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6点,向窗外看了一眼。有人在打羽毛球。一个人打得很好。……身体呢?收缩与拉伸。一旁,有包。……突然,(同性恋者罗兰·巴特看到)一个男人瞬间闪现出一种色欲表情;他有一双智慧的眼睛。智慧就等于有性欲。”
注意这个“有包”,这就是“刺点”(Punctum)。
“昨天,很高兴地找到‘发言’(Speech)这个词,但是赵说得更好:‘聊天’。”
“有电。(‘文革’时期经常停电,这为地下幽会提供了大量时间和机会。黑暗无光的夜晚,工人纠察队任务之一是捕获那些乘黑苟合的男女。)英俊的男教师穿着蓝色劳动服,(他的手柔软而温热,并且我了解到他是一位工人。)这一切都带有色情意味。”
蓝色劳动服,我1970年进入昆明一家制造煤矿机械的工厂。工厂每年发两套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后来改为再生布的。劳动布的非常珍贵,只在节日穿。过了十年,我知道了它的另一个名称,denim,质地紧密、坚牢耐穿的粗斜纹棉织物,又称坚固呢、牛仔布。劳动布的工作服与牛仔布缝制的工作服比较。后者更突出臀部紧绷感,而我的劳动布工作服则被改造得更为宽大,但是,更有色情意味?
“一个年轻的工人,完美的椭圆形脸蛋。(很色情啊,脸蛋。)目光纯洁,眉毛浓密。”
“我遗憾地离开了那两位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他们的手柔软而温润。”
“小伙子,年轻,戴发黄的玻璃眼镜,手非常细润。”
“我总想方设法坐在一行的某头,为的是靠近一位中国男人(这一位,太像是劳动者,他微笑着,并与我保持距离)。”尽量地靠近砖缝,靠近偶尔一闪的能指。色狼罗兰·巴特的这本日记幸亏是法语的,否则他可倒霉了,他很可能被抓起来。“你的语言就是你的世界的边界”(维特根斯坦)也是护照。
记得在1974年,我有一个同事,非常英俊的铆工。长我五岁左右。他非常喜欢我,喜欢我写的文字,我私下给他看过,他总是赞美我。他话语温柔,笑容里面总是有某种期盼、无可奈何和忧伤。他当然是积极分子,全车间都是积极分子,没有人敢消极怠工,哪怕是无意地消极怠工也不敢。他其实过着阳奉阴违的生活。他是另一个人,在车间、单位是一个,在家里关起门来他是另一个人。我也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在黑暗里写诗、手淫。忽然有一天,他被捕了,判刑五年。罪行是他鸡奸同院子的一位小伙子,然后他就永远失踪了,我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能指。手”非常好的一个短语。接近于诗。如果写作是一种勾引,那么你最好点到为止。这是什么样的手,手指吗?呈握状的手吗?它渴望握住什么?仅仅是握住!
“另一个能指,孩子们。”
“只有孩子们是有个性的。”
这一切都是在“砖缝”里看到的。砖太多了。因此砖缝引人注目。
在金字塔或长城,我们难忘的其实是砖缝——“刺点”(Punctum)。
“男演员。粉黛吓人。妆化得太浓了;体魄无力,肥胖,无异于鸡奸者。”
“动作的编码性很强。(特别是在唱歌的时候)何种编码?我发现了!那是某些商店橱窗里的蜡质模特儿的举动(胳膊与手和脚的位置)。”
“粉饰,好人涂黑颜色,叛徒涂淡绿色”。“林彪,他能与孔夫子相提并论吗?今天的习俗中有无孔夫子的残留呢?”
这是一种新文化的性欲的表现方式吗?
“所有表现出活泼场面的剧目的目的(向前的图解。在这里是向前的运动)。”
进步。不断地进步,孩子受到表扬的套话:你进步了。
罗兰·巴特困惑的是,这是文化的例外,还是一种另类文化。在罗兰·巴特所知道的那种文化里(包括他通过阅读所知道的中国古典文化),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另类。“超正统,超彻底,超教理说教、因此,实际上是先锋派,但不是以我们的词义来理解的先锋派!”
“中国人是喜欢模仿呢,还是喜欢批判呢?这是不是某些东西的开始呢?”
“这一点非常重要,废除体力与智力的差别。”
“特殊的电影。”
“一个没有皱痕的国度。”
“是神话学的返回吗?是话语的返回吗?”
是的。这是一场语言的拆迁和重建。中国现代性的开始,为工具理性奠基?
单一意义砖块的垒砌其实也是对能指的拆迁。
“文革”意义的单一能指的大规模拆迁为空间上的拆迁奠定了话语基础。
事实上,1979年以来开始的传统中国的空间大拆迁非常顺利。人民渴望新房子!
“这也是法国现行体制的梦想”,一切体制的梦想,在中国成为现实,确实是一种新文化。
新文化:工业化的波普式梦想?将世界变成一个全球化的包豪斯。中国在流行包豪斯建筑,将古老的画栋雕梁解释为俗套,以包豪斯的简洁取代了繁文缛节的中国。事实上,包豪斯的基本形式已经成为中国建筑的模式。
所指的平面:堵塞位置、细节的东西。拦住能指的东西。完全地排斥能指。
“文化越高,俗套越变得多起来。”
“‘回想在印刷厂的参观和那些谈话’。多格扎非常严重,是由大堆的俗套加固而形成的。”说得好!被加固的俗套!
“多格扎(doxa)是一个希腊文词语,指的是与科学知识相对立的东西。在法语中,它最早出现在十七世纪的诗文之中。到了十八世纪启蒙时代和后来的浪漫主义时期,它已经被当作“新颖性”的反义词——“老生常谈”——受到了批判,而在《习见词典》中,福楼拜直接把批判矛头指向了资产阶级的“老生常谈”。现在,这个词被确定为“在一个社会内部于特定时期出现的全部舆论和一般说来被当作规范来接受、因此是主导性的模式。”
“俗套意味着固定。”
“俗套,言语活动的寝室”“多格扎……即公共舆论,即多数人的精神,即小资产阶级的一致意见,即自然性的语态,即偏见之暴力。”(《罗兰·巴尔特自述》)
俗套,“语言所赖以形成的符号,只因为它们被辨认出来,也就是说被重复,才存在;符号是尾随主义的、群居性质的;在每一个符号上,都沉睡着这样一种魔鬼:一种俗套。”
“俗套可以用疲倦一词来评定。俗套,即开始使我感到疲倦的东西。”
“多格扎是一种不佳的对象,因为它是一种死去的重复,它不来自人的躯体,或者也可以准确地说,是来自死人的躯体。”
“多格扎是压制人的。但也许是镇压人的……”(引自怀宇《中国行日记》译后记)
“审查和压抑能指。是取消文本而让位于言语活动吗?”是的,正是取消了中国历史的文本,新的言语活动才可以开始,只是言语活动。有限的单向度的言语活动。
“能指:不需要包装,在这里,能指接近所指。”这是语言问题,能指所指,是法国护照那边的思维方式。罗兰·巴特敏锐地感觉到汉语的不同,其实汉字本就是能指所指“天人合一”为字的。而这种一,在“文革”被分裂、倾斜,能指滑向所指。
“文革”语言更像一种架空了汉字的拼音语言。
“能指,被丑陋的事物所阻碍。”
西方语言学“是建立在印欧语系的基础上的,这种理论具有不完整的特征,因为他们没有把非常重要的汉语包括进去。”
“汉语是非常明确的,我认为,汉语可以明确地表达人们的所思所想。”那个时代表达得真是太明确了,汉语只有积极的一面,完全丧失了消极。
当我使用能指所指这种勉强的说法时,是因为“文革”语言确实更像西方语言,能指和所指关系变得非常对立。丧失了天人合一。
“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信息完全封闭,所有信息完全封闭,性政策完全封闭,最为惊人的是,这种封闭是成功的,也就是说,任何人,不论他逗留的时间长短和条件如何,都不能成功地在任何一点上突破这种封闭。”
“相对于无性欲表露,这难道是某种形式上的升华吗?”
没有下半身的文化。
确实是一种新文化的开始。通常认为,“文革”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革命,而忽略了“文革”也在创造它自己的新文化。罗兰·巴特来到中国的时候,他所知道的那种常识意义上的中国文化正在被摧毁,这种文化中“耶稣”式角色孔子正在身败名裂。而更重要的是一种颠覆一切、以“政治正确”为唯一标准的新文化也获得了全面的合法性。全面取代了传统中国“人之初,性本善”“仁义礼智信忠孝”“和而不同”“仁者人也”“温良恭俭让”“文质彬彬”“温故知新”“道法自然”“止于至善”“知白守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要路线正确,人们可以干任何事。从国家主席到普通平民、从父母老师到朋友爱人,从真善美到假丑恶的通常标准都可以在“正确路线”的名义下被颠覆、践踏。“史无前例。”
如果历史的荡妇不自我否定重新成为一个“再处女”,它又如何勾引?
也可以理解为“不破不立”。
“文革”摧毁传统中国的文化,它创造了一种新文化。
非历史的、先锋派的、全新的表述方式——的俗套。具有勾引力的俗套!
“对俗套反感的上升。讲话太长、太累了,懒得记录下去。”
罗兰被俗套勾引,或许正是人类文明的俗套。比如索尔仁尼琴。但他脱离了苏联俗套的时候,他也不再被勾引,他失去了性欲,因此他的写作也成为一种俗套。
先锋派的俗套与俗套不同?更有魅力的俗套?
我们继续被砖缝勾引着吗?以保持我们的性欲?
2012.3.20,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