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方经过一天的行程,在下午五点的时候,赶到灵山林场场部,老场长三天前就接到了市林业局的电报,说来了位年轻的林场负责人。老场长热情地接待了姚远方。
“姚远方同志,你好,我是灵山林场场长,我叫魏进步,我这名字跟我人一样,我在林场三十年,二十年前当场长,二十年未进一步,名副其实,哈哈哈……”
老场长感染了远方,远方感到老场长是位直率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老场长说:“小姚同志,你看,咱这山里黑得早,今晚呀,也不带你上山转了,咱先为你接风,喝点山里吊的米酒,喝完你美美睡一觉,明天咱上山,咱也边遛山边给你说说场里的情况。”
“好!”
到了灵山林场,就如同到了家一样,远方感到惬意,感到踏实,甚至感到了安全,这不仅因为远方是山里人,对林场的一切感到亲切、妥帖,不仅因为远方的家就在灵山林场的西侧,虽然有点远,但远方能感到,自己的老父亲姚大壮就住在隔壁一样。还因为来到灵山林场,就如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机关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远离了江局长的威严,远离了何阿姨的亲切,远离了江凤丽的蛮横,远离了机关上上下下对这位新来大学生的指指点点和品头论足,所以,也可能是有点累了,也可能是有点倦了,也可能是心放回了肚子里,远方故意喝了点林场自己吊的米酒,晕晕乎乎地回到林场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倒头便睡,睡得呼声大振,睡得一夜无梦,睡得实在沉香,应该是夜晚九点之前就入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这是长期以来远方为自己规定的起床时间。一觉醒来,顿感目清脑爽,继而听见了房后山上的鸟叫,先是几声,接着就叽叽喳喳欢歌一片了。远方从床上跳起,套上衣服,开门,窜上了山。
山上春色灿烂。因为已经是暮春时分,接近夏天了,山上所有的植物都开花返青、枝繁叶茂,涌入满眼的是郁郁青青的树草,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波山浪谷中,间或点缀着黄色、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花,山风掠过,或淡或浓的山花香扑鼻而来,山左边那片浓郁泛黑的,是一片大松林,山右边那抹浅显见绿的,是一片竹林。直线可以直视的那片粉紫色花簇,那盛开的杜鹃花,那竹林之上星星点点白色的东西,既可能是白露驻足,也可能是竹子开花。远方来到一片较为平坦的地方,就在小河边捧水洗了洗脸,然后住脚观察地形。“难得林场有这么一大片平展的土地呀!”
“小姚,早呀!”
“老场长,早。”
姚远方起得早,老场长起得更早,老场长已经过六十了,早上六点钟起床,走路半个小时,来到这块平川上,打半个小时拳,然后回场部吃饭。
“老场长,你每天都起这么早。”
“几十年了,都习惯了。”
“老场长,身体好呀!”
“前些年不行,不锻炼,不走路,后来有病了,逼得没办法就爬山,走路,打拳,哎,好多了。我呀,主要是我那老伴身体不行,每月有一半时间躺在床上,我不回去不行了。再不回去,老伴的命就没了,俺对不起她呀,几十年了,一直在山上,没有时间陪她。”
“老场长,应该回去,听说局里已经研究过了,你很快就可以回去陪老伴了,应该带老伴好好看看病。”
“依我个人,我不想走呀,这山里多好呀,山高路远,空气清新,用现在时髦的字眼,这里环保无任何污染。”
“还养生、保健,我父亲现在七十多了,早上起来跑六十里山路没问题。”
“小姚,你也是山里人?”
“我就是灵山人,我们家住灵山西地,离这百余里地,我是山里生、山里长,灵山这山上我小时候爬过的地方多了,就是不记得这地方小时候来过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
“老场长,怎么好?”
“小姚呀,你的情况我也打听了一些,一呢,知道你是新毕业的大学生,大学生是个宝呀!这么些年,你是分到林业局的第一个大学生。听说还是江局长要去的呢。二呢,听说江局长很器重你,想培养你,所以呀,年轻人,前途无量。三呢,我也就担心,你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可你年轻,是不是,我怕呀,一怕你不懂山、不知山、不尊重山,二怕你是飞鸽牌自行车,来这里踱踱金,过几天,有了个跳板,有了基层的经历,然后飞走了。可我马上退休回家陪老伴了,可这么大一个国营林场,几十亿身价,我交给谁呀?你说你是山里人,又是灵山长大的,我就放心了。”
“放心?老场长你说,怎么放心,怎么不放心。”
“放心,是山里人绝不会糟蹋山不爱山。从你昨天下午到今天,依我的经验,你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会喜欢灵山的,你会爱林场的,所以我放心。”
“那不放心呢?”
“唉,还是怪我呀,要不是老伴身体不好,我会一直守着这片山,这是片宝山呀,对啦,邻省山那边的可能叫这里为宝山,这灵山是国家的,是全体老百姓的,要看护好才对呀。我不放心,是因为你人再好,再喜欢山,你总是要走的,你不走,江局长一家也不愿意呀。”
远方听出话音了,看来,江局长一家的用意,连远在上百里之外的灵山林场都知道了,远方思忖道:我下来是对了,远离城市是对了,远离江局长一家,尤其是远离江凤丽是对的。自己不仅要远离他们,而且要在这灵山林场生根开花,把灵山林场建设好。想到这里,远方对老场长说:“老场长,你放心,我一定在灵山林场扎根,除非开除我,否则,我绝不离开灵山,我一定接过你的班,把灵山林场建设好。”
“好,小姚,小姚,好!”
“老场长,林场难得有这么块平地呀。”
“小姚,不愧是山里人,有眼光。这块平地叫‘马平川’,原因呢是这平川的头部像马头,你看前面的山头,像不像马头。”
远方仔细揣摩地看,还真像马昂头嘶鸣,“像!”
“因为像马,还因为有‘一马平川’这个词,后来林场就把这里叫马平川了。这马平川最早的时候有一千亩地呢,很难得的山中小平原,可这些年年年发山洪,每年滑坡泥石流,总被冲掉几亩,现在只有八百多亩了。”
“那怎么行?没有办法治理吗?”
“也不是没办法,可没人没钱怎么治。”
“老场长,你告诉我,用什么办法?”
“马平川那个地方,要筑坝,筑坚实的坝,再大的山洪也冲不垮的坝,这是一。二呢,这平川的根部和四周要建成小水渠,要让山洪从渠里走,而不是冲着平川地走。”
“这办法管用?”
“我待了三十年了,每年山里发洪水我都顺着山洪跑,这法子十年前就想好了,只要建肯定管用,只要建,咱这个千亩平川一定能保下来。”
“知道了!”
“小姚,咱爷俩不说了,回场部,吃饭,吃完饭,我带你上山。”
“好嘞———”
吃罢早饭,老场长告诉远方:“这次进山,多则七天,少则三天,看你想看多少,看你身体能跑多远。”
“老场长,没问题,爬山我不怕。”
“你带上这个竹筒,再带上这根木棍,还有要带一身换洗衣服。”
“噢———?”
“一定是问为什么吧,你是山里人,你应该知道,这竹筒里是带饭团的,山上路太长,晚上一定能找到吃饭睡觉的地方,但中午不行,中午在大山上,带饭团是解决午饭。这个木棍可是好木头,金丝楠木的,北京八宝山用咱的木材,拿到手上不是当拐棍,怕走路摔跤,而是赶猴子的,有片山,很大的一片,山上猴子多,不怕人,不用棍子打,它抢你的包。”
远方笑了:“真有这么邪乎?”
“不是真有这么邪乎,而是实际上比这更厉害。前年一个摄影记者,被猴子把摄影包抢走了,扔进了万丈深谷,把个记者气的,唉,据说那包里有俩几万块的镜头呢,所以必须带个棍。”
远方点头:“我带,我知道猴子厉害,我老家山上也有。”
老场长又说:“带衣服,是因为上山肯定要出汗,所以每到晚上,衣服湿透了,又干了,贴在身上不舒服,就在晚上洗,让山上人用山火烤干了,每天汗,每天换,每天洗,每天烤。”
“对,我还可以多带一身,反正单衣也不重。”
“一身足足够,带多了显重。”
“还带什么?”
“我想想,我带这么多就够了,看你还带点什么……噢,对,山蚂蟥,你一定知道的吧,会飞的‘叭———’从树枝一下弹到你脖上,爬上就咬,咬了就吸你血,有点让人害怕。”
“不怕,老家山上也有。”
“如果怕,就带点清凉油之类的东西,先涂抹在脖子和胳膊露在外的地方。”
“我准备了。”
实际上,远方的旅行包已经把这些都带上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擦伤药、手电筒、攀登绳以及两本有关森林的小书,一个小笔记本及笔之类的东西,总共不到十斤,这点东西对爬惯大山的远方来说不算什么。
“小姚,准备好了。”
“好了!”
“咱们出发。”
“出发。”
老场长带着远方先来到“万亩杜鹃林”,哇,好不灿烂,好不绚丽,虽然杜鹃花已近尾声,但由于是深山,大部分杜鹃花青春艳丽,昂扬怒放,一层粉红,几点翠黄,几片嫣紫,星星雪白,放眼望去,万亩花波随风涌动,此起彼伏,千千万万朵花朵,或怒放盛开,或羞涩刚睁开眼,或哀叹低头,叹年华已逝,或嬉闹碰头,摇曳生辉,或长袖起舞,叶起花沉,或整齐拂动,频频示意,千般色彩,万般姿态,花雨花雾,荡漾山间,忽见几星几点的黄色蜜蜂,点在万花丛中,又起一片生机,又添一番秀色。
“这是灵山林场一景。”
“真是好美!”
老场长从小背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照相机?”
“这是那年那位摄影记者送我的。”
“太好了,有照相机。”
“只可惜,只有一个胶卷了,一个地方只能照一张,来,小姚,给你照一张。”
“照我?胶卷这么金贵。”
“照你,你是未来的场长,就照你。”
“老场长,我给你照吧!”
“我有,那记者给我照的有,放家里,挺好看。”
老场长坚持给远方照,折腾了一段时间,一直到老场长满意了,老场长这才摁下快门,“胶卷金贵,不能浪费。”
老场长、远方来到了灵山林场的原始森林。这是灵山林场最大的地方,也是林场最多的资产,灵山林场的大部分木材存储量都在这个地方。“小姚啊,跟你托个底,这个地方,我打了点埋伏。”
“啊?”
“向局里上报的是三百万立方的木才储量,实际,这片森林就不止。”
“怎么会?”
“三百万的贮量是十年前报的,这十年,又长了多少,你看看,这里的木材,这红松木,有几个人环抱的,东北大兴安岭,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么粗的红松。这是真正的原始森林啊,对面山头,有一片古松林,有几十棵古松都老死了,我拍的还有照片呢。据前年来的专家说,那片林子,恐怕有几千年了。”
“那可是个宝。”
“对,就是个宝。”
“老场长,这块林子这么大,这么远,木材储量这么多,保护下来一定不容易吧!”
“是啊,小姚,孩子,这块林子比我孩子、比我的命都金贵呀。为了这块林子,老婆病了打电报,我没去。为了这片林子孩子上学,让我回去找人,我没回去。文化大革命,一帮学生娃要上山来造反闹革命,说保护原始森林是‘四旧’,说要放火烧了这林子。我那个急呀,那帮无法无天的孩子,如果说不好,什么事都弄得出来。我怕,我急,我怕这块林子毁了,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组织,对不起这里的山神土地呀。终于,我想着一个吓学生娃的办法。那天,我拿着一个火把,沾油点着了,我说:‘学生娃,怎么样,烧吧,这片林子烧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回家帮老婆抱孩子了’。我说完,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娃高喊:‘烧、烧、烧。’但是,我对学生娃说:‘可是你们会飞吗?’”
“会飞?”
“对呀,你不会,大火一旦烧起来,这山路崎岖,你们怎么跑出去。”
“啊———”学生娃吓得一片尖叫。
“你们看过森林大火吧,那可是水火无情,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你们个个细皮嫩肉,还不被烧焦烤呀!”
“学生娃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没人敢说话。我看到这里,把火把往水里一扔,继续吓唬学生娃,这块林子是有山神保护的,你们要不怕,你们要认为是迷信,你们不要走,看看晚上会不会暴雨倾盆,山洪暴发。说完,我进屋休息了。学生娃你争我斗,形不成一致意见,但火是不敢放了,因为他们怕跑不出去。好在老天真帮忙,晌午一过,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个下午山上遍地是水,沟里洼里山洪肆虐。这一招真把学生娃们吓住了,他们真相信山神发威了,几十个人在林场饭厅里蜷曲一团,第二天天一放亮,几十个学生连滚带爬都跑了。以后再也没有学生呀、造反派呀上山捣乱了。”
“老场长,怎么那么巧,正好天就下雨了。”
“不是巧,是我在山上二十几年总结的气象经验,我知道那天下午最迟晚上要下大雨,所以我连唬带吓,把学生娃赶走了,终于保住了这片林子。”
“我听说,现在偷树,偷砍的人多了。”
“看来你是了解点情况的。”
“报告,老场长。”正说着,一个身穿公安服装的人到了,向老场长行礼。
“辛苦了,小胡,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森林派出所的森林警察,也是能保住这片林子的根本原因。小胡,这是新来的姚场长。”
“姚场长?”
“老场长,你?”
“我退休了。再说老伴也需要我陪了,我要还账呀。”
“老场长,我们舍不得你。”
“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胡,你去吧,告诉你们杨所长,晚上我和姚场长去你们那里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