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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界平是挂在高处的红柿子。崔总很清楚,那火红的柿子能挑起他的食欲,同样也能挑起其他男人的食欲。生殖器事件及时传到崔总耳中,他不由得担心起来,害怕某天抬头看树,高高的枝杈上,像空气一样虚无——柿子成了别人财产。

崔总几次打电话给界平,她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推托了。工作忙是真的,不想见他也是真的。她一度怀疑那生殖器是崔总的恶作剧,但又一想他是最不可能的人选。

崔总怀着丘比特的激情,驾着他的爱情之车,随时准备毫无顾忌地驶向界平。但是不管他怎么加油,他们中间那段施了魔法的距离犹如幻影似的扩大着。

庆祝大会在市政府的大礼堂举行,全国各地的上千客人齐聚在这里,有著名的设计专家、政府高官、财团老总等。广场上,彩旗飘扬、锣鼓齐鸣,礼仪小姐如花似玉,贵宾佳客喜气洋洋。界平化了淡妆,穿了身意大利进口的淡绿色的裙装,曲线优美,典雅大方,比礼仪小姐更胜三分,在人群里迎来接往,极聚眼球。

不是哪个设计院都有“美女院长”的,不是哪个“美女院长”都收到过男性生殖器。人人都想多瞄几眼传说中的“美女院长”。“美女院长”出出入入异常繁忙,多次从李总和崔总面前走过,根本无暇打招呼。界平消瘦了很多,那漂亮的五官更显得韵味十足,清澈的双眸、清秀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和玫瑰般的嘴唇,均透着艺术的美。

“我床上的跳蚤如果像她一样美,咬死我我也愿意!”

界平引导着新来的客人从红地毯上走过,散落在院子里的客人们目光追随着、品评着。

崔总的心像水里的月亮,颤颤巍巍,抖抖擞擞,忽而明亮忽而混浊。在深渊的边缘,他竟步出了销魂的仙境。梦中的欢爱弄得筋疲力尽,虚拟的幸福更加深了他的感觉。

“就你这条件,挑选佳丽还不和组建后宫似的,三千个女孩不可能,三百个女孩会抢着吧!这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估计她两腿间的那块肉也没闲着。我敢打赌,分开过她两腿的男人不下十个!有你吗?”李总眨巴着眼睛斜睥着。

“你一直这么臭呢,还是碰巧操了头猪!”

“你浑身飘香,估计也不是因为睡了美女院长。”

“管好你自己,别再糟蹋女孩子。”

“我是男人,又不是和尚。”

李总拍了拍崔总的肩膀,挺着怀孕六个月似的肚子和其他老相识打招呼去了。李总是崔总踏实而智慧的盟友,在过去的三年里才坑害过他两次,这绝对是李总的仁慈了。

崔总不相信世界上有女人能这样抵得住男人的好奇,如果有,一定是她。他已意识到,用惯常的手段,终究难以敲开被葬礼封死的大门。

庆祝大会开得隆重而热烈,院长主持,市长致辞,界平主讲设计院五十年来的品牌作品。她美丽大方,侃侃而谈,声音圆润而清亮。她停止讲话时,全场静得像午夜,她开口讲话时,全场又醉倒在她的声音里。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欣赏的。崔总坐在柔软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像青蛙似的被放在温水里煮着,温柔地享受着这个女人。他感觉那语言是对着他的耳朵说的,微笑是冲着他做的。他想起那次褪裤子的场面,界平吓得拿着剪子的样子……真想再踏进她的家门,温柔地说话。崔总想着想着,思绪像山洪似的倾泻而下。“她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是习惯左侧着睡还是右侧着睡,站在沐浴器下是什么样子?”崔总看着屏幕上放大的头像,听着她柔美的声音,幻想着把披着婚纱的她抱进新房,她幸福地吻着他,他们高兴地倒在柔软的婚床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潮水般的掌声,打断了崔总的幻想。

矮小而敦实的李总碰了碰崔总,“她缺乏刺激男人性欲的那点东西!”

崔总听到这话,像吃了电棍似的打了个哆嗦。

“结了婚的男人都过着光棍的日子,而光棍们过的却是成家人的日子,寡妇的日子更丰富!”李总头靠在椅背上,眼睛眯着,盯着电子屏幕上的界平。

崔总不想让他评价界平。“你过的什么日子?”

“比皇帝更逍遥的神仙日子。”

“神经病日子吧,小心哪天你那操劳过度的蛋蛋罢工了。”

“我怎忍心让女孩们哭得死去活来啊。”

“你真是个伪君子!”

“你想数吗?大厅里这上千号人,个个都是伪君子。”

庆祝会的晚宴在白鹭大酒店举行,时装表演穿插为晚宴助兴。那些骨瘦如柴的模特们,画着魔鬼般的烟熏妆,踩着高跷似的高跟鞋,穿着气死爹娘的布片,冷漠而高傲地从临时搭建的T型台上走过,客人们犹如喝了五粮液又喝威士忌一般,醉意蒙眬、心荡神摇、精魄错乱。借着酒的魔力,口无遮拦。“我讨厌真心相爱的女人,心存嫉妒麻辣如火的女人更有味道。”

生活是一种极大的失望。

设计院的领导们逐桌敬酒。界平不胜酒力。今天特殊,第一桌的客人是省市高官、技术权威,市长盛赞洪院长设计的白鹭大桥,将成为白鹭市的标志,宾客们跟着起哄。在众人的鼓掌喝彩声中,洪院长不得不把满杯的白酒灌了下去。

“不能再喝了!”界平暗自叮嘱自己。

有了第一杯,就少不了第二杯。百里之外的朋友,千里之外的佳宾,难道还不胜洪院长的一口小酒。顶得住众人的劝说,可抗不住良心的多情。有酒下肚,万事无忧。敬过十多桌客人后,界平面若桃花、羞花闭月、醉意蒙眬了。混乱就是机遇,有人就恰当地利用这个机遇,“美女院长”的右侧屁股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油手印,界平却一无所知地穿插在客人们中间,频频举杯。她无意中创造了个宇宙,那是性感荡漾的世界。这些酒醉半酣的人士,眼里不缺美女,缺的是精神。像界平这样守寡二十多年的“美女院长”,在他们老狐狸般的眼里,便胜过上百名芳龄少女的性感。屁股上的大手印,像性感的招牌,诱惑着男人们想入非非。

好女人确是一帖特好的补药,高不可攀的女人拥有一种会当凌绝顶的残酷美。

崔总气得像关进瓶子里的苍蝇,恨不得以头撞墙。看着那只大油手,如果手里有把刀,定会断掉那人的胳膊。敬酒的院长们终于转到了李总和崔总这一桌,李总代表全桌的客人向设计院领导表示祝贺,像夸赞月亮似的说了一大堆不上税的好话。要是不够有钱,魅力也没什么用,李总享受银行数字带来的尊严。

崔总却像个吃醋的小丈夫,怨气十足地望着界平的背影。行为就像菜肴,思维和感情则像味精,谁要是在西瓜上浇醋,那也不犯法。

两个人之间的区别,绝对大于牛和狗的区别。嫉妒、贪欲、性感和爱恋,搅成了一杯魔幻的鸡尾酒,崔总喝着,体会着那种撩人的、兴奋的、晃晃悠悠的感觉,全身充满了痛苦的、美色的骚动。他一杯杯地灌着,听见回荡的自己的笑声,无意间泄露了内心的焦虑、热情和痛苦。

“不得不说,那大油手印比她的脸蛋更带劲儿!”李总端着酒杯,歪着头像要看清大油手印的指纹似的。“克制是不幸的,和谐像一顿发酸的饭菜那么糟糕,过度才像一桌盛宴这般带劲儿。”

“恕我直言,你和流氓没什么分别。”

“哪能这么说,至少我比流氓有钱,朋友也比流氓多。”

“只要开得出价钱,任何朋友你都乐于出卖。”

“知己啊,可惜你是男的,我对男知己没‘性趣’。”

“别和个劳改犯似的!”

“我就是劳改犯,蹲了三年大牢!”那骄傲的口气仿佛在清华大学学习了三年似的。

李总借着酒劲儿兴奋地讲起了陈年往事。青春年少时,他和一个当官的儿子天天混在一起,有一天,为一点小事和另一个团伙发生了冲突,双方动了棍棒,结果出了人命。大家记得非常清楚,就像桌子上的肉必须先让当官的公子吃一样,打人必须让当官的公子抡得自在。那人当即瘫倒在地上。李总握着木棒,年龄最小的他,被地上的鲜血吓坏了。他的棒子上有血,竟然糊里糊涂地判了三年。三年足够他想清楚任何细节。他没动木棒,是那位当官的儿子塞到他手里的。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原话记不得了。当时李虎便想着事后会被高官当成恩人般地照顾,会把他安排在银行或邮局上班。三年里,他时刻盼着高官或他的儿子去看他,可他们像死了似的音信杳无。

有些毒药难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质,自己也得中毒。劳教所叫他的心变得麻木,头脑却变得灵敏,经过乱梦颠倒的挫折后,他想把过路的所有行人痛打一顿。当一个人奇怪地受着痛苦煎熬时,脸上无法佩戴假面具,也不可能阻止地狱的烟雾熏得脑袋混沌。谁都得为成长交学费,李总的这一笔交得很扎实,学得也很高效。

风从云影中拉出绝美的月亮,打包带走,随即乌云密布,闷雷滚滚。张扬飞舞后,时光安静下来,酒会进行到末尾,醉意昏沉的界平,大脑不受控制,被客人们拉去喝酒。来人都是客,她像新娘子似的再疲再累,也得露出灿烂而甜蜜的笑容。她送客人们到房间,沿着柔软的地毯静静地往电梯口走着。她的房间是2312,2312在哪里呢,她扶着贴着米黄壁纸的走廊,感觉这走廊像天边似的永无尽头,这米黄色的壁纸也像万里长城似的望不到边际。她头靠在“万里长城”上,似乎在想除了孟姜女哭过长城,还有谁哭过?

李总从电梯出来,突然看着“美女院长”在闭目养神,急忙问她的房间是哪个。“2312。”

李总扶着她拐向了丁字形的走廊。

界平微笑着,依然保持着惯有的矜持,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膊,走了两步,差点摔倒。李总赶忙架住了她的胳膊,因动作过大,碰到了她柔软的乳房。

李总不担心在自己的地盘上会偶然碰到一次诱惑。酒店是他的,儿子在经营。他见惯了见怪不怪的事情。经验没有伦理价值,良心不是生产力的积极因素,人们一度犯过的罪孽,又会在另一个时段愉快地重犯一次。感觉可以升华似雪,理智却可能堕落如泥。

他帮助界平打开了房门,这是个套房,外面是办公或会客的地方,里面有张柔软的双人床。界平踢掉鞋子就爬到了床上,像五天没睡过觉似的,酣然入睡。屁股上大大的油手印嘲笑般地看着李总。

李总站在床边,问她喝不喝水,可没有反应。界平发出轻轻的鼾声,柔软的头发半遮着脸。李总轻轻地挑开那绺栗棕色的头发,露出姣美的漂亮的脸。以是或否的态度对待生活是荒谬的,以美或丑对待女人、以忠诚或背叛对待朋友也是荒谬的。

李总认为人类降生到世上不是来发表道德偏见的,要是一个人吸引他,自己无论选择什么方式表达意愿,都是可取的。

天快亮的时候,界平口渴得难受,她渐渐醒了,仿佛做了个梦,梦到高顿来了,他们又像在贝地城似的幸福地缠绵在一起。梦境汇合在同一领地,与一切外界隔绝了。她睁开眼睛,昨夜的事情显得不真实了……漫画似的夸张和扭曲……怎么睡倒在床上的,可记忆一片空白。她坐起来,突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并且连内裤都脱掉了。她简直像被雷击了似的,尖叫着倒在床上。她又被自己的尖叫吓坏了,那不是梦,而是一个男人,男人、男人……

界平不敢想,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真想一枪放倒自己,再也不想活了。她心里有一个深深的伤口,让她想哭、疼痛不已。多少年后,界平仍然记得怎样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冷气仿佛是从魔鬼肆虐的灾祸里飞出来的。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绝对的混乱和彻底的无定式,来伤害人们。悲剧像粗俗不堪的暴力危害人们。人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了,兼有两种痛苦。

她匆匆地套上裙子,踩上鞋,发现内裤被扔在地毯上,她仓促地将穿着皮鞋的脚伸进内裤里,歪歪扭扭地提到了屁股上,披上风衣,像有老虎追着似的跑到走廊里。正好被崔总看到,崔总和朋友打麻将,刚送朋友回房间。界平本能地以为强暴她的是埋伏在门口的这个人,气愤地回转身来,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刮了,像在空中甩响的皮鞭。片刻的愤怒和惊诧,充满了对永恒的恐惧。

崔总懵懂地打量着界平,不明白她何以披头散发地跑出来,何以愤怒得像只暴躁的母狼。

界平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咽下去。她生怕自己会抽起风来,抱着拳,浑身哆嗦着,气呼呼地进了电梯。

一定发生了什么!2312房间的门没锁,崔总轻轻推开了门,当他跨过这道门,感觉有些奇怪。房间怪气刺鼻,精液的味道夹杂着酒精味道,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床铺零乱,床罩、毯子和一只枕头散落在地毯上,胸罩像鱼干似的吊在扶手椅上。时间仅仅是失踪的面具,在房间里见到的一切,都是没有来由的意象,意象的碎片。强暴这个词露出了它不设防的恶意。这宽大凌乱的床铺像个快速挖开的陷阱,散发着令人惊慌的恶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切细节都不应该被忽略。

崔总捡起一团卫生纸,闻了闻,强烈的精液的罪恶。崔总气得牙快咬碎了,恨不得想杀人!崔总觉得那逐渐渗入室内的黑暗也正在穿透他的体内,把他的血液变成了毒气。界平身上有一种使谁都着迷的东西,犹如兰花的奇妙。这朵兰花被摧残了。对他来说,生活是残酷的,是最残酷的艺术,其他一切似乎是为这残酷所做的准备。

法哲连夜从工地赶回来,刚拐到楼下,就看到张薇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黑夜里。他边喊边追了上去,可自行车没有减速的意图。他一把拉住了自行车,拦腰抱住了张薇的腰。那女子嘶声尖叫,歇斯底里地大呼救命。法哲慌忙解释,可女子依然尖叫不止,法哲只好落荒而逃。

那女子那么胖,那么矮,怎么会看走了眼呢?

法哲到机场接机,可从西藏飞回的乘客都出来了,依然没有张薇的影子。法哲到服务台查询,才知道张薇根本没乘这趟飞机。难道她早回来了?或者还在西藏?

走出机场,一条长长的白云飘浮在西天上,夕阳从云团的下面射出,像巨大的五彩贝壳。当他凝视天空,一架飞机正缓缓地下降着飞来。他试图理解这一切的意义——天空、田野、嗡嗡的飞机声……他觉得自己正要明白的时候,那模糊的概念突然消失了。

张薇站在窗前,发现校园的丁香丛前站着法哲。其实她忍不住想回他的信息,接受他的道歉,可一想到他和文文亲密地在一起,心头的怒火便又熊熊燃烧起来。那天她醉醺醺回到宿舍,仰面躺了许久,已经没有哭的欲望了。她调整好呼吸,磨尖了爪子和利齿,下决心要撕断、咬碎与法哲的心酸的恋情。

折磨法哲让她心疼,可是不折磨他,自己心疼。折磨了他,自己也心疼。他如果不走,她永远也不下教学楼。

那几天守在文文身边,感受着文文戏子般的娇柔和沉醉,自拍般甜美的微笑……法哲更清晰地意识到品格的本真是无法用黄金装点的,天性的可贵也是无法用权贵烘托的。

法哲准确地估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步,评估埋在心底的癫狂,评估失误的罪过。没有张薇,明天怎么办,今后所有的日子怎么办?

教室里的同学都走了,有的去吃饭,有的去了图书馆,还有的去约会。张薇偷偷地向下望着,法哲像钉子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她仿佛看到法哲历次站在那里的情景,曾经的爱情天使般从身边飞过,她感到病弱、凄凉、无用,有一种想哭出来的急切渴望。

灯光亮了,晚自习开始了,秋天的蚊子像吸血鬼,咬人又狠又毒。没有几个人敢肆无忌惮地站在夜晚的空地里喂蚊子。法哲站在树丛下,啪啪地打着蚊子,一会儿是额头,一会儿是脸颊,一会儿又是胳膊或耳朵。显然蚊子替张薇报了血仇大恨。

“那二货,和母蚊子调情吧!”

张薇听到两位男生的谈话,气得转身冲了下去。

法哲应该采取一种比道歉更复杂的审核感情的办法,张薇又怎么能相信他的说辞。无论法哲怎么解释,都缓解不了张薇的愤怒。在白鹭湖边,两人吵得像一对斗鸡。空气里充满恐慌和伤悲,悲伤不慌不忙,折磨着两个人的心脏。

记忆可以使一切矛盾重现,但无法重现时光,尽管只有与之相联系的时光才能使感觉完全复活。夜晚的白鹭湖,游人如织,在半煌半暗的光线中一切显得很陌生,汽垫船的轰鸣、湖面闪出的微光、远处飘来的音乐,这一切比张薇和法哲的爱情要神秘得多、模糊得多。

冷战中的两人安静地出奇,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法哲的手机响了,文文说她爸爸为了感激法哲救了她,送给他一块瑞士手表,是特地请人从瑞士买来的。

张薇酸得像青杏。

法哲心生一计,要文文赶到白鹭湖边,他在这里等她。法哲主动相邀,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文文兴奋得像得宠的妃子,拿着装有手表的礼品盒驱车前来,还没停好车,心率就加速了。

文文像只蝴蝶似的蹁跹到了法哲身边,法哲拉起文文的手,几步走到依在石栏上的张薇面前。不撒谎就是诗,此时诗意弥漫。一群白鹭鼓动着翅膀从湖面飞过,一群鱼啪嗒啪嗒地跃出水面,声音好似小雨一般。三人显然没注意这美好的自然景观。

“文文,张薇是我媳妇,我只是偶然救了你,明白了吗?”

“我只是感谢救命之恩罢了。”

“你很善良,但你的行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你真无情!”

“张薇也这么说,可她这么评价我,我还真伤心。”

没想到热脸碰到了冰块,在冷漠而尴尬的话语中,文文的灵魂沉重地战栗着,她像因偷了一块橡皮而被开除的学生,怨气十足。她越发欣赏法哲新的魅力,那种敢于担当的坚毅的魄力,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

张薇黑着脸转向湖面,隐隐的幸福在心底弥漫。这是一种需尽心尽力对付的煎熬、一种神秘的预知力,那曾经精心设计的骄傲,那场热心排演的分手大戏,像雾霾般被风吹散了。

文文体会到了一种来自骨髓的奇特的伤感。法哲用刺伤她的代价来激活他们猝死的爱情,用撑破她颜面的痛苦,赢得张薇的谅解!“太过分了!”

他们走了,文文木愣愣地站在湖边,别人以为她是被夜晚的湖光迷倒了,她却感觉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慢慢地拆了瑞士钟表包装,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似的生气地丢进了白鹭湖里。

当然,那表是别人遗弃在她家的桌子上的。

爱情这服毒药,越迷人毒性越大,毒性越大也越迷人。文文的恨意像夜晚的黑,浓重地弥漫开来。

“法哲早晚是我的!”

界平坐上出租车火速逃离白鹭大酒店,她惊恐地夹紧双腿,怕司机发现什么内情似的。她努力控制着情绪,遏制着不时打战的牙齿。马发抖不应该由骑手负责,路面颠簸与司机无关。夜里守候在酒店附近的出租车司机们见惯了奇人奇事,拉载过各种各样的癫狂的男女。司机木然地看着前方,仿佛唯有红绿灯才是他关注的重点。虽然如此,界平依然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般跑在大街上,仿佛全世界看到了她的狼狈相。她恨不得穿上厚厚的棉衣,或者缩进长及脚腕的鸭绒服里。今夜发生的一切跨越了时间和梦幻、跨越了荣誉和耻辱,跨越了清醒和糊涂,笼罩在没有是非、没有概念的陌生味道之中。

界平匆忙打开门,像小偷似的闪进家里,砰地关上防盗门,又用钥匙紧紧地反锁了,随后跑到窗前,把所有的窗子砰砰地关上了,不留一点儿缝隙,除了灰尘,毛也飞不进来了。生活中一些必不可少的习惯,对她来说都不再存在。她失去了时间观念,要是人家告诉她是晚上九点,她也不会感到惊奇。她有一些问题要问,可不知问谁。有一些事情要谈,可不知从何处开始。发生的一切过于简单又过于悲惨,悲惨得反而不能让人信服。她关门闭户的时候脑袋空空如也,既没有猜想,也没有回忆。周围是黑夜里纯柔的细声与流转的光华,她感到刺骨的冷。

界平旋开水龙头,浴盆里热浪滚滚。脱下那意大利进口的遮羞布,从梳妆镜前的抽屉里取出剪子,把那昂贵的、屈辱的、肮脏的淡绿色裙子,先是从前胸直割了下去,随后又横着一段段地剪碎了,直到碎成了一堆布片。随后把内裤也剪成碎片,连同剪刀一起扔进了垃圾筒里。昨晚发生的事情超出了生活的常规,仿佛是生活的地面被铲出了个窟窿,地狱的阴风正通过这窟窿灌进来,想要把一切吞没。

她泡进了浴盆里,大脑还停留在远方、停留在白鹭大酒店,或停留在寂静的午夜的街道上。生命都处在迷途中,终究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错方向。发生了什么?乳罩丢在了哪里……温热的水浸泡着身体,会阴热辣辣地疼。她心一沉,仿佛一堵生命的墙坍塌了,悄然无声,就像默片一样。她将手伸进水里,注定握着一场空,她努力想抓住什么,避免沉向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是谁?那个趴在身上的人是谁?显然不是崔总。答案多得可以塞满一个超市,如果手里有枪,她想放倒任何选中的目标。

尴尬的事时常发生。有一次界平从美容店出来,正下着大雨。她撑起一把紫红的雨伞,顺着人行道的花瓷砖走着。突然脚下一滑,瞬间跌倒在泥水里,双膝双手着地,两个膝盖的丝袜都磕破了,雨伞被狂风鼓荡着跑出了几米远。一对夫妇撑着雨伞从身边走过,那男子急忙伸出手想扶起界平。瞬间,两人认出了彼此,都惊呆了。界平不顾疼痛,迈动着流血的膝盖,追上自己的雨伞,匆匆逃走了。

那男子就是那位清华毕业的局长。

热气弥漫着,蒸腾着,界平的头昏昏沉沉想起了摔倒事件。她往水里缩着,热水泡润着乳房,突然疼痛难忍,乳晕周围竟然一圈红红的齿痕。一直没有哭的界平,终于控制不住,捂着嘴号啕起来。她痛痛快快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泪水顺着手指流向胳膊肘,落进了水里。破碎的心脏和咸涩的泪水在舞蹈,世界悲催多于欢乐,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哭吧,哭是她最坚强的抵抗了。二十多年的坚守,多少流氓恶棍的挑衅,多少坏蛋沾过手指的便宜,多少轻浮的小青年言语的挑逗,她都智慧地化解了尴尬,成就了自身的安全。而今,却被人强暴了!是客人、同事或朋友?是服务员还是闯入的陌生人?界平简直不敢想象,她把头闷进水里,久久地憋气,真希望这样死在水里。憋下去,干净地和世界告别……不,她要找到那人,要报仇,要杀死那王八蛋!昨晚发生的事,简直像过了一百年。登门求告犹太佬,冷板凳上坐到老。每当求助别人的思绪袭上心头时,她总是竭力把它驱散,这绝对是丢脸的事情。

时间像上帝一样诚实,天亮了。浴盆里活泼的肥皂泡,蓝莹莹、颤巍巍,闪着彩虹的光晕,亮晃晃的反射出弯曲的影像,慢慢胀大、破裂了,用比梦还轻的手指,将泡沫弹射到界平的脸上。

浴盆里的水凉了,她又换了新的水,第几盆水了,她也不记得了。她闭上眼睛,脑子里生动地想象着,当她不在人间时,那位害她的人会不会自责而死。她观察人生中每一个个灰色、贫瘠、痛苦的瞬间,其中有着自残的快意。一个人去死是不用介绍信的。她像走进一所安梦房,在梦的摆布下,发现为梦所困的猎物正是自己。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她还泡在水里,仿佛永远洗不干净似的。如果泡在水里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宁愿跳进海里。此时,只有求助于象征层面,求助于苍天的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才能缓解内心的屈辱。

“高顿,你可……”高顿如果真的能感知,那猪就会讲话了。

她病了,发着高烧,筋疲力尽地睡着了,比以往任何一夜都更快地接近睡眠的底层。悬在生活的龌龊和刻毒之间,她对生或死都提不起兴致。世界没有神,人世间的邪恶力量无比强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弱如微风。

崔总非常担心界平,可又不敢去看望她,显然,她会把他的关心当成恶意的嘲笑。他依在树干上,模糊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远处,金属般的天穹下,陶醉的群山静立,蓝光幽幽,在昏暗中重叠,像默哀似的。

一位站街女走在黎明的街上,冲着崔总提了提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美吗?”

崔总冲她笑了笑,也提了提自己的裤子,露出一段多毛的小腿。“我的也美!”

那女人笑着走了。崔总突然想起李总说的界平缺乏刺激男人性欲的话。人总想毫无恐惧地活着,而毫无恐惧活着的只可能是李总,他像杂耍的老手,随着命运的沉浮扮演着受害者和恶棍的双重角色。

得知洪院长病了,谁都以为是累病了,这段时间超常工作,病倒也是难免的。文文和几位女同事提着花篮带着礼物就敲开了界平的家门。界平果然病得厉害,发烧38度,整个人瘦了一圈。同事们要送她去医院,她坚持说吃了药就会好的。

大家围在她床边,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庆祝会,聊起了来宾中的帅哥、掉了鼻子的大象礼品以及把盐当糖吃的客人们的丑事、趣事。当然,她们也提起了“美女院长”的雅号,界平听到这个称呼,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心狂乱地跳着,震得胸骨欲裂。仿佛谁都知道了她悲惨的故事,仿佛这些开心的女孩们是来嘲笑她的。窗纱随风飘荡,极力让人相信南风也有点俗气。

文文突然看到摆在书橱里的两个淡绿色的小酒杯。“我家也有两只这样的酒杯和一把酒壶,可以看看吗?”

界平错乱得像烧糊涂了似的,茫然地点了点头。

文文扮了个鬼脸,好像尝了一勺很苦的东西。她轻轻拿起两只酒杯,像鉴定古董似的对着窗口的光线看着。“这两只是‘喜’和‘禄’,我们家的那两只是‘福’和‘寿’,正好凑成‘福禄寿喜’,真是奇迹,竟然是一套!”

文文兴奋地说着,像遇到了多年离散的亲人似的。她可真没想到,她的话像子弹,声声击中了界平的身体,即便是钢铁之躯,也难抵这种语言的狂轰滥炸。生活,烦恼而沉重,充满常见的折磨。从得到第一只酒杯那晚起,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仿佛只为今天遭受各方的蹂躏。

“这酒杯摆在家里很旺家,特别旺财,我家的那套酒杯就被我舅舅抢走了。”

“你舅舅?”界平追着问,文文突然意识自己说多了,急忙收住了嘴。

这多灾多难的一天,似乎非要把界平彻底摧垮似的,努力遏制着情绪,内心里盼着她们快快离开,让她好好理理所有的事情。大事太多,太耗神了。虽然她是没有皇权的国王、没有喙的鹰、没有角的公牛,还是让庆祝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见他妈鬼去吧……她觉得自己成了被遗忘在世界上的人,已失去了生存的目的和意义。生活已不能给她任何印象,女孩们视为目标的东西,对于她显然不过是一种借口。

二十多年前,仿佛她刚一跨进门槛,就无奈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这命运已潜伏在门后许久了。她惊慌失措,像一只被捕的鸟儿扑腾挣扎。尽管如此,在心灵暗处、命运的脉络里依然涌动着对未来的渴求。陈乾坤副市长难道是当年在妹妹坟前乞愿的男人,难道是他把自己推下悬崖的凶手?那酒杯为何在崔总的家里?难道他是文文的舅舅?

界平记起了带文文参加聚会的情景,文文果然在崔总面前像小孩子似的撒娇!那么说来,崔总是清白的,正如他说的,他根本没去过贝地城。

命运在与人交易时永远不会结账。

各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却为别人的罪孽一而再、再而三地偿付着代价。她是被仇恨滋养的女人,随着女儿的长大成人,仇恨的火苗弱了,复仇的心愿也淡了。萌生过原谅那些欺辱妹妹的人,也原谅盗墓的人。可保存了二十多年的酒杯,为什么在今天得到解释?维护了二十多年的坚守,为何在今天被摧残?这难道不是上天的启示?界平感觉自己是一堆碎片,命运把她捏拢了又还给了她,她只有对镜数着自己的伤痕,才能证明曾经存在过。界平浑身打战,赶紧裹紧毛毯,像一只胆怯的刺猬。

界平努力沉到记忆里,可记忆一团灰暗。崔总,竟然是副市长的小舅子。她侧卧在床上,望着阳光霸占的玻璃窗,她突然意识到,清算那笔老账的时候到了。

一切仇恨都来自反抗。

崔总有要出大事的预感,就像老鼠能预感地震一样。他坐立不安,担心界平的安全。界平家阳台上挂的衣服像海豚似的,没完没了地趔趔趄趄翻跟斗,崔总恨不得想揍衣服一顿。

人人都在自己的路上逃亡。崔总对自己相当不满,原来果敢果行的男人,也变得如此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他砰地关上车门,健步向界平的单元走去。

管他有没有麻子,先涂上一层粉再说。

在楼梯上,他给界平打了个电话,要她开门。暴力可以成就许多人的非凡人生,他们膜拜丛林法则。歹徒们从《圣经》中偷出断章残句,以掩饰赤裸裸的罪行。崔总发现在这个世界,想达到书本上说的博爱,自己最终会无家可归。

崔总站在床边,惊讶地看着躺在毛毯下的女人。她面色蜡黄、眼圈发黑且深深地陷了下去,嘴唇干裂起皮,一副营养不良、久病不起的样子。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手心像放在炉火上取暖似的。遥远的不可能的东西,突然间变得近在眼前了。人不是因美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她深邃的目光里露出一种寒冬般的哀愁,好像除了她现在体验到的痛苦外,还有另一种更大的痛苦等待着她。

崔总拉开橱门,拿下一件裙子扔到床上。“快换上,去医院!”

界平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没听到似的。

“那我让医生到家里来了!”崔总拿出电话就寻找号码。

水手想让美人鱼长出两条腿,猫却想让美人鱼彻头彻尾地变成鱼。崔总想让界平恢复平时那般健康快乐,而界平却缩在浓雾里。界平像哑巴似的侧卧着,眼睛湿润了。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她不愿看他的脸。狮子咽不下黑人的肉,大灰狼不吃生病的鸡,野兽都很善良。她一会儿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一会儿又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

人们因为脆弱,会怜悯弱小的伤悲。悲惨的人得留在这里,留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间,以便人们用那种能穿透整个灵魂的目光评判你、折磨你。

卧室的门开了,崔总再次站在床尾,愣愣地忘记了之前想干什么了。二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睡眠状态里,不会思维,一切与外部声响隔绝。他看到她的船漏水,但他并没有去寻找漏洞,他是想和她一起下沉,还是随时准备逃走?

崔总脱掉鞋子,躺到界平身边,隔着毛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感觉界平在微微地颤抖,后来才明白,颤抖的不是界平,而是自己。

两人哑巴似的,谁也没说话。她想用双手抓住头发,狠狠地撕扯,像拔鸡毛一样拔得光秃秃的。她还是忍住了。

没有判断力的感情的确淡而无味,但未经感情处理的判断却又太苦涩、太粗糙。崔总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搂着界平,心灵的撞击在昏暗和蒙昧中进行着,他却意外地发觉他们的距离正一步步扩大,界平的防护墙正一米米地加厚,把他远远地隔离在风景之外。界平一言不发地躺着,崔总想找个话题,似乎所有的语言都逃遁了,所有的神经都休眠了。从前的生活已非常遥远,仿佛一场梦,现在彼此非常陌生,仿佛中间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比起上次挤进这个家来的时候,他离幸福远多了。当时他认为虽没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就在前头,而现在呢,他觉得幸福的希望已经被毁了。他搂着她,好像嗅着一朵摘下已久的干枯的花。是谁糟蹋了幸福?

突然传来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崔总匆忙起身,像看家狗迎接下班的主人似的蹿到了客厅里。张薇惊讶地看着崔总,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她病了,我来看看她。”这话就像对着熊熊的大火说“请别烧了”一样。

张薇礼貌地笑了一下,仿佛是笑给镜子看的,手指上钩着一串钥匙就进了卧室。妈妈果然侧卧在床上,无神地看了她一眼,像眼皮疼痛似的又闭上了。

房间像一盘僵棋,三种心情,无数尴尬。

门铃响了,崔总抢先开门,他请的医生到了。

医生检查了十多分钟,开了药,崔总便陪医生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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