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再温的侄孙子栗庆瑞曾回忆道:“到1935年,小小的南沟(杜家庄100多户人家,南沟是其自然庄,只有五六户)就有栗再温及其侄子栗政民(长兄之子)、栗政修、栗政清(次兄之子)和其堂弟栗继周、堂侄栗政义6名党员。到1938年,又有其次兄栗从周、三兄栗建周和侄子栗政通(次兄之子)加入共产党。这一时期,中共北方局、直南特委、直西特委、平山县委的领导人李华生、李怀珠、李德仲、王昭、徐达本、李法庄、王庭焕等,都曾先后到过南沟,有的还住下来,与栗再温研究工作。闭塞、平静的南沟红火起来了。人们纷纷传言,“南沟出了个大共产党栗再温”、“南沟是共产党的窝子”,小小南沟犹如严冬黑夜里的一团火,照亮了夜空,照亮了人心……
为艾艾“争气”
青衣菜,红蓇葖,十二三岁做媳妇。婆婆打,公公骂,小姑子上前采头发,女婿就说死了吧。也不死,也不活,跳了南边滹沱河。捞上来,水扑挤,奶家看见就不依,做好棺材穿好衣,笛儿喇叭两台戏。
——平山民谣《小媳妇》
争气,在这里是名词,特指一种“丧事”。
坐下来和四叔唠家常的栗政清正在讲述,有他参与的,亲见的,也有道听途说的。政清是栗从周的第二个儿子,聪明上进,胆子大、待人亲,极具栗家人的气质。亲朋常说:“一看这高高挂挂,半截眉,保准是南沟栗家的孩子。”言辞中充满了夸奖和期待。栗再温很喜欢政清,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期望。
栗政清洪子店二高的同学谷受民曾在回忆录中这样记述:
九班同学栗政清,文章写得好。一次写了一篇描述贫苦农民喝南瓜汤艰难度日的情景。有个老师批评他,说:“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栗政清当场站起来,反驳老师说:“这就是当今农夫生活的真实情况,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呢?为什么只在文字结构上找毛病呢?”那位老师很下不来台。学生们都佩服栗政清敢替农民说真话,胆子大,富有正义。后来才知道栗政清13岁就是共产党员,后来担任了共青团平山县委书记。
栗政清在讲阎家的童养媳艾艾,而艾艾和栗政清的田老师有着一些关联。还是那位同学的回忆录中说:
田老师并不是特别的进步人物,但非常爱国,主张抗日。他从保定《中学生》杂志选了一篇文章——《千疮百孔的中国》,给我们讲解。文章写了当时中国的内忧外患,日本人步步侵略,华北危机,农村破产,经济危机等等现实状况,启发和教育学生的爱国热情。后被诬陷为共产党,抓进监狱。
仅仅这一点记述,我们今天无法仔细探究田老师,大概是位忧郁而多情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和艾艾的私奔最终没有成功。(这样的细节困扰我很久。我曾采访唯一一个亲见“争气”的老奶奶,我痴痴地缠着93岁的她开口,她抿着干瘪的嘴唇,脸上出现少女般羞涩,像是要说了,但出口却是:人家田五爷的孩子们还在,怎么好叨叨长辈子们的那事!)看来,因为这个顾忌,故事的紧要细节要被最后一个知情者带进坟墓了。我只依道听途说间接述之:
艾艾从麦田被押回,天色微明。艾艾饱满瓷实的圆头并不乱,只一根银簪欲坠,簪头的花瓣上挂着一滴露珠儿,反射着清幽的晨曦。她磕一下绣花鞋尖沾着的湿湿的泥土,在炕上坐定,恍然间一丝恐怖的气息飘上她清瘦脸颊。
丈夫在被窝里。脑后细细编结的“九十九”上爬满了瞌睡虫。这个9岁的丈夫不太了解19岁妻子一夜间干了什么,努力挣扎着眼睛嘟哝:“要打你!”
艾艾没听见。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已经删除了“田老师”三字。她从无限期待的“悬崖”上摔下,梦已碎。最后她听到东寺早课的晨钟,继而是二高作息的钟声,一个悠扬,一个亲切。
艾艾在听前院婆婆屋里的嘈杂声。公公婆婆、婆婆的两个兄弟在讨论事情。婆婆王阎氏,在娘家排行老五,人都倒过来叫她五阎王。不过四十多岁,黑脸乌唇,嘴边的酒窝就变成了“毒气布袋”。公公是个攥实人(方言,沉默,有心计,善经营有些自私),主要靠种地收租子,开一个裁缝店。以节俭出名,陈米生了虫,熬粥时看见了也要喝下去。五阎王的哥哥阎二子就看不起这个妹夫。阎二子独霸平山县西部的几个盐店,很精明,会经营,有事没事骑上走驴到县里转转,党部(国民党)、警察局常溜达溜达。他的弟弟阎七和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县里的侦缉队,其实就是帮盐店压榨剥削百姓,不让老百姓们买比较便宜的小黄盐,不让人们去刮小盐,搜查到谁家买了轻则没收罚款,重则关押吊打。
此刻阎二子并不看着妹夫,而冲着五阎王说:“丢不起这人啊!跟着野男人要跑,妹夫能忍我们也不能不管!”俗话说,娘亲舅大。在家庭的重大事情上,如分家、婚嫁等大事,舅舅享有非常重要的话语权。何况这样是一个霸道惯了的舅舅。
公公还在闷头抽烟。“大碌碡压不出个屁来!二哥,你做主吧,看个办法!”五阎王发话了。阎七忍不住了,“我看打断腿算了,再跑不了了!”公公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慢慢说:“等过了麦收再打不迟,再看看她娘家的意思。”
阎二不太高兴,“一群穷棒子,闺女都养不起,还能折腾出什么劲儿?”
日头将近正午。艾艾去东屋厨房。婆婆早在那里,出嫁守寡的大姑子也回来了。面盔里已经和好了面。艾艾也不说话,拿起擀面杖就擀。很快面条切好,艾艾细细抻攥着,让面条的口感更好。等一锅面条煮熟,艾艾去喊丈夫阎富贵。回来一看,锅里连面汤也没有了。面被盛在大面盔了,全端到婆婆屋里了。人家吃稠俺喝汤,端起碗来泪汪汪。平日也习惯,此时的艾艾没有眼泪,胃都麻木了。她回西屋,找出一段白绫子。可不是上吊,而是把绫子一道道缠在腰上。她心中一股子气冲上来,暗下决心:饿死不能弯腰!继续安静地做针线。
艾艾的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停下,遥望东南方向。她想起娘家堂嫂子的死。那年交完东家的租子,剩下十几斤麦子,堂嫂把珍贵的麦子放在院里晾晒。同村有家娶媳妇过喜事,堂嫂忍不住去看了一番,回来一看,几只鸡正在麦子上吃得欢,恰好堂哥回来,见此情景,大骂堂嫂。堂嫂又心疼又生气,迷了心窍,大中午一个人跑出去投井自尽了。堂哥没想到堂嫂会这么大气性,抱着堂嫂水淋淋的尸体啜泣不止。
“要是没有那两只鸡就好了,要是堂哥没看见就好了,堂嫂就不至于……”艾艾想到这儿,心里激荡起一丝甜蜜和酸涩的暖流,熨开她两颊的红云。这是她前些天去二高院子里送校服时,给田老师念叨的。田老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你想想,要是不交租子,你嫂子保准不会死。”艾艾沉默了。交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才会不交呢?自己就是爹娘交不起租子才送给王家“屯香”(方言,特指童养媳)了。
艾艾当然想不出不交租子的办法,只为已经办下的“惊世骇俗”的事情忧虑着。
王家人最后得到了艾艾父母的一句话:“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
是气话,恨女儿不争气,做下丢人事;恨自己穷,把女儿卖给人家;恨世道,恨天地,不知道该恨谁了。“争气”吧,任凭人家打死,然后再去为死者讨回所受之气。这是那个时代约定俗成的一种丧事。
一条水沾麻绳(在水里浸泡很久的大绳子,粗、硬、重,能置人死地的鞭子)让艾艾一夜的痛喊传遍了全镇。田老师当时还没有被诬陷入狱,那一夜,粗粝的绳子也在他的心上抽打到黎明。上课后,他找到栗政清,让政清去王家催促校服的事。田老师和早熟的政清是师生也是朋友,政清非常同情这个吃不饱饭的童养媳。
政清隔着门缝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艾艾。他听到了奄奄一息的声音,似乎是要水喝。艾艾的大姑子给了她一碗凉水,从门槛下的缝隙里送去的。有很多人在王家周围围观。王家并不遮掩也不忌讳,他们是“伸张正义”的主角,鞭挞的是伤风败俗,欢迎参观呢。
政清回到学校,没找田老师,私下找到同学韩怀智等几个,韩怀智平时就爱打抱不平,很乐意帮忙。他们要像梁山好汉一般,来个“劫法场”,救出艾艾……只可惜“争气”的悲剧已经开始上演。这出儿经过导演的“剧目”,吸引了三里五乡成千上万的观众,人们木然地观看一出儿19岁女孩用生命换来的热闹。
一棚接一棚的纸扎,连起半条街,从玉皇大帝到关云长,从《红楼梦》到《西厢记》,五彩的纸人栩栩如生;艾艾娘家村庄几乎倾村而来,无论老幼皆是“大孝”一身。大孝的概念等同于孝子,在那个年代,几寸宽的小布条都是奔丧人所计较的,人人一身白布是极尽奢侈。辛庄最著名的西调秧歌名角“盖三县”(名崔天保,在平山、灵寿、井陉以及山西东北部等西调秧歌盛行的地域最出名,门徒四五百之多。1938年在“辛庄惨案”中被日军杀害。)也被请来,连天演出……
艾艾满头银翠,盛装躺在灵床上。据说是那碗善意的凉水让她气绝的。遍体鳞伤的人忽然喝一碗凉水会骤然死去。不知这传说有无科学根据。娘家这一群让地主富户看不起的穷棒子,今天要把艾艾打扮成天仙,争一争积郁经年的恶气!艾艾娘家堂嫂子栗华妮,发现艾艾手上的银镯没有了,连哭带闹,立逼着五阎王褪下她的沉甸甸的手镯给艾艾戴上。华妮子在宴席上,远远看到南沟的一个老乡来看热闹,端了一盘馒头就往外走,管事的刚要阻拦一句,馒头早泼了门外一地,老乡们并不嫌弃,都抢来吃,这一闹,墙里早开始不停扔出馒头。最后,王家的一头大骡子也被杀掉,煮着吃了,局面失去控制。一连闹三天,最终艾艾隆重下葬,王家倾家荡产!
没有共产党指引,翻身解放是个遥远的事情,共产党人团结了广大群众,实现了穷人得天下的理想。在《平山党史资料》里还记载着这样的段落:
平山县霍宾台村,90%的是贫雇农。高利贷多是“驴打滚”,还要以房子和土地做抵押。一农民在灾年借200串钱,两年后就被利息弄得完全破产。全村20%的农民沦为赤贫,百般无奈,最后开始像“杨白劳”一样躲债,妻离子散,吃糠咽菜,不能生存。李怀珠回霍宾台村宣传马列主义,共产党为农民闹翻身后,有的开始抗租、抗债,对地主说:“要钱没有,不行就拼命。”佃户王金锁、李跃祖等人真去找地主拼命,吓得地主不敢出面……
为死去的艾艾争气,为活着的自己争气,许许多多穷苦人要争的“气”,在大地上淤积,像地下涌动的热流,单等着星星之火来点燃。
采访手记:
为什么要写艾艾,是因为艾艾就是个真实版本的“白毛女”。艾艾以生命为代价的“争气”让我唏嘘不已。被誉为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曾为黑妮争过气,黑妮被公婆害死,戎冠秀帮她打赢了官司。邓拓的夫人丁一岚为平山的一个童养媳写文章鸣冤,把害人者送上法庭。
2010年春日,年近九旬的老作家杨润身(平山籍,电影《白毛女》的编剧之一)告诉我,他亲眼看到邻居的嫂子,因为没有看好用来交租的玉米,让鸡偷吃了几粒,丈夫暴怒,嫂子投井而死。今天我们是不能深刻体会那个时代的许多思考和行为的,我试图拿艾艾来做个交代,追求平等、自由的过程中,有多少女子的伤痛啊。
艾艾是真实的故事,艾艾就是我93岁依然健在的姥姥的二姐,我只把故事的地点进行了一点挪移罢了。此刻叮叮当当磕碰我键盘的,是手腕上的雕琢着牡丹花的银手镯,它提醒我:艾艾其实离我很近,这就是从她手上褪下的那一双,它光滑锃亮的内壁曾如此亲密地接触过我们三代人的肌肤,人类的血脉传承,睁眼处,或许就会物化在你眼前。
姥姥说,艾艾在“临刑”前的晚上,曾回娘家一趟。豆粒大的油灯前聚集了憔悴的娘儿们、姐妹们,大家都不哭泣,沉沉的夜,静静地说话。艾艾对娘说,以后妹妹们别给人家屯香了,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婆婆给的活儿经常一宿做不完,这要挨锥子扎;每天黎明打扮得整整齐齐去请安,只要看到她的头发乱了就要打……要知道,那个“圆头”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梳好,所以她只好双手捧着脸迷糊一小会儿。看起来满头珠翠,却经常吃猪食……她熬不下去了,的确不想活了,故意去逃跑的,她是清白的,只是把黑锅栽到了那个老师的头上,带累了人家。艾艾把温热的银镯放在六岁的妹妹手中,似乎把一种新生的希望转给了妹妹……
因为上演了争气,妹妹便不能去学那“杨三姐告状”了,在那个年代,争气便是已经讨了“说法”,便有了“公道”,撒撒馒头,杀杀骡马而已……
“白毛女”飞出花轿
艾艾的葬礼,贡喜瑞也曾亲见的。当她或将成为艾艾时,她会怎样选择呢?
贡喜瑞是平山县新寨村人,家里没有男孩,只有姐妹四个。她的父亲有文化,是个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一家30亩地,日子过得去。母亲很开明,让贡喜瑞上完高小,还送到井陉县师范上学,像养儿子一样培养聪明美丽的贡喜瑞。但是毕业后的贡喜瑞并不能去找工作,嫁人依然是首选。母亲开明不过是想为女儿积累些资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