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克长老说的地方在东北方向，是属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荒滩，叫割头坡。以前是长芨芨草的地方。秋天，城里人赶着毛驴车去收芨芨草，扎扫把，是很理想的材料。割头坡这个名字，是“文革”的时候起的，经常是广场的审判大会开完，死刑犯就押到这里，一颗子弹响过后，亲人的啜泣声蹂躏活着的心灵，众多的手伸向躺在芨芨草中央的死灵魂，眼泪带他们回家净洗尸体，愿真主保佑他的灵魂纯洁无瑕。当一种说法等于死亡的时候，另一种说法为什么是固执地炫耀呢？在生命开始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力量在保佑人的元气，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扰乱人的意志呢？
苏里堂带着穆明孤儿和哈力克来实地查看，大家一致的意见是，马里克长老太伟大了，如果能把这一百多亩荒地圈起来，这将是苏里堂一代代子孙的财富。苏里堂说，长老说他在土地部门有人，可以帮我申请土地，最好的理由是办一个集中屠宰场，把城里零散的小屠宰场集中起来管理，公家的人喜欢听这样的话。穆明孤儿说，有道理，看来这事儿能办成，有两个好处，一是人间将少一个赌徒，我们哥们儿可以年年吃最好的羊肉，我支持。只是，要放点血，办土地，光说空话是不行的，空话是耳朵最残忍的敌人，放点血，办得快，不然，一年也办不下来，公家的手续，比白河里的鱼还要多。正路上，让长老也道德道德，我们应该领情，但是邪道里面，我们要具体地感谢人家。哈力克说，这种侮辱别人喉咙的事儿，最好交给苏里堂那个叫尼亚孜刷刷的哥们儿去办，那小子是邪道专家，心臭嘴甜，他能办下来。穆明孤儿说，好主意，就用他。苏里堂说，好，那哥们儿生下来就是干这事儿的，多给几个钱，跑得更欢。
尼亚孜刷刷领到这个活儿后，跑了一个秋天，冬天里第一场雪扭着屁股飘下来的前三天，把整个手续都办下来了。长老唱红脸，尼亚孜刷刷唱黑脸，整个过程还诞生了几个值得在大场面上说道说道的幽默。长老评价尼亚孜刷刷的说法是：这小子从人家的嘴里面进去，可以从鼻子里面出来。开始筹建的时候，根据长老的推荐，土地局里一个叫穆塔里夫的专家，开始热情地为苏里堂服务，拿出了自己的规划设计方案。马里克长老看过后，提了一个建议，认为整个设计方案里屠宰场空闲面积较多，可以划出三十来亩地，建一个活畜市场配套，促进屠宰场的全面发展。苏里堂高兴了，穆塔里夫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拿出了第二套设计方案，屠宰场分三个大车间，分别是马、牛、羊车间，整个规划显得大气实用。活畜市场南、北、西方向是给过夜过冬的畜牧准备的篷房，中间是不同大小的三个交易点。苏里堂在穆塔里夫的参谋下，开始联系建筑公司。
春天的暖风从白河的方向吹来的时候，屠宰场和活畜市场动工了，到场祝贺的马里克长老握着苏里堂的手，说，好兄弟，这才是能留下来的事业。
厂房建成后，苏里堂购置了先进的屠宰设备，秋天的时候，屠宰场开始正式启用了。一方面，苏里堂自己向市场批发牛羊肉，因为马肉在寒冬的时候才能有市场；另一方面，也收屠宰老板们赶来的牛羊，生意很好。牛皮和羊皮，已经和内地的公司商签了长期的合同，羊杂碎和牛杂碎，也有专门的公司全包了，有多少要多少。十多年前，杂碎是没有市场的，现在人们却喜欢吃羊杂碎和牛杂碎了，主要市场在民间的小饭馆和小酒馆，喜酒的汉子们，高兴用杂碎下酒，凉拌，一个蹄子可以喝掉半斤酒。
秋天的风从白河的方向吹过来了，苏里堂想起了穆明孤儿的景点，白河水的味道唤醒了他存留在肠胃里的酒味，冰冷的手机把他的热心肠传到了那个亲切的、朋友一样温暖的景点。下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了他的越野车上，手下的人把他看中的那只黑羊的嫩肉，放进了后备箱，越野车像听话的好孩子，无声息地驶出了屠宰场，柏油路上的太阳，路边白杨树上的太阳，挡风玻璃上的太阳，在干净的空气里游荡的太阳，在时间的车轮里欣赏速度的太阳，在时间的后花园里懒洋洋地释梦的太阳，和他心中的太阳聚合在一起，开始亲吻他的灵魂，拥抱他的梦想。
他来到景点的时候，哈力克和穆明孤儿已经在老地方等他了。穆明孤儿的手机把苏里堂车后备箱里的黑羊羔肉送进了厨房，魁梧的厨师库尔班江看着漂亮的嫩肉，说，好肉，吃肉的好刀，好酒，好女人，自古都是循环血液的好东西啊！
哈力克说，又一个秋天来了，你的屠宰场开始使用了，多么了不起啊！我们今天好好祝贺一下，好酒我带来了，是喜欢吹牛的伊犁人造的特曲。穆明孤儿说，吹牛也是一种自信，自我安慰，也不错。苏里堂说，马里克长老批评我了，要我戒酒。穆明孤儿说，我们这号人，可能吗？我们心事这么重，什么东西安慰我们呢？答应他，但还是要喝。风从河面飘起来，把秋水凝重的季节味道和成熟的苜蓿籽儿的清香味，洒在了桌子上，几只候鸟飞过来了，像梦里的情人，歌唱神话里的绝句。苏里堂看着河面上飘逝的无数叶片，说，可怜的树叶们，年年岁岁，都要离开自己的领地，新的故乡，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哈力克说，先喝酒，完了我告诉你它们新的故乡。
哥儿几个端起杯子，准备喝酒的时候，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落在栏杆上，说，三只手，三杯酒，三双眼睛，三张嘴，三颗心，加上你们的朋友白杨树，忠诚的河水，那些私密地为你们歌唱的候鸟，这景色是够美的了。穆明孤儿说，不是三颗心，你是小眼睛看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好几颗心。红鸽子说，多了，就一个肚子，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呢？所谓的情感，辟地开天以来，都是麻烦的中心。你们人类生来就是紊乱的，你们不会记得你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些记忆，而成长以后的你们是懂这些麻烦的，一个心还不够你们折腾的吗？苏里堂说，这是个哲学问题。穆明孤儿说，所以我们不懂。哈力克说，我们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的，下雨？刮风？灿烂的阳光？灾难？疾病？被抛弃？威胁？死亡？有命运为我们操心，我们不问哲学。刚才苏里堂感叹树叶的命运，都是一样的，企图窥视陌生和隐秘的归宿和秘密，是要出事的。我们出生的时候，我们的父辈们就生活在这种神秘里了，我们应该尊重这种现实。白杨树说，大家好，红鸽子说的太好了，你们人类是需要和谐的，没有和谐，盐巴固有的味道就会异化，那个时候，就不是什么哲学问题了，人的存在是一切具体的物质和神奇的魔力在起作用，而盐巴，又是一种决定性的伟大力量。红鸽子说，为了保护你们的正心，安慰你们的野心退役吧，土地承受不了野心的折腾了。红鸽子飞走了。
第三杯酒从喉咙里下去以后，苏里堂说，活着，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生命虽然是真主给的，但人不停地劳作，才能生存。那个叫婚姻的东西也非常可笑，把两个年轻人哄骗进一个厢房里，以爱情的名义吞吃他们的记忆。两个干净的心，曾经有过如画的期盼和梦想，而现在，却让那个叫爱情的东西蒙蔽诱骗，离开出生成长的天堂蜜屋，成立自己的小家，埋葬自己童年成长记忆。人类的繁衍太怪异了，从亲密到陌生，又从陌生到亲密，这够无聊了。穆明孤儿说，生命的甜蜜就在这里，当两只陌生的手开始触电，有那种撕裂的感觉，我们的基因才能健康发展。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是到景点来喝酒的孜亚丽们说的。哈力克看着苏里堂，说，哥们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个事情，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苏里堂说，我怎么给你讲才好呢？我这么给你说吧，知识分子就是创造发明名词和形容词的人，有的时候，名词少了，他就发明名词，形容词少了，就创造形容词，但是他们基本上不掺和动词。哈力克说，怪了，我们现在有的这些名词形容词不够用吗？苏里堂说，有的时候用不着，有的时候不够用。穆明孤儿说，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很需要一些新的词儿，能说明我现在的精神和灵魂渴望的词儿，但是我没有。我希望能通过那些词儿的帮助，在我还没有变老以前，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哈力克看着穆明孤儿说，哥们儿，咱们还是找一个轻松的话题吧。苏里堂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叔叔给我娶了一个媳妇，我说，叔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老婆啊！叔叔说，天下人谁没有老婆，老婆加老婆才是好老婆。入洞房的时候，我发现那小美人是石女，我不好意思给叔叔讲，整夜想法子，苦的我啊，最后想通过哈力克给叔叔讲，可天亮前我醒了，原来是一大黑蚊子叮了我一脸。哈力克说，一定是外来的盲流蚊子。穆明孤儿说，看来，你的命里还有一个女人。苏里堂说，真主保佑，我不敢再折腾了，我的经验教训不少，再说了，马里克长老在女人的事情上也批评我了，说乱碰女人就是葬送自己前定的福分。穆明孤儿说，这话说得也恐怖了一点，没有那么严重，长老是从前的经验，今天的时代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人生的活法是丰富的，不是每一步都要丢进道德的天平里衡量的。苏里堂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曾经迷恋过一个美人，那时候我看着她的手都会感到无限的幸福，后来发现她的目的是钱，我们的感情就搁浅了。长老是有道理的，时间不断地前进，这等于是我们在无形地衰老，那些供养我们的道理，也会发生变化，最大的变化应该是让欲望和心都静下来，努力地想象那些看不见的未来。穆明孤儿说，我也在变，我在平静地等待父母的出现，努力地压制精神上的痛苦。哈力克说，折磨我的那本图书至今没有文字，我羞于向你们亮开我的胸腔，那是一个人名，我至今不知道这个人名是几个音节组成，我曾经审判过自己，放弃了这种自我折磨，但是这个无形的魔鬼又迅速地回到我的灵魂里，蹂躏我的意识形态，这也是我有时流浪人似的狂饮的原因。现在，我也变了，没有那么多执着和仇恨了，我总结了一条，这是命运的恩赐，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胸里，都有一张折磨我们的天书，它又是生存和死亡之间的天使，如果我们能战胜自己，我们会变得比鸿毛还轻，痛苦会变成神奇的飞毯，和我们一起周游天下。然而，战胜自己太难了，人的精神太复杂了，反反复复的人生，总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嘴脸。
苏里堂抓住酒瓶，给大家倒完酒，说，我敬你们二位一杯，我心里面的话，都在酒杯里面了，屠宰场开始营业了，你们对我帮助很大，我要在心里深深的地方，永远保存这份友谊。没有你们的资金支持，还有五年也搞不完。穆明孤儿说，谢谢，说的好。苏里堂说，我有一个计划，这几天在想这个事情，每年的古尔邦节，家家都要宰羊庆贺，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我想每年育肥万只羊投放市场，我和有关的牧主们也商量好了，这也是一个机会，我想把屠宰场的管理和活畜市场的管理，育肥万只羊的计划结合起来做，在我现在身体还行的时候，多干一点，挣一点养老钱。穆明孤儿说，这个想法很好，黄昏的时候转悠女人也需要一大笔钱。大家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