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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活着就是胜利

回到景点,穆明孤儿没有把找到爸爸的事情告诉母亲。连续三个晚上,他把苏里堂请来,让他重新给他读母亲给他的那些日记。往事复活了,那些心酸的细节和亲切的画像,开始在他灵魂的田野里舞动,他较全面地认识了那个时代,更加深刻地认识和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心情和父亲出国的缘由。

第四天,穆明孤儿把找到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姆巴莱克。姆巴莱克的头颤了一下,紧张地看着穆明孤儿,说,你见到爸爸了吗?穆明孤儿说,以前见过几次,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我爸爸。这一次我们没有去见他。苏里堂的意思是先告诉你,怎么见,要你拿主意。姆巴莱克说,你们没有搞错吧,不会是同名的一个汉子吧?穆明孤儿说,那个叫苏帕洪矿手的老爷子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图尔地,我让他看了那张相片。姆巴莱克说,明天咱们就去见他,好可怜啊,一条腿没了,但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是啊,这原因好像我也明白了,但是,不应该这么无情地活着啊!不应该啊,不应该蔑视青春和时间啊!姆巴莱克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皱纹开始抽动,眼泪从苦难疲惫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像从岩洞里滴落的矿泉水珠,透明,晶亮。

穆明孤儿的脑海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路线图了。苏里堂和哈力克也同意他的想法,把父亲接回来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是给他们操办婚事。隐在这句话里的意思,他们二位都明白,二老当年就没有举办完婚仪式,必须补办公家的证,必须履行宗教礼俗,请阿訇来念尼卡,才能合法合俗。

根据穆明孤儿的要求,苏里堂和姆巴莱克长谈了一次。姆巴莱克同意儿子的意见,把图尔地请来,完婚,一起迎接最后的晚年。姆巴莱克说,这只是我们的意思,不知道图尔地的心海里是什么想法,他才不容易,半个多世纪了,一个人孤独地打发日子,身残心苦,我能理解他,但是在那些年份里,我没有勇气和力量寻他,生活的另一面是非常残酷的,胜过它美好的一面。苏里堂说,您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太阳的地方,注定是有月亮的,我们最大的幸福,是找到了你们二老,从现在开始,我们的新时代开始了,从前必须该休息了,新的日历,将记录我们的喜悦和好日子,我们要说的是,最终,残酷的时间没能斗败我们,在傲慢、狂妄、固执、无情的时间面前,我们没有灭亡,我们胜利了,活着就是胜利。姆巴莱克说,说的好,孩子,活着就是胜利,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图尔地,他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第二天早晨,一辆皮卡车停在了穆明孤儿的景点前。开车的人是赛里木捣蛋,他走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把图尔地扶下了车。图尔地拄着他的拐杖,跟着赛里木捣蛋,走进了景点。赛里木捣蛋说,那么,这样一来,你就是图尔地了?今后就叫你图尔地了?你今天收拾得多利索,全脸胡子没有了,下巴的短胡子可以一把抓了,年轻了十多岁,其实,你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图尔地说,半个多世纪以后,我回来了,人活在苦难里,就不讲究幸福了。本来,我不想折腾捣鼓往事,悄悄地从大地消失,到了那个世界以后,再去向我的天使姆巴莱克忏悔。但是庸俗、贪婪、多虑的时间和我过不去,这个年龄了,非要往我的伤疤上撒盐。赛里木捣蛋说,这是你的命。

图尔地拐进右边的小道上,停下了,看着右边伸向河边的一排多彩的花草林,说,我喜欢这种花儿,深蓝,长在红玫瑰边,让人激动、莫名的伤感。小时候,妈妈在院子里就种这种花儿,也是我的一种记忆。赛里木捣蛋说,你老贼都这个年龄了,还想着花儿的事情。图尔地说,这就是经验了,你兄弟的学费还不够,懂女人和懂花儿是两码事儿,一个男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应该欣赏花儿,记住自己的花儿,这是尊重生命。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享受一下这花儿的芳香。

他们坐在了路边供客人休息的长凳子上。图尔地伸手弯了一朵玫瑰,头靠过去,把花朵对到鼻子上,闭上眼,闻了几闻,说,就是说,人老了,心继续找麻烦。刚才你说到了命,其实是心的麻烦,一担心不甘心,命就乱来了。我就奇怪,你到处捣蛋,你的命为什么不找你的麻烦呢?赛里木捣蛋说,我的命常常是紊乱的,自己都管不住,有时间操弄我吗?图尔地说,这样说来,你的名和你一路货了。赛里木捣蛋说,这样好,一起黑着,一起不要脸,自己安慰自己。图尔地说,是的,其实我就是这个想法,人看的太清太准了不好,你看那太阳多累啊,企图使出吃奶的劲儿,要照亮每一个角落,但最后还是要给黑夜让位。道理始终都在天上,我们却喜欢在人群中寻找,不懂向太阳、向黑夜学习。赛里木捣蛋笑了,说,你醉了吗?向黑夜学习什么?图尔地说,向黑夜学习忍耐,这才是男人的黄金课,黑夜从来没有因自己那样丑陋,而鄙视自己、作践自己、放弃自己,它在看不见的空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赛里木捣蛋说,有意思,黑夜有灵魂吗?图尔地说,有,当大地疲劳的时候,人疲软的时候,太阳疲惫的时候,不是黑夜在安慰我们吗?这就是黑夜的灵魂,我们的力量何来?从黑夜里来。赛里木捣蛋说,新鲜,现在太早了,要是中午,我一定要为你这几句话喝上一大杯,和你辩论。

候鸟的歌声从白河的方向飘过来了,风把河岸菖蒲和野苜蓿的味道送到了他们的鼻子底下,前面高大的白杨树,静静地欣赏着他们的对话,树枝向高贵炫丽的叶子们说,你们听到二位的心声了吗?只有人间才是好地方,不要羡慕孤独的天空。

喜人月亮从白河的方向走过来了,她微笑着,微微弯腰,向图尔地和赛里木捣蛋行了个礼,说,二位哥哥好,如果你们是来用早餐的,对不起,我们是从午餐开始。图尔地笑了,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的老板在吗?喜人月亮说,快回来了,到早市买食材了。图尔地说,那我们等着,人来了,请你告诉他,说有两个煤矿来的朋友在等他。喜人月亮笑了,脸蛋漂亮的小酒窝儿说话了:好的,放心吧。

喜人月亮走了。赛里木捣蛋说,你个奸老贼呀,其实,你命最好,现成的老婆儿子从天上掉下来了,真名也睁开了眼睛,你的外号也从此退役了,这么大的小天堂也是你的了,你还满嘴不高兴。图尔地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天上没有馅饼,这等于是我就要晒我的从前了,那里面什么都有,这是好事吗?赛里木捣蛋说,人太秘密了也不好,你一口气憋了五十多年,你脑子还好好地,神经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这不是奇迹吗?图尔地说,那我应该感谢谁呢?赛里木捣蛋说,用你蹂躏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的名义,感谢你的儿子穆明孤儿,用你父亲赐你的名字的名义,感谢你的命。图尔地说,不,没有牢骚,不男人,但是没有感谢,就小人了。虽然时间把我装在它的神罐里咬嚼了我一辈子,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时间,时间撕破我虚荣的同时,也撕破了它自己的嘴脸,我精神上有一种感觉,我和时间平手了,我看到了隐藏在时间里面的纯洁和伟大。赛里木捣蛋说,你的舌头见过世面,我不懂什么叫伟大,但是我知道时间是最后的老大,你老贼不要狂妄,我们玩不过时间。

穆明孤儿和厨师们回到景点,刚下车,喜人月亮跑过来,把客人的消息告诉了他。穆明孤儿大步来到拐弯处,看了一眼路边长凳子上的图尔地和赛里木捣蛋,立马停下了。他脑子一转,准备回头的时候,赛里木捣蛋叫住了他:穆明兄弟,来客人了,不要跑啊!穆明孤儿立马转身,笑着走过来了,他行过礼,握住了图尔地的手,说,欢迎煤矿的朋友。赛里木捣蛋把手伸给了穆明孤儿,说,我的朋友尼亚孜从现在开始叫图尔地了,叫爸爸,我把你的爸爸给你带来了,好处费你可不能忘了。穆明孤儿的脸红了,尴尬地说,欢迎,咱们进屋吧。图尔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出发前,他和赛里木捣蛋商量过,今天是他说话,自己多笑笑就行了。

赛里木捣蛋说,不急,你先给你妈妈讲一下情况,我们再进屋也不晚。这两天苏帕洪矿手把你们去找他的情况都给我们讲了,我的老朋友图尔地说,咱们去见孩子吧,我不能再愧对他们了。我们就自己跑来了。穆明孤儿说,那好,我给妈妈讲一下,马上回来。

穆明孤儿回头向河边的别墅跑去了,路上掏出手机,给苏里堂打了一个电话,要他带着哈力克立马来景点,有要事处理。

客厅里,姆巴莱克正在和儿媳帕提满喝早茶。穆明孤儿推开门,叫了一声妈,走过去,坐在了母亲的身边。妻子看到男人紧张地走进来,站起来把他迎到了餐桌上,给他倒了一碗奶茶。穆明孤儿说,我在早市用过了,你陪妈妈喝吧。姆巴莱克说,怎么这么急?穆明孤儿说,我刚从早市回来,喜人月亮说煤矿来客人了,我跑过去一看,是爸爸图尔地和他的一个叫赛里木捣蛋的朋友,我们的关系,他们都知道了,是那个叫苏帕洪矿手的人告诉他们的。他看着妈妈说,怎么办?姆巴莱克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子上,用手扣住茶碗,说,这很简单,我去见他,他腿脚不方便,你就把他安排在就近的一个雅间,我换好衣服,就过去。穆明孤儿说,好,我去准备,你放心。他看着老婆说,今天会有一些客人,你给你姐姐和妹妹打电话,让她们带几个人过来帮忙。帕提满说,好,我这就打。

穆明孤儿出去后,姆巴莱克看着儿媳,说,真主啊,他终于出现了。我总觉得他活着,因为我一生,总是常常能在梦里见到他。好了,从前又回来了,时间多么的慷慨啊,我终于回到青春时代了!好了,我去换衣服,我要和半个世纪前的时间握手了。

穆明孤儿把客人请进了河边最好的雅间,大家开始喝茶的时候,苏里堂和哈力克也赶来了,穆明孤儿把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们。苏里堂说,你这老爸就是厉害,他抢到我们前面了。

赛里木捣蛋喝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景色,说,穆明兄,你这个地方真的是个小天堂啊,太美了,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图尔地说,今天不行,今天是用五十年换来的一个日子,太贵重,酒是不严肃的,不配在今日放肆放荡。赛里木捣蛋说,你厉害,牙齿缝缝里也是哲学。图尔地说,我的哲学不在牙缝里,在我的血脉里。在他们说话的空隙,穆明孤儿溜出去,接母亲了。

姆巴莱克换了一身新衣服,料子是蓝底的民间制品艾德莱斯绸,大方、精美,花纹是适合老年人的那种图案。头巾是藏蓝色的暗花民族样式,两片巾角覆盖胸前,折射晚霞似的壮美。姆巴莱克向穆明孤儿说,没有想到,五十年以后,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原来生活就是神话呀。穆明孤儿说,妈妈,感谢真主,我们终于能坐在一个餐单上享受生活了,今天是最伟大的一天。

他们来到雅间前的时候,苏里堂已经在那里迎他们了,穆明孤儿把母亲请进了雅间。听到外面的声音,图尔地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看到五十年前的心上人姆巴莱克,把心里的挚爱、幼稚、悔恨、思念、忏悔、固执、春心都缠绕在一起,集中在眼睛的灵魂里,推到了姆巴莱克的眼前,让她审判自己的不男人不嘴脸不人味。图尔地看到姆巴莱克眼睛里的暖光,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姆巴莱克大步迈过来,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图尔地。见此情景,穆明孤儿的眼泪碎玉般滚到了面庞,那是从童年开始凝固在他心海里的泪珠,时间在五十个春秋以后,才给了他第一次疯癫地颤流天泪的机会。苏里堂和哈力克看到穆明孤儿的伤痛,也感伤地低下了头。姆巴莱克抱着图尔地,说,真的是你吗?图尔地说,是我,一个背叛诺言的懦夫。姆巴莱克说,一个活着的硬汉子!图尔地激动了,声带嘶哑了,说,请你集中一生的宽厚原谅我,我的嘴脸至今不是我自己的脸皮。姆巴莱克说,不要自责,我们都是生活的鸽子,记忆的奴隶。姆巴莱克松开了手,蹲下,昂起头,看着图尔地的眼睛,抱住了图尔地的独腿,说,真主在黄昏考验我们,在黑夜里考验我们,黎明也在记忆的河床里检验我们,但是真主不会抛弃我们,不是因为我们能忍受糟糠剩菜,而是我们灵魂里的希望没有泯灭。姆巴莱克把脸靠在图尔地的腿上,闭上了眼睛。图尔地说,好姑娘,起来吧,我是一个黑骨头男人,不值得你为我的不幸悲哀。姆巴莱克说,不是的,我在审判我自己,时间在晚年才给了我这个机会,图尔地,你是见过许多时间的人,难道时间转到我这里的时候,都醉了瞎了糊涂了吗?为什么五十年的时间今天才睁开眼睛呢?她的声音嘶哑了,头部在蠕动,双肩在颤抖,痛苦的泣声响起来了,像一个天下一个世纪的苦难,在雅间里诅咒疯癫病态的时间。

穆明孤儿走过来,抱起母亲,把她扶到了椅子上。图尔地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在了姆巴莱克对面。姆巴莱克泪眼看着图尔地,说,图尔地,你是铁人吗?为什么不来找我?图尔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哭了。赛里木捣蛋向穆明孤儿使了个眼色,头小摇一下,做了一个往外走的动作,带着苏里堂和哈力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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