友善以为铁蛋怕遇见人,肯定不会往屯子里跑,所以他追出大门口就奔向了屋后那片草甸子。这时候,天还没完全黑,看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李友善追到草甸子里,见铁蛋没影了,心想他准是藏起来了,也不管草棵子里有没有蛇,哈下腰挨个地方扒拉。
李友善还在那儿“捉迷藏”呢,铁蛋这时候已经来到张大嘴家的院墙外了。
张大嘴家的院墙有两米多高,全用青砖垒到顶,墙面平整,没有任何坑洼和缝隙,手抓不着,脚蹬不着。铁蛋站在院墙下面抬头瞅了瞅,抬起胳膊比量一下,便向后退了几步,把长枪斜挎在后背上,正要飞身跃墙,突然“哗啦”一声响,“啊——啊——”一只乌鸦从他头顶上飞过。这时,铁蛋才注意到大门西侧离院墙不远有一棵大树,恰好在院墙里面也有一棵大树,两棵大树的树冠几乎快连上了。
“汪!汪汪!”乌鸦刚从树上飞走了,院子里的狗就开始叫了起来。
铁蛋不知道院内是什么情况,狗这么一叫,他不能再直接跳墙了,就走到那棵大树下面,两手抓住树干,“噌噌”爬了上去,又“嗖”地跃到了墙内的树上,藏在伸向院子里的一棵树支干往下面看。
借着院内的灯光,铁蛋看见下面有两个院,后院四面都是大房子,前院一面有房子,三面是围墙,靠大门东侧搭着棚子,里面有几匹马,树底下也有棚子,棚子外面被一排木桩圈着,一群像狍子那么大的白白的东西正向树上张望,愣头愣脑地“咩咩”叫着。
铁蛋从小就离开了屯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四合院,什么内院外院,那些牲畜里,他也是只认识马,什么牛呀驴呀猪呀羊呀,他都从来没见着。不过,铁蛋虽然没见着羊,却也知道树下面的那些白色的东西是羊。
去年冬天,有一回铁蛋在山洞里烤马肉吃,边吃边吵吵香,跟狼王后说:马肉真好吃,比野兔肉狍子肉好吃多了。其实,马肉的肉丝粗,并不是像铁蛋说的那样,铁蛋这样说无非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狼王后透精百灵,怎能看不出来?但它不想伤他的自尊心,就婉转地说:马肉是香,但没有羊肉香,我吃过很多人养的牲畜,属羊肉最细腻最好吃了。铁蛋听狼王后这样说,就动心了,问:羊长得什么样?怎么能辨认出来?狼王后说:羊最好认了,身上是白毛,像鹿一样头上有角。铁蛋说:哪天我回屯子里去,杀一只尝尝,要真好吃,我给您带回来一只。狼王后说:行。但马上又说:你杀羊可以,但千万不能杀奶羊,奶羊从小奶过你,对你有恩。铁蛋问:奶羊是什么样?跟羊有什么区别?狼王后说:奶羊和羊长得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奶羊后腿那儿有个大奶子。
铁蛋往树下瞅了瞅,觉得对付那些羊用不着枪,就把长枪挂在了树杈把上,顺着树干快速滑下来。羊圈里的羊看从树上下来一个人,都往棚子里拥挤。铁蛋从腰上拔出飞刀,逮住一只羊见后腿那儿没有大奶子,照脖子就抹了一刀。羊立时倒地,鲜血从喉管那儿咕咚咕咚往外涌。
按理说,铁蛋多少日子了都在合计怎么想法弄到一只羊,现在羊已经到手了,况且肚子还饿着,就应该趁着还没有被人发现,带着他亲手杀的那只羊麻溜离开这里。可是,铁蛋心里记恨着羊的主人领坏人到自己家抓走了父亲杀害了母亲,那天又带着人在松树岭围攻自己和姑姑,还打断了狼妈妈的后腿,怎肯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他杀死了那只羊后,野性大发,一连又杀死了十多只羊。
群羊看到同伴一个个被杀死,都惊叫着,在羊圈里四处逃窜。羊圈的隔壁是猪圈,懒猪们吃饱了,都放长条躺着享受呢,听到羊叫,也一惊一乍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对过的牛呀,马呀,经羊和猪这么一闹腾,也跟着“哞哞”“咴咴”叫着,如临大敌似的。
“汪汪!”“汪汪!”铁蛋杀羊杀得正来劲儿,两只大黑狗冲了过来。一只大黑狗扑向羊圈的栅栏,张牙舞爪地狂叫;另一只大黑狗则前后院来回蹿腾,边跑边叫,显然是在向主人示警。
张大嘴上次被狼咬掉了一只手,也变得胆小了,听见狗这样满院子跑拼命地叫,明知道院子里有情况,但心里害怕,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后来,他看见宝贝儿子张金宝举着盒子枪从屋里出来了,不大放心,这才战战兢兢出了屋。
张金宝十八九岁,乃是张家的独苗,刚结婚不到一个月。这会儿,他正和娇嫩的新媳妇快活呢,让狗这么一叫唤给冲淡了,不由来气。到了院子,他见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更来气了,怒冲冲地闯进倒座房的一个屋子里,指着那些家丁大声训斥道:“你们干吗都坐在屋里不动弹?没听见狗叫唤吗?我爹雇你们这些人是看家护院的,不是吃闲饭的!”
家丁们都知道少东家驴了吧唧的,比他爹还霸道,见他进屋发火了,赶紧拎着长枪出屋。
当两只大黑狗扑向羊圈栅栏的那一刻,铁蛋不由松开了刚逮住的那只羊,默默地望着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直到有一伙人从后院跑出来了,才收住神,急忙把飞刀别在腰上,抱起一只死羊上了树。
“谁?”张金宝看见有人爬上了树,大喊一声,举起枪就朝树上“叭叭”射击。
“扑通!”张金宝连开数枪,只听树上“哗啦”一声响,接着,一个物体结结实实掉在墙外的地上。
“哈哈,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张金宝得意地大声叫喊,“快打开大门!我要出去看看,是谁胆这么大,敢来我们家偷羊?”
张大嘴瞅瞅张金宝,小声说:“掉下来的是羊,不是人,人还在树上呢!”
张金宝愣一下,气急败坏地又“叭叭”朝树上开了几枪。
“哈哈——”枪声刚落,远处传来一声大笑,那声音听了让人发瘆——像人哭,像鬼叫,像狼嚎……
38.人爹爹跪谢狼妈妈
李友善在草甸子里扒拉半天也没有找到铁蛋,就赌气回家了。进屋刚坐下,想起来杨三叔在家给他熬药,等他去吃。他穿上鞋,吹灭了蜡烛,正要出屋,猛然看见两团绿火球出现在屋门口,像两盏小绿灯,把屋子里照得绿蒙蒙的,像阎王殿里闪动的焰火,阴森森的。
“妈呀,狼!”李友善看到那两团绿火球惊叫一声,回身一蹦高蹿到炕上,奔向窗户那个洞眼就要往外钻。
“噢儿,噢儿。”就在李友善把头伸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轻柔而温和的声音。
凭以前和狼有过接触,李友善感觉到狼发出这种声音,绝不会向自己攻击,就把头又从洞眼里缩了回来。其实,他不把头缩回来也逃不掉,那两团绿火球已经移到炕沿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