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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每年的十二月六日界平都要到贝地城,这是她和高顿的约定。二○○○年的今天她希望有奇迹发生。

在世人眼里,鬼魂代表着人们没有胆量涉足的罪孽。茫茫人海,如果没有一个肩膀让你依靠,没有一道目光给你温暖,没有一个人让你敞开心扉,你会感觉自己是生活的异类,甚至比乞丐还难堪,比白云还身不由己。尽管,困住自己的那张网不是别人织的。

每次抵达都是一场终结,又是一场开始。界平再次入住了二十多年前的宾馆。宾馆经过重新装修后,服务星级化了。

晚上她向着向阳桥走去。世界仿佛筑成了一条通道,一头是她,一头是二十多年前的承诺。

年年如是,岁岁不同。曲折的小巷,棋盘似的街道,古老的房屋和环绕小城的河流,鸟儿不看季节地在树间啁啾。河水滚滚而去,岁月也一去不返。月亮冷漠地划过天空,可界平依然不变地在这里等待着那个人。

她朦胧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悲剧,这悲剧虚无缥缈,似梦似幻。是在等待那个人吗?有时,又忘记了高顿的模样。高顿成了影子,而钻进影子里的有时又是法哲。她不想由法哲主宰着影子,一再把法哲抹掉,可法哲却总像打足了气的排球浮出水面。她惊慌不安,想挖掉那个在内心深处为非作歹的男人,可他却像钉子似的,紧紧钉在了心脏里,稍不留意,就会绞痛难忍。女人痴情的心,比钻石还坚硬。

有一次和同事们去看一部美国的特种部队电影,电影开场才十五分钟,界平就被紧张的故事情节、艰难而惊险的使命而纠结地哭了起来。当别人沉浸在惊险的剧情里,她却体验在高顿的地狱般没有温度的生活中;当别人感悟特种部队战士的智慧和担当时,界平却痛惜高顿被使命绑架的惊险人生。她终因哭得太痛,声音嘶哑、头昏脑涨,像得了重感冒似的。

这电影就是界平的一场重感冒。

之后,所有的特种部队电影她都看,不放过任何体验悲情的机会。

同事们不明白这寡妇的纠结。要明白才怪。

上次在飞机上遇到高顿,使界平学会了观察,再不像从前漠视周围的人和环境,而是自然而迅速浏览周围的男士,迅速锁定可疑的目标。有一次在上海街头,界平竟然发现了刘德华,穿着寻常的T恤,不紧不慢地行走在人群里。

第二天,报纸上就刊出了刘德华在街头购物的照片。

此事让界平明白:遇到刘德华易,遇到高顿难。

今天,再次行走在贝地,会不会遇到高顿呢?

沉默的月亮是她心灵永远的同伴。

她希望贝地城的夜像北极的极夜一样长,她希望能吮吸月光如啜饮一杯绿茶,希望她和高顿再次新娘新郎似的在酒店里缠绵。她提出为高顿牺牲整个世界的决心,往往是可怕的,让人充满了对永恒的贪婪。

向阳桥已修成了四车道的拱桥。扶着雕刻精美的汉白玉栏杆,界平总有不是站在向阳桥上的错觉。头发正在斑白,皱纹也在悄悄升起。崔总曾骂她假装老处女,是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假装着,理解她的除了月亮,还有这具肉体。在那些幽暗的深夜,梦乡里高顿和她缠绵在一起,她湿漉漉地醒来,渴望着男人坚强地进入,渴望大山把她压碎如泥。那时的她是魔鬼,她见识了自己魔性的一面,在自我的安抚中,游走在高顿的温暖里,达到了只有高顿能托举的高度。她在自己的安抚中平息了荡妇的欲望。

往事的魅力在于已经成为往事,而人们却没意识到帷幕已经降落。没有男人,她发现自己依然可以是个幸福的女人。

崔总是个瞎子。他永远不会理解她,尽管有那么一刻她曾想要他。那片刻短如闪电。其实调侃崔总,让她有女王般的快意,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敢于本真地冷酷着。

陷入一场新的恋情就像等待处决的囚徒。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无期徒刑的判决,所以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她不想用语言编织内心的战场,不想回味那相恋失恋的两难处境。

生活的神秘有着跟调情一样的魅力。此刻,飞鸟为了觅食,振动、滑行,高飞或下潜,发出的噪声像伤痛中的爱人。苍白的月亮孤独地照着,晚风送来初冬的尖锐,她想驱赶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意念,那意念却杂草般地再次蔓延。如果女儿知道妈妈如此不纯洁,她该多么鄙视她。然而女儿四十岁后,终会明白,生活原本就乌七八糟的,唯有梦想值得回味。等到海水变成油,世界燃起大火,人人都会坠入地狱。

火焰消耗着煤炭,时间消耗着人们。界平习惯了空空的等待,也许她爱上了这种等待的姿态。

陈市长喜欢这个小城,喜欢这里的安静、纯朴和海浪温柔的轻拂。他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每次回贝地城,都不希望有人跟随,仿佛贝地城是他老态龙钟的初恋的情人,让他尴尬又忐忑,只能在内心默默地珍记、细细品味。贝地城的居民竟然忘恩负义,根本认不出自己的老情人,仿佛他们一直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人生是一张通行证,是可以通向天堂也可以通向地狱的门票,而陈市长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地游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腾四的儿子——那个青涩的男生,真幸运,遇到的可是市长大人,竟然不知感恩戴德。

“暴风雨中能伸能屈的树才不会折断。”陈副市长慷慨地和法哲分享了人生的智慧,估计他也不会理解其中的深意。腾四疯得很及时,去世得也很幸运,不然,虽然挥动着清洁工的扫帚,却难以清除心头滋生的垃圾。人世的幸运与他无关,满天的繁星倒可以属于他,但不知他有没有精力抬头看天。

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艺术表演。有些人没有艺术天分,只能被赶下舞台。

生活中潜伏着一种可怕的病毒,蚕食着陈副市长的灵魂。最近发生了几件怪事,让陈副市长心神不定,头上仿佛悬着达摩克利斯剑。文文在洪界平院长家里发现了丢失的两个酒杯,而那枚金光闪闪的像章,有人说被她偷走了。原来,洪界凡的姐姐就生活在白鹭市,就活动在自己身边。

成功没有模式,有些人是踩着厄运上来的。最近陈副市长经常被噩梦吓醒,或彻夜失眠,这世道,除了大海,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一切哲学都是生存的游戏,陈副市长有自己的主义,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必须像狼一样,要么嗥叫得砭人肌骨,要么伪善成羊群里的梅花鹿。

一只海鸥带着监视者的眼神,滑过水面,飞往大海的远方,这次飞翔与猎物无关。陈副市长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不可阻挡地溶解在海浪里,沉入到了大海中。世界真正的神秘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在于得不到什么。

陈副市长开着车,缓缓驶上向阳桥。突然,洪界凡的身影闯入他的灯光里。不,不是洪界凡,是洪界平。他相信神迹,相信命运的资助,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有它必然的道理。陈副市长坐在车里,灭了灯,静静地望着界平。界平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正在车里看她。瞬间,他错愕地心慌意乱:“活着,就要把宝贵的内在活出来。”

他讨厌真心相爱的女人,心存嫉妒的女人更有味道。一旦选择了女人,就不能盲目地欣赏外面的风景。至于爱情也纯粹是个生理学上的问题,年轻人想要忠实,却不忠实;老年人不想忠实,却力不从心。妻子崔梅没什么不好,但一个女人睡久了,就像用了多年的床单,仅仅是习惯,看一眼都多余,缺乏了激情的美和变化的风采。男人结婚是因为疲惫,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崔梅已习惯了丈夫的升迁,习惯了贵妇人似的生活。衣服越来越名牌,连内裤都要出自大厂名家。脸上层层涂抹的几千元的高档货,仿佛不这样,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她知道丈夫不会动别的女人,他动不起,一旦遭举报或被女人缠上,他的仕途将会掉进深渊而永无出头之日。对于官场的男人,“爱情”一词听起来像在无马的马厩里抽鞭子。崔梅是懂他的,但崔梅又不真的懂他。他不是不敢拿前途打赌,只是赌物不够优质。他心动的女人留在了二十年前的贝地城,而今,却站在了向阳桥上。那个女人、以及这个相似的女人,让贝地城和白鹭市的男人着迷。美丽而神秘的面孔、凹凸有致的形体、高贵的气质,特别是智慧和高雅。和她站在一起,男人都会感到卑贱、浅薄,甚至想跪下来吻她的鞋子。

巴比伦人说,作为小偷烧红的烙铁是罪有应得的处罚。什么是小偷?在陈副市长看来,人人都是小偷,只是有人会偷,有人不会偷。偷了时间,偷了功名,偷了情谊。越是得不到,越想偷;越是高不可攀,越想攀。像珠穆朗玛永远是登山者的梦想一样,界平界凡也成了陈副市长的梦想。他知道这梦想今生无望,但不影响他远远地观望。人们为了浪漫永传,却把浪漫破坏得一丝不剩,朝三暮四和永世相守的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更持久。过分的期望自然带来过分的沮丧。有那么一刻,他为自己感动,又有那么一刻,他感觉上苍已冥冥中为他们相遇安排好了日程。管它有没有敌人,先放一阵枪再说。

像古往今来的任何月夜一样,这一天既无预感又无征兆,却成了陈副市长消灾解难的吉祥日子。陈副市长下了车,像悠闲的赏月人,慢慢走到了界平身边,既没望月,也没望河。每人都为生活付出自己的代价,有的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偿付。

“你好,洪院长,我望您背影好久了!”

界平这才看这位打招呼的陌生男人,这一夜如影相随的非真实感有增无减。她诧异的眼神、严肃的表情让陈副市长相当失望。

“我是文文的爸爸,恕我直言,您和您妹妹真像!”

崔梅的亲戚、盗墓贼,曾在妹妹墓前乞求原谅的坏蛋:“我妹妹真幸运,让你印象深刻。”

“所有人都享受着洪姑的恩泽,是贝地城的幸运。”

“这里的人也够健忘的,忘记‘黑干将’的罪恶了。”

“您记忆可真好,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陈副市长记忆更好,我妹妹在墓中最后的模样,也是上个世纪的事呢。”

“你肯定比你妹妹尖锐。”

“我哪比得上她,她能让盗墓贼断子绝孙,我却束手无策!”

陈副市长笑了笑,感觉这笑是从哪里借来的,很不习惯。

“可不可以请洪院长一起吃晚餐?我有话要对洪院长说。”

这话像命令也像请求。界平突然想起那两个淡绿色的酒杯和毛主席像章。那件赏心悦目的东西的背后,总有一段悲哀的隐情,连最不起眼的小花开放,也得经历阵痛。

界平坐进了陈副市长的马自达,市长先生开这种低档次的车,绝对与朴素、节俭无关。

他们在一个豪华饭店前停了车,进了单间,点了餐。界平感觉体内有个螺栓绷得过于紧了,甚至骨头都疼了。

“谢谢您对文文的关照!”

界平笑了笑,表示领受了,也表示,这话根本不是她想听的,所以无须应答。

“您对我这个人不着迷吗?我的意思是,不想了解我的过去?”一切罪孽都来自反抗,今晚陈副市长偏爱昨天的谬误。

“听说您是崔总的姐夫时,我还吓了一跳!”

陈副市长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位洪院长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但无论如何,今晚必须摆平这个女人。

“当我听说您是洪界凡的姐姐时,我就一直期待着和您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陈副市长严肃地看着界平,放下筷子,男人对漂亮女人只有一个想法,但现在他必须另有所谋,他抓住了她的手,“我一天不向你坦白,一天都过得不舒服!”陈副市长深深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二十多年来畏惧的时刻到了,但他并不感到害怕,倒感觉缺乏了戏剧性。

这场面有些生硬,像一场双方都不满意的相亲。

“二十多年前,我是贝地城的‘文革’司令,你妹妹洪界凡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界平慢慢地喝了口茶,茶里似乎有老鼠药的味道。

陈副市长按下门锁,不放任何人进来。他转过身来,缓缓地弯下腰去,跪在了地上,双手贴在大腿上,仿佛那里很痛似的。

“你的膝盖病了?”

“不,是良心病了。”

“我不是道德医生,治不了你的病。”

界平往外走时,副市长一把拉住她的衣服,“您得听我忏悔,否则,我就到您办公室去……”

“那你打开门,好好坐着。”

陈副市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听从老师的一切安排。

“二十多年前,我是贝地城的‘文革’司令,你妹妹洪界凡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即便去世多年的妈妈站在面前,界平也不会如此吃惊。她清晰地记起,报纸上刊登了跳楼自杀的消息。

“死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向上帝发誓,我就这么一次对世人撒了谎。”

“那你肯定极不尊重上帝。”

“我父亲去世得早,后母对弟弟陈文新非常疼爱,以至于二十多岁了,依然像长不大的孩子。他喜欢一个女孩,那女孩好像也喜欢他,新疆煤矿招收工人,煤矿的医院也招收护士,妈妈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他们一起去新疆就业的名额。可临走的前一天,弟弟才知道那女生跟着另一个人报名去了内蒙。她把弟弟给甩了。弟弟第二天就要开拔了,他跑到我那里喝闷酒。我却比他更郁闷,文化大革命突然结束了,清算运动肯定会开始,我绞尽脑汁不知如何逃脱即将来临的灾难。喝完酒后,我就去了女朋友崔梅那里,黎明时才返回住处。当时雾很大,几乎对面不见人影。当赶到宿舍楼下,我被地上横着的东西差点绊倒,本能告诉我是弟弟自杀了。我吓坏了,但很快我意识到是弟弟在救我,我们俩长得很像,好多人总分辨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我立刻回屋以‘文革’主任的口气写了封自杀忏悔书,塞在弟弟的衣服里,取走了弟弟到新疆上班的证件。替换了手表、皮鞋……其实,我多虑了,弟弟从五楼跳下,头部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整张脸像坏掉的茄子。我当即跑到崔梅那里,告别了崔梅,立刻去赶新疆方向的火车。几年后,当我以劳动模范陈文新的名字回到贝地时,人们已慢慢淡忘了‘文革’,淡忘了那个自杀的‘文革’主任。为了避免弟弟的熟人找麻烦,我换成了现在的名字,我是您的罪人,每根肋骨都在向您请罪。请容我说完……”

“骗子、杀人犯!崔梅也是!”

“这样评价我说明您太仁慈了,在您面前,我简直是跳梁小丑,罪该万死。”

界平端起茶杯,终于还是抑制住将茶杯砸向他脸的欲望。

“我因为记性好,能通背好几本《毛主席语录》,被破格提拔为贝地城的‘文革’司令,像许多‘文革’司令一样,热火朝天,激情无限,真的以为共产主义社会即将到来。”陈副市长激动地说着,而界平冷冷地将头转向窗外,似乎看一眼陈副市长,都会让她呕吐。

“我负责批斗过很多人,他们都是好人。可是那个时代,因为个人或家族的污点被打倒的又何止于贝地城?饥饿让人变成野兽。人越穷越革命,那时的贝地城,天灾加上人祸,许多人逃到内地当了乞丐……我真的以为精神能战胜肉体……你妹妹……被王香嫉妒而检举,被批成了……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难过,因为,因为……我虽然从没向她表白过,我非常喜欢她,甚至想过了春节,忙完那阵子就向她提亲的。她自杀了……”陈副市长泪水流了下来,但声音泄露了他的感觉,那泪水总带有表演的成分。如果泪水能表达忏悔的心意,大海会愤怒的。

“这世界是龙蛇杂处之地,每个人都扮演着命运指定的角色。腾四没文化,不识几个字,因为一无所有才被推举为副司令。女人代表物质对思想的胜利,男人代表思想对道德的胜利。他和妻子王香嚣张得像皇太子。王香嫉妒界凡的美貌,也嫉妒界凡的富贵,当王香把界凡的罪状提到革委会上后,我保护不了界凡。对她的处罚,如果稍有异议,那我立刻就会由‘文革’司令变成反革命的‘黑干将’。政治就是这么严酷、这么无情。王香曾讽刺过界凡葬礼的奢侈,曾嘲笑资本家小姐的虚伪。但我没想到他们夫妇会盗墓……界凡埋葬的衣服穿在了王香身上。我无法容忍腾四的胡作非为,痛斥了他不道德的行径。腾四让妻子王香当即送给我一套晚清时的酒具和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有的人用财富抵消愚蠢,用虚伪来抵消恶行。交友我很谨慎,交敌我更谨慎。我很快就说到重点上了……”回忆让他喉咙干渴不已,如同刚刚播下大麻种子就急于收割似的,陈副市长突然明白,陈年旧事已距离他很远,而界平却很近,这多少让他沉不住气。

胭脂和智慧过去密不可分,现在却不同了。

“事隔多年,想起往事,依然心如刀绞。界凡已成了古人,甚至成了仙人,对她的歉疚让我灵魂颤抖。这么多年来,我无时不在忏悔中度日,对人对己,再不敢像年轻时那么张狂。腾四终逃不过命运的谴责而死去了。也许一切都是报应。洪院长,我在想,您的出现,对我也是报应!”死人保守起秘密来安全多了,陈副市长感觉归类得很智慧。

走廊里人语和音乐的嘈杂让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种从阴间回到现实的踏实感。他想听听界平的反应。可界平像下决心不开口似的,一句话不说,表情生硬地转向黑得如镜面的玻璃窗。她养成了沉默寡言的坏习惯,她觉得有些话早被妹妹在二十多年前说完了。

谈天不会让人衰老,陈副市长感觉自己默默地奉献了对方一刀,还想再补上一刀。

“界凡和我汇报过黄金珠宝的事。我也调查过。入合作社前期,你爸爸把工厂变卖了,其实,你家有比黄金价值万倍的珍宝。于是你爸爸画了一张地图——黄金的地图。地图一分为二,你们姐妹俩各拿一半,只有合成一张图,才有效。你爸妈借出游乘飞机准备逃往香港,根本不敢带你们。可惜飞机失事,无一生还。

“这故事很长,我得慢慢讲——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国领袖杨秀清居功自傲,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九月初,杨秀清及其部属数万人被韦昌辉残杀。相传恰在太平天国内乱之际,洪秀全将两箱珍贵的黄金珠宝辗转出南京,以备不测。考古学家分析这两箱珍宝应该属珍宝中的珍宝,比曾国荃家里珍藏的洪秀全的翡翠西瓜要昂贵百倍。后来,太平天国被斩草除根、踪迹全无。这支负责保管财富的队伍发生了内讧,世俗的狡猾和贪婪,波浪似的撞击着他们的耳壳。智慧超群的主管哑巴怕出人命,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似的,把财富全部葬送进了海里。

“那批遗落的财富成了历代寻宝人执着的目标。人们会相信任何事情,除了真相。哑巴对这个臭气熏天的世界丧失了耐心,成了乞丐。他诅咒世界,憎恨罪恶和战争。一九二六年张作霖宣布东三省独立时,九十高龄的他流落在上海街头,因为挡了洪老爷的道,仆人们最擅长的就是鞭子。姓洪的老爷发现了高龄老人,急忙阻止了鞭子,并下轿把老人扶了起来,让家人好生照顾。这位游历了大半个中国,经受了种种艰难困苦的哑巴,恨不得跪下来舔他的靴子,他不是感恩,而是感谢遇到了善良人。他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只求遇到善良的人,可他像在飞雪的冬天里寻找燕子般的失望。那些财富唯一的主人就是老乞丐的怪念头,他终于决定把心事托付给洪家的当家人。

“抗日战争时期,洪家捐助了大笔资金给国民党,国内战争时期,洪家又捐赠了巨额财富给共产党。你们父辈的生活简直美极了,打开钱柜,金钱就会像雨点一样随心所欲地落下来。

“近几年,人们从散落在各地的珠宝中发现了太平天国珠宝的踪迹,断定还有至少一箱的珠宝依然酣睡在某个地方……上帝看重人的心灵,而不是人的装饰。街头巷尾喋喋不休的趣话会把生硬的地瓜烫个烂熟。

“乐观主义的基础纯粹是恐惧。洪界凡死后不久,许多城里的人做同样的梦,总梦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赤裸着身子穿着大衣,浑身颤抖,像一朵摇曳的水仙,见了批斗过她的人就喊:‘冷……冷……’从冬天喊到夏天,从傍晚喊到黎明。许多人被吓醒、吓病,更有些人逃离了贝地城,可人逃离了,梦依然又回到了贝地城的街道,依然被那女子追赶着喊‘冷……冷……’直到人们给洪姑烧香求愿,才消解噩梦的纠缠。洪姑像个教皇似的,乐于迁就和宽容,拯救了消沉的像一摊烂泥似的人们。与她相比,整个世界都微不足道。现在想来,只有畜生,没有良心的畜生才会中伤那样的女孩。

“洪姑神性的报复,让贝地城的居民浮想联翩。她的美艳和财富犹如火舌,将欲望点燃。”陈副市长忆起尘封已久的往事,仿佛一根猎鞭抽打在他脸上,他双眉紧锁,筑起了一道楔子似的鸿沟,他痛苦地抽搐着,一副仙人掌似的表情。

“现在,我不得不戴着面具活着,说着许多言不由心的话,做着许多表面文章,像木偶似的被推到前台,假笑地对着镜头、对着记者、对着可怜的听众。我喜欢看虚假做作的电视剧,因为那比生活真实多了。如果能重活一生,我希望我能成为你这样的技术专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钻研技术,受人尊敬!”贬低自己、赞美别人是他的家常菜,每每端出来,效果总是出奇的好。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像癌细胞,迟早得要了命,好在今天这意外的机会,让他把内心的癌细胞切除了。

陈副市长的故事,是良好的背景音乐。界平拿起筷子,像饿坏了似的,狼吞虎咽。

“您吃饭的动作都和界凡很像。”

“吃毒药的感觉也像了。”界平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十指交叉合在胸前,静静地盯着陈市长,“您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当人们把一个大家都认为有罪的妇人带到基督面前,问他该怎么办时,他用手指在地上写了擦、擦了写,似乎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话,最后,当他们一再逼他回答时,他说:‘让你们中间没有犯过罪的人先拿石头砸她吧!’”

“那只是讲故事。现实是,人们把石头抢光了!”服务生进来添茶水,陈副市长顿了顿,扫了一眼漂亮的女孩,换了一副心满意足的快乐表情,“崔加人不错,希望我们能成为一家人!”

“崔梅人也不错,你和她的缘分缘于一起美好的刑事犯罪吧!”

“哈哈,洪院长真幽默!这事得一分为二地看……并非所有的犯罪都能结出爱情的果实……”陈市长眼神包含着诡异的讥讽。“省省吧,可惜强暴你的,不是我!”最后这句话,他仁慈地咽了回去。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果实都那么甜美。”界平内心窝着一团火。

“你喜欢吃甜食?”

“我们是来谈我的口味的吗?”

“谈谈也不错,没准哪天我能下厨为你做饭呢。”

“肯定比吃毒药有食欲。”

“上帝啊,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相信上帝?”

“不,是上帝不相信我。我信洪姑——你妹妹,她一直在保佑我。”

“那她肯定不辨是非……好好享受你的大餐吧,我走了,免送。”一阵冰冷的感觉蹿过界平体内,仿佛血液、心脏、思绪全都停摆。这个男人的话比刀剑更伤人,她可不想再多待一分钟。

“这美女处于仇恨的黑暗中,而我是唯一的灯塔,看我怎么将她引向礁石!”陈副市长没把这话说出来,也没拦她,他知道,今晚目的已达到了。“这个被宠坏了的美女,今晚尝到了恐怖的滋味……这仅仅是开始。比起敬重,让人心生畏惧更有效。”他缓缓拿起筷子,独自吃了起来。很久以来,这是吃得最轻松的一顿饭了。基本的德行抵不上一道不冷不热的菜。自己是英雄,骗人,面不改色,还充满激情,这是必须的素养。通往时间隧道的入口是不存在的,聪明人总会找到平衡自己的方法。

陈副市长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用一两个诱人的小故事,摆平了两姐妹,结清了阴阳两界的旧账。

“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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