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欣去集中营医院上班是他爹告诉他的,他要儿子放弃苗雨欣,还要他理解苗雨欣。许瑞民不想放弃苗雨欣,他也无法理解苗雨欣。尤其是那天晚上她特地赶到他家劝他,让他很感动,也感到很温暖,她还想着他,还为他担忧,证明她仍爱着他。那天她离开后,他想了好久,他决定听她的劝,也决定不放弃她。听到她去集中营医院上班,真的做了山本正浩的妻子,他心里像刀挖一样痛,他咋想也想不通她为甚要这么做。如果说山本强暴她,那是她无法抗拒的厄运,那么现在她心甘情愿嫁给山本正浩,还到他掌管的集中营医院去上班,这是为甚。难道她真的认敌为友了?难道她让他强暴出爱来了?难道她真要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她以前对他的感情是假的?他有一百个一千个想不通。
苗雨欣让许瑞民问得一时无法回答,她只能反过来劝他。我不是个好女人,你不要再书生气十足,把自个儿沉浸在梦幻的理想世界中,现实是残酷的,没有梦想,也没有理想,唯一的只有生存。我很世俗,为了生存,我已经抛弃灵魂,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即使是原来的我,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我不过一个从小没娘的孤儿,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我也从来不相信有真正的爱。算我对不起你,你以后不要再理我,我现在是山本正浩的妻子,你若要是再跟我有甚纠葛,让他知道了,只有被杀的命运。我是个下贱的女人,不值得你再为我惋惜与同情。
许瑞民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现前的苗雨欣的确让他不认识了,他完全不相信她的这番话,感觉她在故意糟践自个儿,故意要他远离她。可无论她说甚,他都不会相信,他只相信那个全身心爱他的那个苗雨欣。他又问她,你心里既然没有我,那天晚上为甚要来劝我?
苗雨欣没时间跟他说话,她笑了笑了说,咱们虽然不能做夫妻,但咱们都还是潍县人,我们是同胞,是乡亲,也是朋友,我劝你是应该的。咱们两个人那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有急事要找许校长。说完撇下许瑞民就进了他家。
许瑞民娘正在收拾屋子,苗雨欣轻轻地叫了一声婶婶。许瑞民娘见是苗雨欣,心里很不舒服,她竟当面说,一个姑娘家,出了这种事,咱们也断了这门亲,还往这儿跑做甚呢?让左邻右舍看着算咋回事?你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俺们还要脸面呢!现在你不是已经嫁给日本那个队长了嘛!咋还老往俺们家跑呢?也不怕人说。别人说闲话是小事,若是让那个日本队长知道了,这不是害俺们嘛!
许瑞民娘这话声音不大,可句句捅在苗雨欣的心上,她没话可回,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许瑞娟听到了她娘的话,从自个儿房间跑出来,她不高兴地责怪娘。娘!你说的是甚话!雨欣姐,你是来找俺爹吧?他在书房呢!走,俺领你去。许瑞娟拉过苗雨欣的手就往书房走,苗雨欣悄悄地抹了把泪。
苗雨欣突然出现,许子衡有点意外,他非常高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消息。许瑞娟跟爹告了老娘一状,让她爹说说老娘。许子衡表扬了丫头,说她有原则,分是非,答应好好跟她娘说说,让她放心地看书。
苗雨欣把戴维斯的信给了许子衡,待他看完信,她再汇报了集中营这两天的情况。苗雨欣告诉许子衡,现在侨民们最不能容忍的是日本人关闭了教堂,从明德学校和烟台芝罘学校遣送过来的三百多名学生现在全部失学,不管儿童、妇女、老人,每天六点必须参加早点名,还要三呼万岁。许子衡让苗雨欣转告戴维斯,就抓住恢复教堂,恢复学校,儿童和老人不参加早点名这三件侨民们都关心的事跟日本人斗争,有困难需要外面配合时,及时告诉外面。最后,他告诉苗雨欣,为了安全,以后尽量减少直接见面,将信送到福来茶馆交给谢老板。
8
山本正浩每天做的头一件事是交接班。吃过早饭,他总是直接去值班室,值班人员汇报昨天一天之中,包括夜间发生了甚事,事情处理的结果与效果,事情没处理或没处理完的状况;然后布置新一天的任务。
今天,山本正浩一反常态,吃过早饭,他没直接去值班室,而独自一人上了观望台。观望台在瞭望哨的旁边,在那个小楼的三层,也是顶层,小楼的隔壁是战俘集中营。观望台临战俘集中营那一面墙全改成了落地玻璃窗,站在屋里对战俘集中营的营区一目了然。
山本正浩铁青着脸在落地窗内面对战俘营站着,右手两手指夹着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凝视着集中营的操场。战俘营操场上,战俘们在放风。
山本正浩只有自个儿意识到做错了事,或被上级误解受到指责之后才露出这副神态,其他无论是对敌人还是朋友,他都总是面带微笑。显然,今天他又出了甚岔子,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在自我检讨。
让他情绪反常的是推选楼长、室长和组长这件事,他觉得让侨民们自由推选是一大失误,给他们提供了可乘之机,让他们钻空子成立了自救会。这些欧美侨民很聪明,他们中间相当多的人谢了顶,这叫绝顶聪明,他意识到是自个儿大意疏忽造成。山本正浩对自个儿很苛刻,在他意识里,军人的疏忽大意,意味着失败。让他们组织起自救会,等于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让自个儿统治的人组建起一支队伍来与自个儿对抗,后患无穷。
山本正浩每每遇到这种事,总是独自找一个能让他冷静地思考问题又能直接刺激他神经,让他亢奋,激发他智慧的地方静静地反省思考,在这种地方他总能为棘手的事情找到最佳解决办法。山本正浩默默面对窗外战俘集中营时,原田一部不声不响来到观望台门外,他虽未发出任何声响,山本正浩却知道他已经站在门外,他也清楚部下们在等他交接班,但他还没完成自个儿的事情,他不受干扰地依旧凝望着集中营操场上的战俘们。
山本正浩抽了一大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透过一缕缕袅袅升腾的青烟,他看到了战俘营操场上战俘们衣衫破烂低头耷脑绕着操场狼狈地走着。他还发现有两个战俘不那么狼狈,他俩凑到了一起站在圈外,不知是要烟抽,还是想说话。一日本士兵过来,一人一枪托把他们打倒在地,而且抬起穿皮靴的脚一人踹了两脚,那两个战俘趴地上再爬不起来。
山本正浩露出了微笑。
山本正浩没有转身,他发话让原田一部进来,问他甚事这么急。
原田一部说戴维斯、迪兰和托米来找他。山本正浩没有意外,他已经估计到了,一听说他们成立自救会他就估计到了,这一早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他准备认真对付他们。他微笑着问,他们有甚事要找我?原田一部说,他们三个代表敌国人民生活所的全体侨民,以自救会的名义要与山本正浩长官会谈。
山本正浩笑了,用中国人的话说,他们这叫得寸进尺,得一步进一丈。好啊,我在等他们呢!既然他们主动找来了,那就让他们来吧,你去叫他们到这里来。
原田一部不明白,为何要叫他们上观望台,山本正浩没作解释,原田一部含糊地离开。
山本正浩拿起电话,给战俘营打了电话。
原田一部领着戴维斯他们三个走进观望台,房子里空无一人。戴维斯问原田一部,山本队长呢?原田一部也不知道山本正浩去了哪里,也不明白他让他们来这里做甚,他只好说,队长可能有事,你们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楼下战俘营传来了一声惨叫,他们一齐走到落地窗前。
战俘营的操场上,两个中国战俘衣服被扒光,分别绑到木桩上,两个伪军用皮鞭在抽打战俘,一鞭下去,身上就加一道血印,战俘无力地惨叫着呻吟着。随着一声呼哨,两只狼狗冲过来扑向战俘,在他们身上撕咬着,惨叫和狼狗的狂吠在整个院落呼啸。
不一会儿,两个战俘已经血肉模糊,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悄无声息。身上和大腿上裸露出来的骨头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白光。
戴维斯他们三个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惨状,心里明白,山本正浩在杀人给他们看。托米憋不住怒火,他对原田一部吼道,这是恐吓!是威胁!是精神折磨!是对我们无视!
山本正浩从另一个门里走进观望台。
戴维斯迎过去,向他说明了来意。山本正浩依旧面带微笑,很平和地问,你们觉得有权利与我会谈吗?你们已经不再是原来各国的公民,你们现在是这个敌国人民生活所的居民,并不比那边的战俘有更多的权利。另外,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所谓的自救会是非法组织,必须立即取缔,这里不允许有任何组织和集体活动;如果你们不听劝阻,任何行动都视为向皇军挑战。请你们回各自的住处,以后再不允许结伴同行,假如你们一意孤行,同样视为向皇军挑战,我们有权对你们实行任何形式的惩罚,包括枪毙!
托米再忍不住,他向山本正浩怒吼,你这是迫害!是践踏国际法公约!
迪兰看时机不对,他拉住了托米。
戴维斯没有发火,他还是把他们准备好的会谈备忘录给了山本正浩,山本正浩看都不看,递给了原田一部。山本正浩特别向原田一部交待,让士兵分别送他们回住处,不允许他们再在一起开会策划阴谋。
戴维斯他们一离开,山本正浩也下楼到值班室进行交班,交完班他让宪兵队的骨干十五分钟之后到他办公室。
宪兵队的骨干走进山本正浩办公室后,山本没有说话,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小纸片,然后,他同时下令让他们撕纸片,每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将纸片撕得粉碎。山本正浩接着拿出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他让每一个人轮着将这本书横着撕成两半,没有一个人撕得动。
山本正浩这才说话。在这里关押的同盟国侨民,一个侨民好比一张小纸片,我们要治他,如同撕小纸片,轻而易举。但是,假如让这两千名侨民合成一股,我们要治他们,就如同撕这本书,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天让侨民自由推选楼长、室长和组长,是我的一个重大失误,给了他们集会的机会,让他们成立了甚自救会,就好比让他们把这些小纸片合成了一部大书。于是他们得一步就想进十丈。我们必须针锋相对,坚决取缔这个自救会,绝不允许侨民以任何方式聚集开会。
山本正浩另出新招,他说,人不能闲着,闲着就会想事,想事就要做事,就会闹事。关押的侨民想事做事就要坏事。今天就搞一张登记表,每人一张,写清个人的履历和专业特长,直接给楼长、室长和组长,让每个人填,上午就交。然后根据专业特长分配他们在集中营的工作,没有对口专业事情可做的,一律下煤窑挖煤,绝对不能让一个人闲着。
正开着会,上村河野突然驾到。
山本正浩陪同他视察了集中营侨民居住的宿舍,汇报了下一步的打算。上村河野要他加强管理,美国对日裔侨民很残忍,不能手软。他向山本正浩交待了两项任务,一个任务是要在潍县东郊建军用机场,集中营在押侨民不下煤窑挖煤,除这里有事要做的人之外,其余人员全部到机场工地当苦力。另一个是借侨民恢复学校的要求,乘机开办讲习堂,把日语作为主要课程,给他们灌输日本文化,这些儿童也不能闲着,从小培养他们对日本的感情。
送走上村河野,山本正浩让宪兵队分头直接召集楼长、室长和组长,组织侨民填表,一个小时之内必须填好。
9
苗雨欣与托米的交往是从那次巡诊开始的。
苗雨欣并没特别注意托米,只是格拉斯特拒绝接受推选,知道戴维斯和托米他们去找山本正浩谈判遭到了拒绝,她要了解具体情况,常去戴维斯单独的住处会引起日军注意,她背上药箱去了大房间。
苗雨欣在大房间依次询问侨民们的身体情况,询问到托米时,托米闷头躺在床上。苗雨欣不知道他在生气,以为他真病了。苗雨欣乘机坐到他的铺上,问他哪里不舒服。苗雨欣在教会医院做了几年医生,患者大部分是外国侨民,工作逼迫她下功夫学会了英语。
托米没有理她。苗雨欣小下声来问,听说山本拒绝了你们。托米正为这生气,一听这话更来了气。他把山本正浩如何让他们上观望台看日本军人用狼狗残害中国战俘的惨状,如何拒绝他们,如何要取缔他们的自救会,如何不允许侨民聚会碰头,如何让日本宪兵分别把他们押送回住处的事一一说了,说到最后竟骂粗话,说日本人不是他妈的人养的。
苗雨欣没料到事情会这么糟糕,他们几个连在一起说话的机会都没了。她悄悄地跟托米说,自救会绝不能让日本人取缔,公开不行,地下也要坚持。他们没法一起商量,她可以帮他们传话,或者把要说的事写成便条,她帮他们传递。托米知道是苗雨欣帮他们从外面传来的信,但一想到她与山本正浩的关系,他警惕起来,别让山本这混蛋抓住把柄,他对苗雨欣只说了声谢谢,不再理她。苗雨欣发觉了托米对她有戒备,在这大房间里她没法跟他交谈,只好离开。
苗雨欣还是去找了戴维斯,见面她就问下一步咋办,她说了托米对她不信任,需要他做好解释工作。她建议他们用书面文字交换意见,由她来协调沟通。戴维斯觉得目前只能采用这种方式,但他对下一步咋办还没有想好,他想征求格拉斯特的意见,看看他有甚主张。
苗雨欣坦率地向戴维斯表达了自个儿的建议,她认为,无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人性是相同的。中国有句老话叫欺软怕硬,这是人性的共同弱点。说形象一点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山本正浩越是张狂,侨民难友越应该团结起来进行斗争,否则,侨民们只能忍受更多的痛苦,遭受更多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