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努姆是日孜婉麻袋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把带来的货，过给了她，每次都是这样，巴努姆帮她把货卖了，再给她联系她需要的货物，让她自己去看货讲价钱。
巴努姆的爷爷卡斯木是新疆人，当年也秘密持有那边的护照，那个时候没有钱也能搞到护照，只要你把心给人家就行。卡斯木带着家人出去了，那时候巴努姆的爸爸包尔汉十五岁，民间流传的说法是：那边就是这个世界能看得见的天堂。那个年代，许多人都是这种说法的牺牲品，那些有家产的汉子们，有田地的大户人家，小有资产的商户们，还有一些屁股上没有裤子、名字叫金铃铛的盲心们，都秘密地办好护照，离开了祖国。巴努姆是出生在阿拉木图的倩女，后来，她的美貌变成了她的敌人，不断有有钱的汉子们纠缠她，前后嫁过三个男人，个个都是播种悲剧的诡汉。后来，新疆的口岸开放后，做生意了，不再相信男人的蜜语了，说，有钱就是男人，不嫁了，一辈子自己的太阳自己看，自己的风雨自己受，不依附任何人了。老一辈的人们，在生病或是就要向真主交出生命的时候，总结自己的一生，话题前总是要来一句：怎么说呢？说什么好呢？潜在的感叹是：心海里有太多的形容词，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在内心里，在血脉里，找不到那些乱麻的绳头，一个辛酸的意思刚流到唇边的时候，另一个苦难会吞吃那个可怜的记忆，猛看起来那些乱麻都有绳头，准备梳理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魔术一样的生活，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那些年代监狱一样的记忆，当年自信、春风一样的脸庞，羊羔肉一样金黄的前额，都被那些忽悠过他们心智的形容词和名词吞吃了。真相，从漫长的黄昏里爬出来，像肮脏的下水道，在熏臭的味道里，亮开了自己的心扉，让人自己诅咒自己的脚印。真相有的是时间，而那些比恰里（可怜）的移民们，只有一次生命。当生命被欺骗的时候，语言害臊了，但是语言没有嘴脸，它和时间一起，让欲望给玩了。人醒来的时候，从前仍然大度，像人类的早晨，无比美丽。
回家的货办完了。这次，日孜婉麻袋根据买主的要求，重点办了一些铜壶、铜盘、铜盆，还有铜制的沙玛瓦尔（烧开水的带嘴壶）。新疆特别是北疆人特别看好这些东西，主要是待客的时候用，用完了擦的晶亮，摆在客厅里，也是一种得体的饰品，像主妇们在深处晶亮的心。
日孜婉麻袋把萨黛提带到了有名的商业街，帮她买了一条金项链，还有日本进口的化妆品。给哈力克买了一双鞋，是意大利产品。在商业街的小广场，她们参观当地画家们摆出来出售的小框油画，有人物画和风景画，萨黛提来到一幅白桦树的油画前，停下了，开始欣赏亲切的白桦树。她向日孜婉麻袋说，我喜欢白桦树，童年的时候，白桦树是我们的朋友，它们有许多眼睛，和我们说悄悄话。日孜婉麻袋笑了，说，树怎么会有眼睛呢？我的童年是猫，后来那只棕色的猫死了，我哭了好几天，妈妈就从乡下给我找了一只白色的阿斯兰（小猫），后来阿斯兰让邻居的男孩子偷走了，据说换了五只鸽子。邻居家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好的，不是偷人就是偷猫。萨黛提看着日孜婉麻袋，说，有意思，那么，你也在朦胧岁月里被欣赏过吗？日孜婉麻袋说，是蹂躏。男人，生下来就是眼睛主义者，童年是好东西的奴隶，这是他们最有人性的时期，青年时代以后，能嗅懂女人馨香的时候，就狼狗主义了，什么样的骨头都啃，没有选择。萨黛提说，一位老奶奶说过，一个城市，只有一个好男人，不够用啊！日孜婉麻袋笑了，说，阿拉木图好男人不少，认识一个吗？萨黛提说，真主保佑，让那些男人继续生锈吧，我欣赏男人的时代很早就退役了。日孜婉麻袋静下来了，靠在萨黛提的身后，看画。萨黛提已经走进画布里的白桦林里了。高大，秀丽，奶白色的树皮，是她整个生命最残酷、最恐惧、最肮脏、最彩虹的私密记忆，弯曲的白桦树，像她少女时代的梦，婉转地编织心海，把她拥簇到她后世的时间里，在彩云和星星的世界，让她选择自己的白马王子。当她回到现实的世界里，就回忆游梦在她的意识里播种的欲望。她去找尼萨汗大妈释梦，大妈说，在你这个年龄里，梦多一半都是反的，你要注意呢，不要和陌生的风、陌生的眼睛说话，每天呜呼郎（入睡）前，要念一段祈求安拉保平安的经文。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零食，有可能是人家念过脏经的东西，要时时自保。从此，她的眼神变得深沉了，在一切时间里，小心地窥视男人的骚动。然而，那只手还是出现了，只是那个时候萨黛提没有想到，这只手的结局竟是她要一生咬紧牙齿，凌辱沉默，伪灿烂地应付日子的影子。画布上白桦树的绿叶，像她羞涩的脸皮，在雄风的刺激下，诱骗她遍地鲜花似的记忆。白桦树震动的时候，最早问候天地的绿叶坠落了，残酷地飘下来，在她黄金一样灿烂的面容，优美地舞蹈，把天空的问候和星星的祝福，如实交给她，安慰她蝴蝶一样沉醉的灵魂。漫长的日子里，那些细节评判过那只手和那张嘴脸，有时萨黛提流泪的时候，时间沉默，静止在角落里，向内心的天平说：成长不是老娘的热棉袄，成长是诅咒生活和热爱生活。
坐在橡树下的画家走过来了，是俄罗斯人，他用维吾尔语问候她们，说，喜欢这幅画吗？日孜婉麻袋说，我朋友喜欢，多少钱？画家说，如果是用你们的钱，两千元。日孜婉麻袋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萨黛提，说，太贵了吧，就一手臂这么长的东西，能这么贵吗？画家听到这话，没有作声，回到橡树下去了。萨黛提说，姐们儿，这个噢拉斯（俄罗斯）人画的不错，你还个价，一千五给的话，咱们就要。日孜婉麻袋说，你也是，就一块布上涂了一些颜色，也值这么多钱吗？萨黛提说，他一千五愿意出手，我就要，少穿一件衣服。日孜婉麻袋用手语把画家叫过来了。画家听到日孜婉麻袋嘴里的一千五，笑了笑，没有说话。日孜婉麻袋说，你这个成本也就一块布和一把颜料嘛，能这么贵吗？画家笑了，说，但这是我一生的技术，比如说你们维吾尔族的歌唱家到阿拉木图演唱过，一张门票也有一千块钱的，你怎么说？几分钟就一千块钱吗？那也是她一生的技术，不是吗？好姑娘？萨黛提笑了，看着日孜婉麻袋，说，咱们买吧，他这么一说，就不贵了。画家说的有道理，我特别喜欢草地上的那些野玫瑰，神秘地配衬白桦树，光耀它们在太阳下的形象。萨黛提数钱的时候，画家把画给她包装好了，说，存好，我以后出名了，就不是两千人民币了，而是几千、几万美金了。萨黛提笑了，日孜婉麻袋说，但愿真主能让你有那么一天。
回家的时间在她们的胸口里痒痒的时候，巴努姆和她的朋友再妮莎，把日孜婉麻袋和萨黛提请到了一家桑拿。是需要预约的高级桑拿，日孜婉麻袋和巴努姆洗过几次，那感受，至今在脑海里镜子一样闪烁，那些纯粹的细节，像会说话的蝴蝶，粉饰她看不见的虚荣。桑拿要预约，有的时候需要等二十四小时，这边桑拿的特点是吃好喝好后，再去洗浴。负责桑拿的汉子高个儿，和蔼，但脸蛋上闪烁的暗光暗示他也是一个有脊梁痒痒特性的人，眼睛里面浑浊的暗光，也是一种佐证。桑拿在负一层，桑拿汉子平静地欢迎她们，日孜婉麻袋和萨黛提换衣服的时候，巴努姆和桑拿汉子要了几个菜，而后脱光，把洁白的浴巾裹在胸前，和朋友再妮莎来到了客厅中央的餐桌前。萨黛提在脱衣服的时候说，怪，怎么会是集体洗浴呢？应该一人一间洗房啊？日孜婉麻袋说，很正常，你只是没有洗过这种桑拿罢了。
她们准备好走过来，在巴努姆的安排下，坐在了上面的两个椅子上。站在一边的桑拿汉子温柔地看了一眼巴努姆，巴努姆点了点头，桑拿汉子转身，把点心水果都端过来了，碟子里的柠檬切片，散发着振奋情绪的清香味，像私密的性渊激素，让骨子里原在的欲望骚动。接着，菜上来了，有俄罗斯人传统的土豆烧牛肉，有辣椒炒肉，有未熏制过的清煮马肠子，有金黄的烧鸡，味道熏香，让人看着就有食欲。最后，桑拿汉子把托盘上的两瓶酒放在餐桌中央，洁白的四个大口杯摆好，出去了。巴努姆请客人吃菜的时候，日孜婉麻袋给萨黛提夹了两片马肉，萨黛提咬嚼着尝了一片，感觉到丝毫没有新疆马肠子的味道，盐淡，没有黑胡椒的味道，像新宰的马肉一样清淡。巴努姆说，尝尝我们的鸡，是田野里长大的鸡，好吃。明天你们就要走了，咱们喝几杯，怎么说呢？说什么好呢？你们是祖国来的客人，你们的精神永远是饱满的，不像我们生活在真空中。吃菜的时候，巴努姆把再妮莎介绍给了她们俩，希望今后大家都做朋友。再妮莎长的肥胖，男人一样的个头儿和强壮的双臂，像神话里的武士，给人力量和希望。一双自信和混血的眼睛，像油画，耐看，给人一种少有的新鲜感。她的父亲是卖肉的，十岁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出来的，出生地是新疆阿山，再妮莎的爷爷也是屠夫，是一个口碑不错的硬汉，冬天卖肉的时候，铺子里是个热闹的地方，那些酒肉朋友们都要先进来在里间喝上几杯，身子热了眼睛亮了以后，才买好肉走人。有的坐下了起不来，老婆给的买肉钱，都在肚子里变成酒精，和哥们儿吹牛开心。一个小诱惑是，铁洋炉子上的那个著名的铜罐子里，慢火香煮的是里脊肉和胸叉子肉，好肉好烫喝小酒，天黑的时候，那些汉子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倒在渠边的白杨树下，偷听树根的秘密和梦想。家里因为没有男孩子，父亲看到这再妮莎男孩子一样大眼睛大耳朵，就让她继承了自己的行当。民间的说法是，屠夫的孩子们，无论男孩子女孩子，都发育早，主要是家里顿顿好肉好烫，动脉和经脉都提前扩张，孩子们的眼睛早早地看清了本不该在这个年龄弄懂的事情，晚上的那种游戏，他们比一般的孩子懂得早。这个行当的一大特点是辛苦，辛苦的人都能吃能喝，于是就长肉，接着就是胃增大，继续能吃，这个微妙的循环，一年年把再妮莎喂肥了，过于性感，视觉上给人一种朦胧的小恐惧。但是她卖肉有劲，右手紧握著名的俄罗斯斧头，把柄绳套在手腕上，羊肉牛肉马肉，根本不用刀子，利斧砍下来，块肉像亲切的飞鱼，整齐地排列在肉案上，吸引顾客的肉眼欲望。也有那种站在肉摊前拿不定主意的汉子，再妮莎就放开嘴巴挠他们的心：他爹的儿子哎，说话，吃公羊的肉还是母羊的肺子？牛犊的后腿肉你吃了胃口不找麻烦吧！有的男人灰溜溜地溜，有的敢大胆地迎战，也放开喉咙喊叫：贤娘子，到底什么样的肉好吃啊？！再妮莎也不甘示弱：小兄，回去和你的前面和后面商量商量吧！
桑拿客厅北面是宽敞沉闷的出汗房，俄国人洗桑拿是很讲究的，要全身出汗，严格地说是一种预防和治疗疾病的洗法，家人一起入笼，互相擦搓皮肉，享受水和闷气的熏陶。一个特别的洗法是，用一把新鲜的橡树枝条，拍打对方的肩部和腰部，驱散寒气，也抽打浮在身上的不要脸的魔鬼。据说，橡树枝条有较好的疗效。对面是淋雨，是理想的冲澡的地方，自以为干净的人们，嘴巴代替不了血脉里的肮脏，水必须从头顶上往下冲，只有这个时候，脑袋里的罪恶羞于圣水的恩赐和情面，就耷拉着头掏出灵魂清洗。水永远是宽容的，因为水是生命的渊薮。桑拿的西面，是一排华丽的休息房，有欧洲名家油画的印刷品，醉人的艺术，在幽暗的小空间，与颓废的呻吟为伍，祈求天窗的光明。
巴努姆给四个口杯斟好酒，说，为了我们血脉的友谊，咱们干一杯。萨黛提笑了，没有动杯，接着日孜婉麻袋也笑了，说，我们不习惯这个东西，我们是女人，你是了解新疆的。巴努姆笑了，说，此刻新疆又不在你们头上看着你们的嘴巴，怕什么呢？出来就是玩，生命其实就是一个玩字，你们的戒律太多了，家庭里你们最累，但好酒好肉不属于你们，你们生活在男人的影子里。萨黛提说，谢谢你的款待，我们没有这个习惯，这不是说新疆在我们的头上，实际上新疆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这是我们基本的和谐和繁荣。再妮莎说，也对，人都是自己村寨的神灵，人心都有自己的飞毯，在什么地方落地，在什么地方翱翔，在什么地方放肆痴心，都是人心的选择，我们都应该尊敬。我向往新疆，想去看一下父亲出生的地方，这些年心捆在了生计上，来年一定要和巴努姆飞一趟新疆。巴努姆说，好，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米。你们俩新疆就以茶代酒吧，这个狗日的东西我们不喝不行。她们二位端起口杯，大闷口把酒喝干了。巴努姆说，姐妹们，吃马肠子，这东西对心脏好，咱们现在除了保护心脏，还有什么呢？再妮莎说，还有一样东西，是希望，希望是天下人共同的福分，我们有权利等待和分享。萨黛提高兴了，说，说得好，希望是我们共同的期盼，真主会让我们赶不上趟，但是不会逼我们上绝路。巴努姆又喝了一杯，说，我们的希望和你们的希望是不一样的，你们是喝着院门前的泉水长大的，水的甘甜是你们骨髓的支撑，你们记忆的图像就在故乡的神绳里，而我们的记忆是风的朋友，我讨教过家族里的人，族群社会里的长老和永远聪明的眼睛和嘴巴，但是没有人能说清是我们没有哲学还是秋叶强奸了我们纯洁的心田！风把我们的父辈带到这里来了，他们是为了我们才出卖那些记忆的吗？他们为什么要抛弃生命的源头呢？他们童年的飞鱼、清泉、小河里骄傲的飘果，在果树上窥视他们的松鼠，没有旋律的小曲，正午耀眼的热光，那些躲藏在热馕坑里的神话，在醉人的黄昏里讨好他们的梦，从星星的暖心里流淌院落的史诗，这一切的人间甜蜜和生命元素如今在哪里？我们继续是秋天的树叶吗？属于我们的风，还会继续验证我们的哲学吗？是的，我们也有希望，但是这些希望该说话的时候没有嘴巴，当它们有了嘴巴的时候，它们的动词和形容词都可怜地瘫痪，在连词和副词的温床里，像我们一样，享受酒的安慰。最可怜的事情是懂事，羊羔般的眼睛没有了，长大了，面临的东西是死亡，我们天天吃羊肉，我们有说法，但是死神的手也伸过来了，他们也有理由，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说法，这是我们唯一能自信的喘气的机会。巴努姆哭了，而后大家都哭了。
蒸房里响起了安慰灵魂的神曲，那是从前忏悔过的某些时间留下的求饶。眼泪的手变成了水龙头，热水和凉水媾姌在一起，从噩梦一样恐怖的管子里淌出来，把天堂一样崭新的梦海，亮在了温暖的桑拿里。酒高兴了，说，我说过，时间是最后的拯救。酒杯说，老大，没有拯救，昨天的水不是今天的水。水说，繁衍的人子啊，要永远记住，一天就是一天，没有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