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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午夜时分,病房里传来护士轻轻的脚步声,走廊回荡着某位胸宽体胖老人的鼾声。病房楼前的灯光映亮了天花板,风吹的窗帘轻轻地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界平努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却一片烟灰的苍茫。所有的善恶在她心中腐烂,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界平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护士进来巡视时,被她亮晶晶的眼光吓了一跳,急忙打开了灯。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张薇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惊慌的护士。护士则示意让张薇看她妈妈。

界平圆圆的眼睛直瞪着护士和张薇,像外星人似的那么惊恐、好奇。

张薇惊喜地叫着妈妈,可界平像看陌生人似的疑惑地盯着张薇。

界平不认识张薇,不知道她为何叫她妈妈。她不曾记得有个女儿。

张薇不理解妈妈的世界。如果医生打开界平的脑袋,一大群疯子就会蜂拥而出。

能脱离危险,已很庆幸了。医生安慰张薇不要着急,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张薇却感觉从没像今夜这样没有信心,她感觉正在一步步失去妈妈。记得上初中时,半夜被低低的哭泣声惊醒。她轻轻推开妈妈的门,妈妈满脸泪水、双眼红肿。原来那天是养父的忌日。每年的这天,妈妈都要回家祭奠,也正是每年的这天,妈妈总是情绪起伏不稳,阴晴不定。但无论张薇怎么肯求妈妈,妈妈从来不讲外公的故事,仿佛把妈妈抚养长大的是只猴子,而不是外公。

在张薇的眼里,妈妈是一个大孝女。可在妈妈的心里,她总不知该如何祭奠那位曾经的父亲。

妈妈死守着过去的秘密,仿佛妈妈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宝贝女儿。今夜,张薇可没这么确定了。

天亮的时候,妈妈又睡着了。

似乎妈妈并不怕死,却怕从梦里醒来。

守候在妈妈病房里,张薇害怕说话,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说话就会哭出来。张薇焦急地走来走去,如果妈妈丧失记忆怎么办,如果妈妈真的神经异常怎么办?医生说精神受刺激的人,往往会有这种反应,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每颗良心在某个地方都有一个开关,刺激妈妈的开关设在了哪里?

“她受了太多苦了!”张薇这才明白妈妈被强暴的后果有多严重。妈妈一直压在心里,直到宫外孕这一炸弹爆炸,炸碎了她的自尊和信心,炸碎她存在的基础。

当界平再次醒来时,崔总站在她床边,她依然像午夜时的表情,呆愣地看着这个男人,诧异这位陌生人为什么干扰她的休息。一些红色的圈子在她的眼前跳动,对陌生人的恐惧和肉体上的疼痛融合在一起。

她仿佛是为风才苏醒过来的。

“认识我吗?”崔总冲界平笑笑,“我是老崔。”

界平像个胆怯的孩子,吓得拿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崔总轻轻拉下被子。“我们正一起建南河大桥。”

受侵害就会反抗。界平吓得紧闭着眼睛,极力往被子里缩着头。他们一眨眼的工夫像泄了气的轮胎,打心眼儿里希望自己能被她认出来。

张薇泪流满面。是的,妈妈,疯了。

法哲赶到的时候,妇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一起在给界平会诊。

界平侧脸时看到了法哲,像孩子似的惊喜地向法哲伸出了手,身子也倾到了床边。

在界平的意识里,今天和二十四年前没有分别。

“高顿……”她惊喜地、声音颤抖地叫着。

法哲惊讶地张大了嘴,张薇和崔总错愕不已。她的智商似乎在手术中退化萎缩了,她又嗅到了初恋的气味。

“洪院长,我是法哲!”

界平像触电似的收回了手,像遇到坏人似的急忙将被子拉到脸上,随后又露出眼睛,偷偷地看着法哲。

“高顿……”托词横行、理念乱飞。一只苍蝇在空中飞旋,像中了毒的死亡天使。张薇拿着苍蝇拍猛拍了一下,苍蝇逃脱了。

病房里好像不习惯界平这样的病人,然而在法哲的陪伴下,她沉入了一种平平静静、无知无觉的状态,像一个孩子般的满足。

界平握着法哲的手,像握着一只鸟,怕松手就飞走似的。法哲尴尬地看着张薇。张薇非常难过,不知该怎么办好。

有时,界平神经质地瞪着围在床边的人,仿佛他们都是强盗、骗子,要抢她的财宝、骗走她的情人似的。手术的创伤夺去了她的体力和精力。她像个孩子般单纯,植物般无辜。

病人因长期的压力、压抑和突发事件的刺激,导致精神分裂症。将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实发生的事情拼接,选择性地保存记忆,表现为痴呆、紧张和妄想。能不能治愈,医生也不敢保证。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愉快的时光和悲催的消息十分不和谐。界平像终于等到约会的情人似的那么幸福,重回初恋时光,错意十足地盼着法哲出现在病房里,又像三岁的小孩子盼着爸爸买棒棒糖。她不是生活在现在,而是生活在过去。“高顿……”她紧紧握着法哲的手,脸偎在法哲的手掌里,那么陶醉,那么幸福。在她的眼里,法哲是她的世界,其他都是多余的存在。

“我的勇士。”她不止一次自言自语,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倾听这静静的日子在怎样地流走,倾听走廊里法哲的脚步声。医生说一旦进入那个疯傻天地,只有乖乖地屈服,任何激动、不安都是合情不合理的。她安静地坐在屋角里,不走动,也不说话,像一个雪娃娃,目光善良而迟钝。宁静而温暖的空气、柔和的轻风,星空平静的闪光,仿佛都以别样的方式渗入了这个可怜人的心灵。

张薇眼睁睁看着错乱的妈妈把自己的男友当成她的初恋情人,心中的酸楚和伤悲无法描述。而法哲却成了高顿的替代品,不得不承受着情感的折磨。一种难以启齿的尽乎乱伦的罪恶感像决堤的河水,迅速地、不知不觉地、不可抑制地流开了。如果知道自己是艘破漏的船,有必要天天被提起吗,有必要博得世人的怜悯吗?

“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人,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记得了。”张薇默默在花园里垂泪,法哲将她拥在怀里。

“她是病人。”

“我忘记了吗?”

“这不是世界末日。”

“我倒希望是,至少大家能同归于尽。”

“亲爱的,不要让她丢脸。”

“可她对你的喜欢已让我很丢脸了……”

“她仅仅活在回忆里,意识错乱。”

“意识错乱就是借口吗?”

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界平从尴尬的思维中清醒过来。生活真能开玩笑,越是尊严地活着的人,却活得越尴尬;越是无耻混蛋,却活得越自在。

崔总每次看到界平错乱的状态,都不忍再面对她美丽的五官,仿佛她痴呆的脸都是一种控诉,一种对罪恶的控诉,对责任的控诉。其实没有人控诉他,也无权控诉他。看到病中的界平,总让他想起战场上阴雨连绵的天空和血流成河的战壕。与崇高的正义和仁慈的天空相比,人多么微不足道,浅薄的虚荣和财富积累的快乐,多么卑微。

得知弟弟总往医院里跑,去照顾疯了的女人,崔梅真想甩他两个耳光,把他打清醒点,可这没用,她知道最终只会打痛自己的手。她电话里动员那女医生,希望她主动些、殷勤些,男人是山,总有征服的可能。

良心的不安至少说明比动物高尚。世界有两件事是不能算计的——精神分裂和良心的谴责。一个男人不能过分内省,这会使他软弱。在崔总的意识里,对老战友妻子的关怀,已尝到了黄连的味道。崔总越往深处挖掘,越发现爱情、同情、怜悯没有明显的界限。

崔总有几次在医院里遇到那位女医生,女医生一直对他散发着玫瑰的芬芳。可崔总总是拿女医生和界平比:论文雅,女医生比界平更世俗;论素养,女医生比界平更功利;论宽容,女医生比界平更计较。女医生唯独有界平没有的媚惑。

为了促成弟弟的婚姻,姐姐崔梅进行充分的推理。

“这世上能找到一个从不说谎、从不虚伪的人吗?”

“能,疯子。”

“那你娶个疯子当媳妇吧!”

“还真有可能。”

“你是疯了还是想故意气我?”

“你看我像故意气你吗?”

“贫嘴!娶个女医生有什么不好?”

“我家又不是医院!”

一度冷淡的关系,再次升温。每当崔总走进医院,女医生总是尽可能陪他,尽显她职务的方便和得意。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们远远看到张薇陪着妈妈坐在花园里的晒太阳,界平安静得像个孩子,眯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

“可惜了她的美貌!”女医生像观看一只猫似的,内心止不住小小的得意,“这年头,一只公鸡要想捞点好处,也得甩点儿奸猾。”

“真智慧,你连公鸡的想法都知道。”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信不信?”

“信。因为我连鸡都不如。”

她用一阵柔软皮拳头的捶打,化解了自己言语的尴尬。她善于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对待无聊的事情,而又能装出一副淡定的姿态。把重大事件调侃成小事一桩,还是把小事渲染成塌天大事,全取决于她的立场。

崔总突然感觉这女人有一种发酵的残酷,一种只有吸血鬼才会有的冷漠。当她走过,也许整个世界会在她身后冻结。他因这一发现而激动地屏住呼吸,正如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一旦渴望的时刻到来,他身上发抖,不知所措。他惊恐地向周围张望,想寻找一个可以迁延时间或逃掉的机会。

“她女儿也许盼着她出门就遇上车祸吧,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对谁都是负累!”女医生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崔总。

“只要你不是肇事司机,张薇就不怕让妈妈出门。”

“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提的车祸吗,难道我听错了?”

崔总感觉这个女医生比他更不理解女人,甚至不理解生命的意义。张薇不怕冷,她心里有个太阳,对母亲的爱,正是寒冬那团高悬在天空的火球。

崔总把女医生带回家住过两次。在她的概念里,两次比一次的爱多一倍。有两次,就会有第三次……她把崔总当成准丈夫。言语过多,难免不泄露内心的小我;表达过深,难免不招惹崔总的禁区。“我可不上苹果的当,这女人压根儿就不在乎亚当的梦想。”

男人有思想,女人的梦想就成了妄想。她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让他说出那个词。她郁郁不乐,一阵毁灭自我的震颤传遍肌肤。作为儿科医生,她可以让小朋友时哭时笑,却始终没找到让这个男人兴奋的穴位。

界平是崔总的伤痛,这一点,崔总埋得像假寐的火山。

崔总再怎么有钱有势,再怎么追求奢华派场,骨子里,他依然是传统男人,能娶到家里的女人依然要忠贤孝义,再漂亮、再娇媚或再年轻,都搭不上他那列婚嫁的火车。

中年男人和年轻男人对待感情最显著的区别是,当断就断,不留残余。那天走廊里简短的会面后,崔总再也没接过女医生的电话。虽然她像个教皇似的,乐于救死扶伤,面对崔总也会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但崔总却糊涂到忘记慈悲的程度,再来医院时,副驾驶上却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女医生只能忍受辛酸痛苦,像冰上的鱼儿似的挣扎。

每天晚上,界平都要等待法哲出现,否则,她就焦急地张望,把药扔到地上,不打针。只有在法哲的安抚下,像喝足了奶的婴儿,才美美地进入睡眠。她的行为是无意识的,像学徒似的嘴里唠叨着巫师的咒语,让人不能责怪,也不忍责怪。

怎么办呢?法哲永远是妈妈的“高顿”。每当看到法哲亲吻妈妈的额头,张薇的心就扭得像麻绳似的疼痛。难道妈妈要糊涂到底吗?意识的混乱和恋爱的天真,使界平像着了魔一样变成了过去。当张薇扼腕哀叹时,界平却握着法哲的手,安静地睡着了。医院的夜晚是个好客的城堡,五方杂处,来者不拒。大凡肉体、精神有瑕的人,莫不享受特别的殷勤。张薇久久地坐着,两手蒙着眼睛,很想走进妈妈的世界,可妈妈根本不想看到她。

张薇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出租车上,流火似的灯光,在车玻璃上忽隐忽现,像一张张无法认清的面孔。哭吧,只有哭能平衡焦灼的情绪,只有法哲的胸膛能承受她的悲伤。

回到家里,张薇把自己关在洗手间,穿着衣服站在冰冷的水幕里,泪水和着冷水一起流下。她双手捂着嘴,努力压抑着号啕的声音。她有白鹭市最漂亮、最特别、最悲惨、最荒诞的妈妈……她记起小的时候,和小朋友们在楼下玩,有个男孩子抢她的花皮球,她不给,那男生摸起一个石子投了过来,额头上立刻鼓起了个大包。邻家一位老大爷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张薇送回家。妈妈气得像疯了似的,放下正在揉的面,没来得及洗手,就冲下楼去,一把抓起那男孩子的衣领,像提一只正待屠戮的鹅,不顾男孩子的尖叫、哀求,拖着他去找那父母了。长大后,那男孩成了张薇的同学,他告诉张薇,当时他被那两手都是面粉的妈妈吓傻了,以为是她要把他扔进油锅里炸呢。

如今,那位护驹子的妈妈不见了,张薇却又不知怎么帮助妈妈。

在哗哗的沐浴里,张薇尽情地哭泣。

法哲隐隐感觉有什么异常,便推开了洗手间的门。果然,衣服贴在了张薇身上,她哆嗦着、牙齿打颤、眼睛哭肿了。法哲急忙用浴衣把她裹了起来。张薇捧着法哲的脸,仿佛又看到妈妈痴情的样子、妈妈撒娇的样子,以及法哲亲吻妈妈额头的样子。嫉妒、贪婪、爱……混合成了一杯复杂的鸡尾酒,瞬间醉了大脑。她疯狂地亲吻着法哲,报复性地亲吻着,不顾死活地在他嘴上、眼睛上、鼻子上亲吻着,像不这样就会死似的。心灵所发生的一切却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这是一种奥秘。她的欲望犹如盲目的火舌,欲将他吞没。投入地爱比探索爱要好得多,选择忘记也是片刻的解脱。她感到一种空虚,急不可待地想重新找到那个可以将她填满的人。

法哲想制止她,在她停止的片刻,泪水带着无限的委屈涌了出来。“爱我吗?”法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把她抱到床上,帮她脱了湿衣服,给她盖上被子。张薇在被子里痛哭了,那憋闷的哭声,像惊雷一样震得法哲头盖骨疼痛。他脱光了自己,钻进了被子里,紧紧地拥抱着张薇。双方陶醉在灵感、幸福和肉体美之中,爱悠悠升起,融融而去,触及了世上一切善良、隐秘、神圣的东西。这对苦难的恋人,不顾一切地向着太阳飞升而去。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分离出一个雄性水泡和一个雌性水泡,他们在相遇的一刹那心甘情愿地升华了。

他们吻着彼此的世界,男人或女人的世界,那足以软化灵魂的处女地,那足以催生一切的动力源。张薇在黑暗中打开了身体,她的柔软融化了法哲昂扬的激情,她的甜蜜,吸纳了法哲幸福的浆汁。法哲甜蜜而幸福地陶醉在那幽深的领地。

那一夜,是他们的第一夜,他们一遍遍地做着,不要生,不要未来,都想精尽而亡,幸福地死去。

一想起他爱她,张薇便情不自禁,柔肠满怀。她感到羞愧、痛苦又幸福,然而她心中既无怀疑,也无恐惧。

她对他同样太珍贵了。她诚实地爱着,美丽地爱着,不怕任何威胁,终生无悔。法哲感到任何强力也不能拆散他们。

耶稣主张人应该过如花岁月,认为孩子的状态应该是人们努力效仿的样板,每个人的灵魂应该是“边哭边笑边做游戏的小姑娘。”生命是变化的、流动的、活泼的,耶稣说如果把生命铸成一种形式,那就等于它的死亡。

界平安居于疯的形式里,拒绝生,却也拒绝死。

午夜,界平在药物的作用下像婴儿般安睡着,即便地动山摇也和她没有关系。一个陌生男人像树一样立在床边,静静地看护着她、欣赏着她,像梦里虚拟的角色,像电影里抓不住的虚幻人物。那人抓起被子,轻轻地盖住她裸露的肩膀,悄悄地拂开遮在她脸上的一绺浅棕色头发。他欣赏着这张脸,慢慢地弯下身子,屏住呼吸,想要吻界平似的,鼻子俯向了界平,像是闻她的香气,又好像陶醉在回忆里。就在他的嘴唇接近界平的嘴唇时,他又抬起了头,依然静静地观看着她,仿佛要把她记到骨头里似的。

只有电影里的人才有这样的微笑——温和而又镇静。这陌生男人安静地坐在床边,疼爱地注视着界平,潮湿的嘴唇轻轻吻着界平的手指,脸上洋溢着恼人的红光。界平像甜蜜的婴儿,梦中露出天使般的微笑。时间是水平的,它在一条地平线上移动,永恒是垂直的,是深度和高度。那一晚,界平在睡梦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第二天,当张薇和法哲一起走进病房时,界平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个吻手指的男人,不是他吗?顿时,她嫉妒得像得不到枣儿的猴子,抓住法哲的手不放,并且对张薇横眉冷对。仿佛张薇偷了她的糖果似的,嫉妒、贪婪和尖刻,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

法哲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微笑地亲吻她的额头,她才慢慢平息嫉妒的怒火。

张薇不再嫉妒妈妈。昨晚,她怀着丘比特的心愿,已嫁给了法哲。实际上她很难与一个疯子一争高下,不敢残忍到剥夺妈妈唯一的糖果。她和法哲彼此的拥有,是无敌的,她已融进了法哲的骨头里、法哲的呼吸里、法哲的血脉里。张薇感觉自己尽管算不上漂亮,可精神世界比谁都富有。抱有一种难以拂除的痴情,认为自己是专为法哲挑选出来的人。她信心十足地觉得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她去征服。

妈妈会好起来的。

人们没有理由向公众展示他的私生活,因为公众的理解力像风,完全凭借世俗的推力而行。忏悔自己的罪过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品评别人的痛苦则是另一种高尚且娱乐的行为了。白鹭市的夜晚当然也不似白鹭那么白。

李总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酒桌上聊起了洪界平院长的事。大家都惋惜白鹭玫瑰成了疯子,正常人和疯子仅仅半步之遥。大凡相貌出众的才子佳人,都会在劫难逃,古往今来,这劫数一直尾随着帝王们蹒跚的步履。

李总突然感觉某条神经抖动得厉害,难道真是一箭中的吗?自己无意的耕种就让那美女怀孕了?宝刀不老的自豪让他情难自禁,破除了魔咒的命运之根,让他想再睡一次洪界平,哪怕她是疯子,哪怕她酣醉如泥。他是那种人,只要给他一次微小的机会,就会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他觉得命运已赋予他能醒人耳目的能量,激情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牛。

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更糟糕了,那就是没人议论你。但这样被人提起,李总的心仿佛悬在吊车上。她可是白鹭市的玫瑰……

“她疯了也是风中的玫瑰!”有了酒的李总感觉身体异常地激动着,恨不得把疯了的洪院长搂在怀里,放在床上,趴在疯了的她身上,也许更刺激,更有味道,更迷人。无论是时装队扭捏作态的美女,还是夜店风情万种的女神,与洪界平在李总心头勾起的那种心醉神迷的渴望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压根儿算不了什么——那是一种撩拨人的、兴奋的晃晃悠悠的感觉,简直近乎超自然的享受,近乎神性的大美。

每当情难自禁,李总就取出光碟欣赏。他的酒店,想录什么,他说了算。

李总把光碟放在机器里,电脑就出现了他和洪院长在一起的镜头。她声音里带着晨风的端庄和清新,她的脸,即便在酒后,依然是一副拒绝世界的模样。到此李总才明白,其她美女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

李总从电梯出来,突然看着“美女院长”在闭目养神,急忙走过去,扶着她的胳膊,问她的房间是哪个。界平冲李总笑了笑,“2312。”

界平微笑着,依然保持着惯有的矜持,似乎很不好意思让李总扶着她的胳膊。她轻轻推开了他,尝试着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差点摔倒。李总赶紧架住了她的胳膊,因动作过大,碰到了她柔软的乳房。

李总站在床边,一时不知所以,问她喝不喝水,可没有反应。推了推她,除了轻轻地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动静。李总围着床转着看,界平睡得很沉,发出轻轻的鼾声,柔软的头发半遮着脸。李总轻轻地挑开那绺栗棕色的头发,露出姣美的漂亮的脸。她沉睡着,毫无知觉。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奇迹。李总坐在沙发上,没开灯,院外灯光将模糊不定的图案投射在墙壁上,一圈圈地擦来抹去,好像无声爆炸的烟雾。他不断用新鲜的、怀着爱意的目光注意周围的一切。李总感觉肉体不可阻挡地溶解了,溶解在诱惑里,好像一条不再是河流的河,或者像一棵正在燃烧的树。床上传来轻轻的鼾声,他环视着幽静的房间,清晰而无情地意识到,今晚的空气如此躁热,像擦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爆似的。

界平侧卧着,李总想抽出压在她身下的毛毯,给她盖上。他这么高尚,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可毛毯被压得很紧,李总抽动毛毯,界平像圆木似的滚了一下,趴在床上,一条腿半曲着,露出了咖啡色的内裤和雪白的大腿。那一角咖啡色的内裤,似乎诱导着李总,他弯腰向那神秘的地方偷窥着,像偷窥藏着机密的仙洞。他的手就慢慢伸向了裙子里,摸到了内裤的边缘,触到了让无数男人着迷的地带。界平依然酣睡着。李总感觉自己的米老鼠像火箭似的昂扬了。他轻轻褪下了咖啡色内裤,像欣赏一条名贵犬似的,在床边站了好久,掂量着怎么脱掉她的裙子,或是不是要脱掉她的裙子。他又感觉自己像在死兽前逞英豪的猎手,这感觉有些不爽。管它呢!善于思考显示了他性格中至关重要的一面:贪婪、凶狠,且镇静如剑,又充满激情。

房间光线很暗,像浪漫的黄昏。现实生活如同舞台布景被李总无情地扯破了,背景倒地后,露出了欲男欲女媾合的本色。李总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他要和这个女人合二为一了。这女人是尤物,胜过他干过的所有女人。她的美在于她重门紧锁,在于她二十多年看家护院的奥妙。一想到崔总如此耗费苦心,却连毛都没能摸一下,李总就有了帝王般的自豪和淫欲。他正置身于一个神奇的王国里,他一直在欣赏,感到惊奇,为没有人共同欣赏而惋惜。人是为幸福而创造的,幸福就滋生于霸占别人的宝贵东西。这大餐要慢慢享用!他用多情的探测器,感知着这女人珍贵的仙洞。她梦呓着、呢喃着,鼾声再次扬起。李总触到了那柔软的两片肉,找到了打开桃花的方向。原始人没有语言,他们像动物那样通过心灵得到沟通。李总觉得他也像原始人般的高贵了,不需要语言,达到了性爱的终极目标。李总认为,一切都是运气和人生带来的际遇,浪费机遇是可耻的,尽管道德也很值钱。

只有圣洁的东西才值得去贪占。李总像皇帝吃满汉全席似的,一点一点地品,一口一口地吃。“先吃哪里呢?崔总,我替你先吃哪里呢?”意识里把崔总拉进了,更增强了他的快感。可见,性爱在攀比中更有刺激性!出于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奇怪的本能,他恨那个人高马大、帅气十足的崔总。正因为这样,矮小而粗肥的他,恨也就更刻骨铭心。他轻轻地吮着雪白的乳房,用舌尖触摸了乳头,火箭被夹在了两片粉红的花瓣里,终于,到达了发射的目的地。李总感觉自己登上福布斯排行榜也没有今晚活得刺激、活得霸气、活得神仙。有了这一夜,他可以嘲笑设计院的所有男人了,可以嘲笑五十年庆祝会的所有宾朋了。他内心充满了模糊不清的快乐,这不是由于性爱本身,而是它那神秘的含意。在这里,上帝沉沦了,李总那赌徒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界平呻吟了一声,李总马上停止了动作,那一刻,他怕她醒来,其实又不怕她醒来。醒来会怎么样,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岂不更有味道。界平又呢喃着睡着了,仿佛为李总的动作添加点兴奋剂似的。李总在她身上折腾了两个小时,她像人偶,被翻过来、正过去,上上下下地折腾,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他的舌痕,她二十多年无人打开的仙洞,成了他迷醉的源泉。他宁愿醉倒在那里。想着勾起无数男人淫欲的“美女院长”的美名,他昂扬地射了一次又一次;想起那屁股上的性感大油手印,他又激情地喷薄而出;想起人高马大的崔总,连这女人的屁股都不曾摸过,他体内积聚的精华,再次激昂地流了出来。得吃多少滋补品,才能滋养今夜的亏空。崔总真是调皮到家了,对女人还停留在眉来眼去、抄情诗的幼稚时代。对于残暴色情狂和流氓,醉意强暴是最性感的结局。李总从没有如此销魂过,从没有如此皇帝过。他看着床上这副被自己干过的肉体,这一夜如影相随的非真实感有增无减。从崇高到可笑一步之遥。洪院长一向闭紧眼睛,不敢看生活的阴云,不敢面对因残酷而美好的现实。他突然觉得回忆过去,会破坏今晚的庄严和圣洁。他感到孱弱不堪,晕眩、困顿得要命,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真刀真枪的战争。他感到又累又饿,打开冰箱,打开一瓶饮料,一口气喝了下去。还是感觉有些对不起这身体,又剥开了一块巧克力,咬了一口,边吃边向浴室走去。一般说人们行善后,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因为上帝保佑你,安拉真主保佑你,佛祖保佑你。李总很得意。

李总忽而觉得,他的全部生活,似乎都浓缩成了今晚尽善尽美的欢愉,忽而又觉得,与迷人的未来相比,今晚又实在微不足道。只有畜生,没有良心和同情心、不辨是非的畜生才会嘲笑他如此浸淫女色。

喝了、吃了,痛痛快快地洗了。李总从容地穿上衣服,拿起没吃完的巧克力,离开了,那份从容淡定像无数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房门的铜把手似乎都是温暖的,这温暖让他留恋肉体的风景,但身体有些虚脱,下流的感觉也需要身体做后盾。

走路时,他的双腿抽筋似的难受,胯部酸疼,生活如此美好。李总意识到,除了那个床上的形体之外,“美女院长”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了。

录像带结束了,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李总陷在沙发里,久久地一动不动。他在回味着那一晚的美妙,咀嚼着那一晚的癫狂。不癫狂不是男人。一种快乐的自由感,那种人类所特有的、完全的、不可剥夺的自由感,充满了他的心灵。他一直苦苦追索的东西——人生的目的,不存在了,它不可能有了,女性的美似乎在这里完结了。

他起身倒了一杯五粮液,相对于那些外国名酒,他非常爱国,只喝中国货。他坐在沙发上,酒杯在扶手上轻轻地晃荡着,每当他思考什么问题时,他就会这样晃荡酒杯。

当年那位害自己的公子哥,后来读了医学博士,再后来成了一名某大医院的医生。某一天,博士坐门诊时,李总就坐在了博士面前。博士像接待病人似的,先问了姓名。李总没开口,像哑巴似的静静地盯着博士,直到博士认出这位病人,李总不需要讲出那个又苦又甜的故事,博士就紧张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还没给李总诊病,博士倒像是病了,急忙跑出了门诊。

几天后,博士发生车祸,高位截瘫,终生需要人服侍。这位让小伙伴们骄傲的博士,同样让小伙伴们唏嘘不已。

李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博士。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人们向上帝窃取的时间过得真快。如果是现在,他还会不会以那种方式复仇。也许不会,也许与博士牵手成为朋友。李总为自己虚拟的善良感动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享受着魔术师成功表演后的爽快心情。

岁月的积累让人变得和善,几杯酒入肚,李总会感到周身难以言出的舒服,体内涌动着惬意的温暖,对身边的人产生一种柔情。头脑愿意对各种思想做出肤浅的反应,不去探究实质。人活着都不易,那些官员,大都是他的朋友,他了解他们,夜夜像走钢丝,听到纪检委的动静,就心惊如鼠。既想当狼,也想当羊,表面上装模作样,背地里丑态百出。家资豪富,却不得不俭朴穷酸,良心暗自纠结,活得极其尴尬。

人都有几笔账要清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各走各的路,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谁也别轻易招惹谁。

如果人类只用理性来支配,那就不会有生活了。洪界平的那一幕结束了,最后一个角色演完了,谁也不需要为最后一次行为辩护。

安慰自己时用一套理论,对付别人用另一套理论。李总活在强有力的证据里,他变得更加自在,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笑,而且只有他这样深思熟虑的人才能做到若有所思地笑。

儿子李威政长大了,接手的一些工作甚至比爸爸都老辣,大有青出于蓝的快感。他办事条理分明、思路清晰。那么多女孩围着转,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海外归来的美女博士,可他的方向是陈副市长的文文。陈副市长上升的呼声很高,有这样的岳父做基础,家族的事业便会像秋天的果园。儿子的成熟也预示着老子的衰退,儿子成熟一分,老子衰退一米。儿子总擅长在棋盘薄弱的一角施加压力,屡次稳操胜券。为了家业发达,儿子认为所需要的不是努力,不是勇敢,不是恒心,只需巧妙地讨好、威胁、诱惑那些有权势的人就行了。儿子的冷静和狠毒让父亲得意又心寒,对儿子的掌控渐渐变成了默许或不得不默许的状态。控制别人是李总的一种享受,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需求。然而,李总感觉自己正慢慢退出舞台,虽然那舞台是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他已渐渐靠近风烛残年,只能拾年轻人播种的禾谷残粒了。历史像瞎子又像聋子,对那些不尊重别人的人都不能恶有恶报。如果要找罪人的话,照照镜子就行了。

李总感觉自己陷入一种莫名的伤感里,心事沉重得好似靴子,可以把脚踩疼。杯中酒一直晃荡着,并没沾唇,心绪却像黑云似的压迫着,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想找人聊聊,却又懒得理会任何人,他想喝酒却又不想一个人独饮。他昏昏欲睡地放下了晃了半天的酒杯,像死鱼合上了鱼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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