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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参加会议最大的好处是能点燃求知的欲望。在界平看来,如果半年或一年不参加学术会或培训班,便会感觉自己站在了设计领域的高点,岂不知是半瓶醋而已。人果然像丛林里的木棉,只有置身于高大的丛林中,才会懂得什么是矮小无知,才会不停地往高处攀升。然而太多同事没能悟到这点,不想学,也不用心学,包装精美的著作放在桌子上,成了充当门面的饰品,半年也不翻动一页,所以设计水平总像短小的花草,只能在低处招摇。

界平需要一本建筑方面的书,刚到书店就下起了雨。在三楼建筑类书的专柜前,她翻看着各种翻译的版本。突间,从书架的间隙,她再次看到了那张魂牵梦绕的脸。自从上次在火车站瞬间相遇并消失,界平便暗自发誓,如果再次遇到这男子,一定不会对不起自己二十三年的疑惑,一定要面对面地问个清楚。这男子现身的意义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也是她此生难以解释的奥秘,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也永远不会有人理解,在时间的怀抱里一粒爱情种子是怎样生长、生长……永远生长,却难以开花和结果的。

界平担心狂妄的心跳会被这青年听到,担心瞬间潮红的脸会透露内心的欲望。她以书做掩护,缓缓地转到书架的侧面,像侦察兵似的察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身材、脸形、耳廓,还有那站立的姿势太像二十多年前的高顿。那青年转到了文学的书架前,界平装作选书似的也拿起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书拿倒了也没发觉,依然做出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命运关心的样子。

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并不意味着会开车。界平以为自己在看书,别人却以为她看着虚无。

青年下楼、走出了书店,急匆匆地汇入自行车和步行大军的潮流里。雨飞成了细细的沫,飘在脸上凉丝丝的,天地间一片迷蒙。界平冲出了书店,左右张望着,终于发现了那男青年的身影,紧步小跑着跟了上去。“太像了,连背影都像。”

界平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跟踪一个男人。女儿十岁时,界平曾被一个衣着讲究的男子跟踪了好几天。谁都以为那男子喜欢她,可她更觉得那男子想害她。当那男子午夜敲她的家门时,她果然报了警。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那男子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曾把一位女医生勒死在厕所里。疯子总以为界平是那位抛弃他的女友,他逃出来就是寻找那位女友的。

疯子的故事让界平明白,有时恋爱也是一场很危险的战争。

此时,再没有比她的行为更疯狂、更危险的了。对于今天的她来说,全世界再没有别的藏身之地了。那青年放慢了脚步,随后向商务宾馆走去,推开旋转门,消失在宾馆里了。人在疯狂的时候很少问为什么。界平不假思索地也拐进了宾馆,站在大厅里慌乱地张望着,像黄昏里找不到家的燕子。

“女士,你是在找我吗?”青年从方柱后闪了出来,立在界平面前。界平慌张得没有了应对能力,张口结舌,呼吸粗重,心跳加速,像初恋的女孩似的潮红似霞。

信任是一种冒险。对高顿的爱,是她一生中最真挚又无助的感情。界平激动地望着这张脸,像X射线般地在他五官上扫来扫去,她仿佛又回到了贝地城,依然是十八九岁的年龄,面前是她用手指读了无数遍的脸,是她用思念的画笔绘制了无数次的神情。她像画家激动地欣赏着《蒙娜丽莎》的真迹一般。在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她变得越发专注、痴情。她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我的五官很对你的口味?”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界平,目光像喷着火光的枪筒,“你想包养我吗?可你不像有钱人。想和我一夜风流吗?可我对你这个年龄的女人没兴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二次跟踪我了。如果再发现你……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仁慈点吧,每个人都有一场硬仗要打。年轻人却不懂这个道理,枪膛里有多少发子弹,就会痛快地射出多少吨的仇恨。

界平感觉头脑发蒙、发胀,傻子似的呆住了。“他说了什么?什么意思?他是谁?”她呆呆地看着这男人的眼睛、眉毛和嘴唇,无法不被眼前的“高顿”带走。又被带到了贝地城……她无数次地欣赏着那样的五官。她再次像初陷爱情的傻子。她已痴傻了一辈子。在这年轻人嘲讽的眼神里,她变得十分脆弱,飘忽不定,想大笑一回,也想痛哭一场。

他的声音,让她迷乱。

等界平回过神儿来,那青年已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

你有你的道理,请给我伤感的权利。他如此伤害了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丢失了他。在这场灵魂缺席的排演中,剧情都是虚构的,演出失败了。

面对陌生男人,第一次,界平感觉自己如此无力且卑微,但她强烈地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再遇到这个男人了。

永远有多远?不是上帝就无权断言。

设计院要招收三名研究生,十九人报名,通过专业知识的考试,选取前十名进行面试。

长得极像高顿的腾法哲进入了面试阶段。面试九点开始,八点五十五分,腾法哲像奔跑的烈马冲进了设计院大厅,焦急地按着电梯的开关。可电梯偏偏像木讷的老太太,行动迟缓地挪动着。

洪界平随几位同事进了大厅,几乎同一时间,她和法哲彼此认出了对方。界平脸色瞬间苍白,仿佛对空气过敏似的,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但她不忘记展现出优雅的亲昵的表情,给电梯里的空气注入了些许的浪漫。

多心的法哲察看着这群人的情势,界平优雅而亲昵的微笑,在他眼中反转成了诡异而冰冷的讥讽。在上升的电梯里,他忐忑地预感到自己正往地狱里坠去。

界平想起了黎明时做的梦,满天五颜六色的繁星疾速地在眼前飞旋,伸手就可摘到。但她没摘,因为星星正流水般地流进她的衣袋里,惊奇中,她醒了。这梦预示着一天都会有好心情。

这惊喜,何止是梦能承载得了的!

面试厅里聚集着一群学生,女生打扮得光彩靓丽,男生们精干智慧。

法哲深呼吸,调节着紧张的情绪。墙上贴着公司简介和机构设置表。果然,洪界平的照片像黄昏出现在天边的星星,淡淡而坚定地笑着。法哲像可卡因溶化在胃里,温柔地给人以不祥的感觉。她是副院长!

那一刻,法哲又说不出有多么可怜这位女院长。

自从灭世的洪水暴发以来,人心就变得永远的潮湿了。法哲准确地估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步,评估这个女人埋在心底的癫狂。他清楚地意识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法哲因紧张而端平的肩膀也像螺丝松了似的塌了下来。走吧,再招十个研究生,也不会有自己的份儿。冤家路窄。

法哲的绝望完全是自己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将遭受拒绝。他转身向电梯走去,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他的名字。工作人员点了他的名,他将以专业知识第一名进行面试。

法哲很快恢复了恶意报复的自信,恢复了初生牛犊的胆略。当这位英俊的男生走到面试官面前,那翠竹般的笑容、多神的眼睛和灵秀的长相给面试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恰在这时,界平推开门,以女王般的沉静向室内走来,优雅而从容的步态好像从来没有慌乱过似的。腾法哲惊讶地看着这位他羞辱过的女人,他感觉好像有人正锯他的脊椎骨。“你想包养我吗?可你不像有钱人。想和我一夜风流吗?我对你这个年龄的女人没兴趣……”法哲的自信和初生牛犊的胆略,瞬间像火焰里的纸马,化为了灰烬。

界平抬起头,再次看到坐在前面的“高顿”,仿佛新婚之夜看到松树下高顿般的惊讶。她又嗅到了自己体内十八岁的气息,看到他坐着的样子,她的痴情就表露在脸上,不得不借低头沉思的瞬间调换成面试官的表情,向“高顿”露出了温和、宽容,甚至鼓励的笑容。但任何笑容也挽救不了腾法哲了,他去意已决。否则,他在设计院里的前程必定充满浪漫色彩。

“请你用一句话表达你设计的楼堂馆所的理念。”人力资源部部长提了一个问题。

“诚实,表里如一!”腾法哲略微沉思了一下,从容地说道:“我设计的建筑要像做人一样……远远看去既符合城市的品位,而内里要实惠方便;既要张扬形象的美感,又要体现文化的内涵……我讨厌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品性。”法哲觉得整个面试像披着一层诗意盎然的神秘纱幕,他不仅看不到洪副院长卑鄙而好色的品性,而且隔着这层纱幕,仿佛感觉她也被赋予了崇高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品德。

腾法哲走出面试厅,长长地出了口气,毕竟这突然的变故让他颇费心思,刚才那慷慨陈词,无非是“最后的晚餐”。在含讽夹刺地发表完竞聘演说之后却神清气爽,好像洗过冷水澡。他把恼恨埋在心里,始终都心平气静。当走在光洁的走廊里,他感觉到某种模模糊糊的、微小的残余的嫉妒,突然把他的愤怒激活了。

他向秘书处索要档案,秘书慢慢地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他。

腾法哲也认出了这位美女,她是在同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伙伴。她叫陈文文,是陈乾坤副市长的女儿。

文文得知他要退出竞聘,非常惊讶。“天哪,他们怎么折磨你了?”

“你应该问他们吧!”

“我好像已知道答案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文文从抬头看到他的那一秒钟起,对这位儿时的哥哥,有股莫名的亲近,她嗅到了自己体内一股解释不清的气息,甚至,盼着和他一起共事。

“小时候,你还往我家的花盆里尿……”文文突然脸色赤红了,两人哈哈地笑着,回忆载满了柔情蜜意,甜蜜沿着那几乎看不见的海平面缓缓滑行。往事充满阳光,散发着玫瑰浓浓的香味。当缺少爱情时,唯一的疗治之法就是倾诉。文文如经验丰富的新娘,深情地望了一眼法哲。法哲却另有心事,根本没发觉文文的深意。

“洪院长怎么样?”

“她虐待你了?不会啊,她人不错,资深美女一枚。”文文嫣然一笑,以为正中靶心,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鼻孔一直钻进了身体的最深处。

腾法哲发现文文眼睛里有一样东西闪烁着,他恍然顿悟,那个从前的小不点儿,已长成大姑娘了。

有些人生来就靠太阳近。丘吉尔的祖先是英国著名的贵族;纳博科夫的先辈功绩显赫,俄罗斯有以他们姓氏命名的河流和城堡;张爱玲的外祖父是李鸿章。当别人还在为温饱而苦挣时,他们却可以被家庭老师们侍候着学习各种知识。作为陈副市长之女,文文感觉自己是靠太阳最近的人,不得不说,她的神经挺健康的。

作为副市长的独生女,文文自然被精心地培养着。爸爸要送她去英国读书,而文文深知留学的艰辛,有爸爸这座靠山,又何必挣那个高的学历。像妈妈,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找一个好男人,让爸爸好好帮扶,过人上人的美好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作为市长的公主,她表现得十分开朗,十分安详,十分温柔又十分自信,像王侯贵族锁在深宅里的大小姐。可一旦有了捕捉的目标,她立刻暴露出丛林动物的本性,变成了贪婪的土狼,每根汗毛都像寒光闪闪的利剑。

喜欢文文的人很多,文文喜欢的人也不少,可顶尖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缺。空缺的感觉让文文很美好,又很受煎熬。固定的婚姻生活让她恐惧,整日守着个男人在床上,到最后,看他就如同看一个褪色的枕头,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歌手们声嘶力竭地颂扬纯真的爱情,金币却总是恶意地引导着歌手上错了床。在爱情多义的时代,文文择偶的标准也总是深浅不一、高低多变。

法哲或许是她网里的鱼,目前,她网里的鱼可不多。她幻想自己能像肖邦弹奏钢琴一样弹奏爱情,幻想有个像肖邦那样的人宛若抚弄琴键般轻抚她。

她已把他放在非凡的境界。

界平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四月的阳光像漂亮的小姑娘在地上游戏。当她抬眼间发现腾法哲站在面前,就猜测他是来竞聘的,她早已打定主意录取他,即便违规违纪也在所不惜。通过腾法哲,进而了解他的家人、他的爸爸才是她行走的终点。然而,要走烂多少双鞋,才能找到通向终点的那条唯一的隧道。法哲在宾馆对她的侮辱像她的军中婚礼一样难以忘记,命运似乎总在关键时刻让她措手不及,以便增强悲剧效果。

“他离开一定是因为我,或许他应该叫高法哲,或许他跟了妈妈的姓……”

界平又有了当年失去妹妹那种痛彻心肺的遗憾,又有了想鞭打自己的强烈欲望。仿佛离开的不是腾法哲,而是高顿,是让她姐妹俩痛爱一生的男人。

看到他的模样,她就心跳,听到他的声音,她感到莫大的惊奇,临了又陷入蓝色的忧郁。他面试时讥笑的表情让她心碎,她像失去了信心的马拉松运动员,栽倒在距终点几步远的地方,只能像落败的狗一样舔舐伤口。

命运又一次拿她开涮了!

多年的寡居生活让界平明白,当有人用剑向你挑战,你要果断地回应利矛;当有人向你怜悯、施舍,你更应该毫不留情地还以冰冷的颜色。尊严的生活必定要靠高贵的自卫赢取。

界平在意的不是崔总的医疗费,而是作为英雄连长寡妻的自尊。

界平赶到英雄连建筑公司,门卫礼貌地拦住了她,没有预约是不能走进大楼的任何房间,包括厕所。

门卫接通了办公室。所有的光彩和时间的积淀都抵不过规则。界平突然有后宫嫔妃等待皇帝翻牌的的感觉。

大厅装潢高档、大气,宽敞的大厅像教堂般的高耸雄伟,四壁精美的装饰突显建筑艺术的奇效。界平停在镀金的公司简介前:英雄连建筑公司是国家一级资质建筑企业,企业理念是:“军人雄风,品格为上”,国家AAA级资信等级,通过ISO9001国际质量管理体系标准认证。英雄连建筑公司拥有一支业务齐全、工种配套、经验丰富、技术先进、机械设备齐全、服务质量上乘的施工队伍……

界平正欣赏着,门卫突然立正并打了个敬礼,随后响起崔总明亮的声音:“果然梦到鱼就有好事,原来是洪院长大驾光临了!”

崔总忙伸出两只手,想热切地捧住来宾的手。界平却只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他手里,她的手像怕触及毒蛇似的迅速缩了回来。

崔总尴尬地捏着信封,夸张地放到嘴边吻了一下。

“我惦记着这笔钱,都失眠了好久了!”崔总感觉自己和这女人总像牛和双人床似的归不到一类。

界平并不被崔总的玩笑打动,甚至没感到幽默之处,就像老虎对兔子说它改成吃草不吃肉了,兔子不觉得可笑。

“快饿死的人终会向乞丐讨饭吃的!这女人在装蒜!”崔总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任何喜怒哀乐也软化不了界平那暗淡的视线,完成任务,她便告辞离开。崔总如何也不会让这个送上门的“猎物”逃走。“我带你参观公司吧,也算是给我宣传英雄连的机会!”他观察着她,仿佛要看清她如何把自己装扮得高雅可爱,而把张连长掠夺得一无所有的,也想探寻自己当年疯狂的出处。

如果机会恰当,每个女人都是媚狐。崔总坚信自己是女人通,坚信对女人的了解,像十指一样清晰。

丈夫所在的连被称为英雄连,作为连长的寡妻,她再不想参观,也要装装面子。

在这所六层办公楼的大厅里,以浮雕的形式展现着公司军事化的管理内涵。崔总滔滔不绝地讲着:“当兵的经历是我巨大的财富,没有部队的锤炼,就没有我的今天。公司要做大做强,就必须实行品牌战略,像英雄连一样遵循着一流的精神。一座桥梁,一栋楼,就是一件工艺品……”

界平不会为崔总滔滔不绝的介绍感动,她深知宣传是一回事,实干是另一回事。吸引她的仅仅是英雄连、军事化这几个笼统的概念。她仿佛站在英雄连的历史里,眼前又是枪、又是炮、又是军人的铮铮誓言。她心中惶恐,不知该往前走,还是离开。毕竟自己是军人的妻子,享受着烈属的待遇,可对丈夫的部队生活了解得太少。丈夫真有没能发出的信吗?

崔总觉察出界平精神的游移,尽管自己卖命地介绍,可她并不像其他参观者那样给予必要的赞美。她听着,仿佛又没听,她随他一层楼一层楼地参观着,又仿佛心思早已离开。她仿佛走进一个只有战火点燃的特殊世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火焰,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谷出现。

“这女人,真是魔鬼!”崔总始终把人类分为皱纹朝上和皱纹朝下两种。他觉得界平打破了他的分类法,她是那种介乎于两种之间的没有表情的第三种。这另类的表情无形中把靠近她的人拒之很远。

真有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人吗?崔总喜欢攻关,喜欢挑战,如果这个女人真是海洋,他倒宁愿做个搏浪的人,虽然二十多年前在情海里呛过水。

参观到第四层楼时,工作人员叫住了崔总,说楼下有一位叫王子的求见。

“皇上来了也免见,不会客!”

界平不愿见到王子,崔总理解她的感觉。

王子是个散漫而多事的人,总将自己怀才不遇的怨仇,发泄到朋友身上,并且酗酒成性,醉酒后又哭又闹,总不安生。经历战争的洗礼,崔总和王子情同手足,但手足毕竟是手足,有的是手,有的只能是足。对王子而言,劝说不听,训诫不听,有时也不得不臭骂一通。王子扬言只要给他一点微小的机会,他就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写出旷世奇有的名作。

“王子说,有封信……”界平迟疑地说出了内心的纠结,玻璃窗折射到墙上游移的光线,也不及她的脸色苍白。

“您真想读那信?我本人可比信更有魅力!”

“我丈夫的信,难道……有毒?”

“这得因人而论!”

“你怎么知道?”

“许多战士都知道!”

真有没能发出的信?界平一直以为是王子信口胡说的,没想到这信竟然保存在他们手里二十多年。不知是这件事本身,还是对信内容的担忧,界平突然心潮起伏,血涌大脑,仿佛走在飓风里,看到了丈夫浑身是血,身体摇曳,头发像抖擞的旗子,影影绰绰,淹没在巨大的黑浪里。

两封信用一条绿丝带绑着,上面的一封开着口,信封的折痕和污迹仿佛被几百人传看过似的。

界平翻转着两封信,查看着上面的每一个油腻腻的指纹。仿佛她根本不在意写的什么,而只在乎信封的清洁似的,那表情既单纯又复杂,既静止又骚乱,既惊恐又谨慎。

“可能张连长没来得及封口,战士们……”

界平掂量这件事的后果,仿佛有无数张多事的嘴,在她周围响个不停。她瞪了崔总一眼,心如捣蒜,转身往外走去。如果手里有枪,她肯定会让他胸口流血。

界平摔门而去,迎面遇到了怒气冲冲的王子。王子像看着天外来客似的看着脸色苍白的界平。

王子打个了招呼,界平像受惊的马,把持不住激愤的表情,近乎小跑着出去了。

“你脱她衣服了?”

“闭嘴,小心她掴你耳刮子!”崔总惊恐地冲到阳台,王子也跟了过去。

“我不明白你为何让女人弄得头脑不清?”

“你若明白,你就是太监了。”

“两腿之间的球球与这有什么关系?我收到法院的传票了,她女儿起诉了我!”

“被告席的椅子对你还真合适!”

有些人就像水痘,害过一次病才能长长见识。这件事让王子明白,一个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与法院保持距离永远是理智的做法。

崔总早就看出来,对于一个不读书总醉酒爱抱怨的作家,写作,只是他避免自己蔑视自己的挡箭牌而已。

王子张口结舌,眯缝着眼,模样又气愤又挑衅,活像一张诉状。他不相信自己会被告上法庭,就像不相信冲锋枪将成为新娘的陪嫁品一样。他跟在崔总身后进了办公室,顺从的表情,像一条伶俐的狗做了错事似的。

单亲家庭长大的张薇脆弱、敏感,害怕落后和失败,所以学习特别用功,无论在师生面前还是在妈妈的同事朋友面前,都是一副干练而聪明的形象,是众同学里的佼佼者,是妈妈们眼里的好女孩。像核桃一样,脆弱的心需要坚强的外壳保护,反过来,越是坚强的外壳,保护的是更趋脆弱的心。

张薇一直为有英雄的爸爸自豪,自初中以来,她颇费精力地收集了大量刊登她爸爸的英雄事迹的报纸。对爸爸的印象一是来自妈妈的讲述,二是来自报纸。爸爸如此神勇、果敢、智慧和多情,怎么能容得王子的恶意歪曲,甚至把爸爸描写成一个愚蠢的土老帽。

雨夜,张薇捧着《我的老战友们》,盯着爸爸的照片,时间之长犹如漫长的开学季。然后,她转过头去凝视着那些敲打在玻璃窗子上的雨点。不知道是窗外暗淡的阴影,还是一抹伤感的微笑,在她唇边勾勒出一道既信心十足又无限残酷的线条。

这书只能忠于英雄,它不能既诋毁了英雄,还想得到英雄子女的感激。张薇仿佛看到了这书的死刑。带着虎门无犬子的狂妄心态,在同学们的鼓动下,起诉了王子。

诉讼请求:

1.判令被告立即停止并收回所有“歪曲实事、诋毁战斗英雄形象”的作品《我的老战友们》;

2.判令被告向原告公开赔礼致歉;

3.赔偿原告精神损失8000元;

4.承担本案的诉讼费、调查取证费等合理费用。

王子被张薇的起诉搞得心烦意乱,写战争回忆录只想还原战争的真实,从而纪念牺牲的兄弟们。没想到竟然要和战友的子女对簿公堂,这违背了创作的原则。他当然不怕法槌,因为那书无论从大义还是从细节,都尽可能尊重了事实,还原了战友们的本真。但无论谁胜谁负,伤的都是自己人。

王子本渴望赢得感激和赞誉,没想到收获的是带血的泪水和苦涩的诉讼。

法槌的回响能穿越时空,却不能唤醒那些酣睡的英雄。法槌的哲学能定义邪正,但邪正的界线从来都不会分明。

王子求崔总出面调解,力争庭外调和根本就不存在的争执。

如果要问独生子们不缺的是什么,那便只能靠幻想,然而,他们过剩的恰恰是无限荡漾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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