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生于重庆,1985年后居北京。作家、诗人、古琴家、画家。出版有作品:《狂禅:“无门关”镜诠》(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孤绝花》(工人出版社,2007)、《肉体的文学史》(台湾秀威出版社,2011)、《打坐:我的少年心史、人物志与新浮生六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2)、《随身卷子》(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鬼斧集:异端小说、颓废故事与古史传奇》(新世界出版社,2010)、《琴殉》(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琴殉续编:弹琴、吟诗与种菜》(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花与反骨》 (1987—2002)、《禁诗》(2010)、《七寸—禁诗Ⅱ》(2011)、《枯山水》(2011)等,古琴演奏专辑(双CD)《移灯就座》(中央音乐学院环球音像出版社)。
杨典诗选(6首)
一九八七
一
空山琴愁,黝黑的少年因制度而豹变
火烧云在音乐学院的草地上进行
地毯式轰炸。他曾彻夜啃食屋檐下的电灯
为何彻夜?已忘记。唯忘记令我哭泣
歌尔德蒙?未央生?一九八七没有古籍
也没有游行。因抒情比黄金更深刻
在北京,十五岁的笛卡尔如蜡烛点燃的禅定
少女吴越太美,具有资本主义社会的魅力
那山东话痨终于凑齐四千元纸币
且逢人便谈瓷器、自行车与圣奥古斯丁
他说他并不是无产阶级,只不过需要
鸡蛋和袜子,且暂时还没听说过斯克里亚宾
燕子闪击大街,太阳用重拳捶扁了广场
我从不想一生写诗,也从不愿回到腐烂的
南方去。带着香烟、磁带、刀子与脾气飘零吧
镜中怒吼者,皆“我在故我思”之狂喜也
2013.8.27,11月底修改
二
悲怆、秩序,黄昏曾经相对宁静
独自饮酒无助于听懂勋伯格
友谊是一头白鬃狮子①:他来自殷墟山林
却有着一种捷克斯洛伐克式的野心
风水并无任何穴位,但处处皆酸疼
我的理性也具备十二平均律般折叠的焦虑
一九八七,暴雨横扫玻璃窗并留下
划痕,其残忍超过了吊打地主时的鞭痕
那河南少年穿中山装、吹唢呐、读参同契
因与一个黑道女子相恋而弃绝了家庭
后来他病了,每日须步行六小时
一只肾黑如民国的逗号,在国学中
停顿。鹰是鹰、蛆是蛆,原野上的生物
各自承担分解腐尸。猛兽虽寂寞
鼻头前仍有蚊蝇飞舞,皮毛间也会隐藏阴虱
往事因紧张的速度与血腥而化为内经
2013.8.28
注①:《白鬃狮子》是八十年代公映过的一部描写音乐家的捷克斯洛伐克电影。
三
——从“喀秋莎”到“新文化街上的曼弗雷德”
秋天,落叶的喀秋莎①轰炸前额
而闪电则教会了我什么是个人主义
在一九八七,当一代人的晚霞屠杀了
玻璃窗后,我不得不变成曙光的敌人
活是难忘的。死呢?死后变成魂儿
也仍不能忘掉活着时的糟心事
新文化街上那个15岁的曼弗雷德②身披军大衣
游荡。他说:“是天才就不该活到20岁”
贱民、小公务员、厨子和理发师
我为何要与你们一起围着陀螺周旋?
恶即传道书,至少也算传道书里的注释
如瘸子姜夔在社会主义中踽踽独行
论跛足之狂心,拜伦或与陈寅恪同科
而论音乐柴可夫斯基则与郭楚望③
并行不悖。这造反、乱伦与斗殴的少年呀
在西单墙上洒下一片沃罗涅日的余晖
2013.10.11
注①:喀秋莎,(Katyusha rocket)即喀秋莎火箭炮,是第一种“二战”时苏联大规模生产并投入使用的自行多炮筒型火箭炮,它本出产于曼杰斯塔姆曾流放过的沃罗涅日地区,装载于卡车上,发射时炮弹密集如万箭齐发,异常凶猛和绚丽。俄国人给这种武器取了一个女性的爱称:“喀秋莎”,有很浪漫的意味。后来这个别名迅速在苏军队里传播开来。因其多炮筒之形状类似教堂的管风琴,故在1941年战争中被德军则称之为“斯大林的管风琴”。
注②:《曼弗雷德》(Manfred)为拜伦的长诗,主人公曼弗雷德从小是一个落落寡合的人,壮年时隐居于阿尔卑斯山中。但他的心境不得宁静。他埋头研究科学,但在博学的知识中不能得见幸福。即所谓“知识的树,终非生命的树”。曼弗雷德因曾与自己的妹妹乱伦,后又悔恨此事,渴求忘记,幽灵劝他去死,他则说“死后还有灵魂,也不能忘记”。最后他对诱惑他的恶魔说:“你决不能引诱我,使我灭亡。去吧,现在“死”已在我的手上了,不在你的手上”。从而成为19世纪个人主义的终极宣言。歌德曾认为《曼弗雷德》是受到他《浮士德》的影响而作,其实区别很大。因《浮士德》的主题是爱与幻灭,《曼弗雷德》的主题则是个人主义。1885年,柴可夫斯基将此诗谱写为同名《曼弗雷德交响曲》,四个乐章,是我少年时期常听的音乐之一。
注③:郭楚望,南宋琴师,名沔,浙江永嘉人,是著名琴曲《潇湘水云》《泛沧浪》等之作者,也是南宋初期古琴浙派的创始者。姜夔,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律学家,是我早年的启蒙者之一,详见《打坐.南渡》(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2年)。
四
传统江山于青花盖碗茶中亡国
上下床之复杂,相当于上下卷《左传》
我深藏在一个切分音的后半拍里
发长一尺,獠牙比广场上的华表更尖
一九八七,是巴蜀少年的白银时代
是一朵朵穿着吊裆军裤①的云
马达轰鸣、马雅可夫斯基已经过气
走资派马蜂倾巢出动,捕风捉影
食堂、公厕与派出所呈现出但丁的结构
可我正瞄准一棵树涂鸦,或袭击
午夜横渡我梦之前额的少妇
只见乳房鼓如帆,而阴茎深如舵
你喜欢驴皮记,她则喜欢驴打滚
爱的胃口比苏联还大,但爱人的心眼
却比斯大林还小。他说:“死亡可以解决
所有问题,因为没有人就没有问题”
2013.11.19
注①:吊裆军裤,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重庆少年中流行的一种军裤,因裤裆大,能藏刀(即将带有铁环的牛角刀从里面挂在小便口的扣子上),故名。
五
石狮子、柯岗①、王道乾译地狱一季
篮球场在少年二南死去的眼皮上
挂满栀子花。中国古诗是必须读的吗?
她名曰周南,但拉大提琴,已全盘西化
一九八七,传达室电话发出空袭警报的
怒号。在醇亲王府,喷泉如一头可怕的白发
有人下围棋、吹圆号、否定声无哀乐论
我则与一条未来的毒蛇通宵争论鱼王
写诗就要远离诗人,弹琴则须回避琴人
正如友谊是友人不可告人的风景
青筋暴起的郭文景咬着烟斗走过草地
他以北京为四川,以西便门为夔门
酷夏,集权的晚霞发出红糖烧焦的怪味
用十三斤粮票可换来一场内部电影
为何牛奶、皮蛋与剩馒头就不能在子夜一锅煮?
高海洋太饿时,便站到窗台上去舔光了月亮
2013.11.20
注①:列奥尼德.柯岗(Leonid Kogan,1924—1982),前苏联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俄罗斯学派的重要代表,与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同时。其演奏风格在80年代曾让我深深沉醉。
六
权贵资本主义是猥亵的数学
是太平湖边一棵树的梦魇
那矮子喜欢麻花、罗丽塔与写诗
灵魂却昼夜进攻着猪肉的下身
关于恶:少年无须经验,只须饮酒
渝州的潜龙在皇城内口吐火焰
我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反攻
被一代人割据的乌托邦丹田
蓝色警察在一九八七年的夜空中
飞翔。陶然十四岁,她的脸
有一种比符拉迪沃斯托克更忧戚的美
似乎属于中国,又不属于中国
被窝大如幻灭。枕头权倾朝野
祖国的刀斧手在物质中十面埋伏
我多么想一头扎进朝霞里
像一条流血的鲨鱼般沉沦
2013.11.21
七
在中国社会超稳定宇宙与肉体的
深渊,日、月、星狡兔三窟
一九八七年夏天,镜无人、蝉无鸣
琴无声,吴景略①正在默默死去
经院派青春期,欸乃一声山水绿
我的心大如巴赫式封建穹窿
那让麻雀、老鼠与野猫霸占的鲍家街上
共产主义最后的幽灵在来回游荡
张平、崔勇昨日又提着斧头打架去了
午夜带血归来,在我的斗室痛饮狂人日记
他俩都是朝鲜族人,性格迥异
后来却断了联系:如北朝鲜和南朝鲜
十五岁为经义,五十岁才有注疏
初恋流露出郑玄般的黑色
在人生浑浊的太平广记中惊醒
与鬼击掌,每个人的大恨都源于爱情
2013.11.22
注①:吴景略(1907—1987)现代影响最大的古琴家之一,虞山派代表,原今虞琴社社长,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也是当代著名古琴家吴文光先生之父,故应为我的师爷。1985年,我随家父北上,居住于中央音乐学院内,那时吴老先生尚健在,吴家也在学院内,偶尔曾见过,可惜无缘认识。吴老先生于1987年8月去世。
八
蓝光映雪,民智未开是幸福的
灯笼裤在大街上鼓吹性欲
他常会带着一团哈恰图良式的焦灼
分不清何为勃起,何为勃洛克
激进分子的藏书沁人心脾
向日葵若与大蒜争锋,必将惨败
可惜,象来街①上已无大象,唯剩臭椿
在为有明一代燃烧的旧制度招魂
胖子吕京山爱用脾气蹂躏宣纸
见山便画,见人便打。这都因他还未
见过坦克。两年后他秘密消失了
记得他的脸红如传国玉玺
请客吃饭、与虎谋皮、崇洋媚外
一九八七,我与我的灵魂为敌挑灯夜战
怪癖的少年还在撒野,还不想读书
被侮辱的太平闪耀着启蒙的尊严
2013.11.24
注①:象来街,即北京现在的长椿街一带,紧靠着中央音乐学院,是我们少年时代出没最多的地方。大街位于宣武门西侧一里左右,因这里是明清时皇家宫廷用来饲养由外邦进贡的大象的场所,故名。大象在那时是“万象升平”的象征。
九
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九八七
我们都秘密地模仿过资产阶级
闪电是伤疤、是鱼刺、是青筋暴起的龙
哪吒们在一百五十座城中等待游行
哲学教师赵世民①,房间只有六平方米
但他的哲学必须超过六平方公里
那些大树、洋瓷缸子、海德格尔和药皂呢?
寂寞的高个子发现了酱肉的教义
可我只会打水、打饭、打谱、打坐
整个上午狂啸,整个下午冷漠
黄昏在四个现代化上空腐烂,皮开肉绽
怪人李硕只相信更怪的人张晓松
这是方励之、气功与五灯会元的零年
她在大街上第一次有了倾城之恋
但我从未爱过那个有一点蓝色雀斑的姑娘
更不知世上还有老之将至,杀无赦
2013.11.26
注:①赵世民(1958—),山东崂山人,中央音乐学院文科教师,八十年代主要教哲学。1987年时,他就住在我隔壁,常在一起闲聊。
十
大浪淘沙,月黑风高即往事的常态
宴席上的千鹤死的死,散的散
我独自在灯下打开上一代人性本恶的卷宗
深知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卑贱的语境,如花粉热在空气中传播
高晓波正朝着一条小溪打喷嚏
不久后,他便疯了,并被遣送回了老家
少女们拒绝拯救与逍遥,只想出国
冬天,蜂窝煤宛如一把把左轮手枪
旋转的弹夹。在北京,家家户户都有火焰
写作是一场又一场的俄罗斯轮盘赌
你在这一句中活着,他在那一句中死去
《山海经》、素描、冻伤的白菜会闪现出
华山绝顶。究竟什么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一九八七①,人类数量第一次超过了50亿
可我只想长夜痛饮,为她一个人哭泣
2013.11.27
注①:《一九八七》共十首,选自即将整理出版的新诗集《刺史》。此组诗每首都为四段,十六行,刻意使用了八十年代最常见的一种“传统抒情诗”方式而写,这是对我自己写作初期的怀念,也是希望能尽量保持当初的气息。
新“形影神”
序
“形影神”之说,堪为世间最小的三位一体论,中国古人心学尽在于此。
形赠影
古今日月,依旧山河
昨夜又观美人阴
仰天望尽窟窿底
人随心、心随性、性随意
敢问何为第一欢喜境?
肉体最美,葫芦提起
影答形
影射是永恒的汉学
天空跟踪我时如影随形
那秀才赞赵州:“和尚是古佛”
州便云:“秀才是新如来”(《正法眼藏》)
看,贼秃驴们也绕不过互相吹捧的传统
这世上本无什么语境。“老虎屁股摸不得吗?
偏要摸!”乃至一切猿尻、女臀、鸡翘……
肉体便是一座长满毛孔的招提兰若
有人若无人,无人人打影——这就是语境
神 释
你爱到何程度?
猛烈。她呢?
不猛烈。写作呢?
猛烈。过小日子呢?
不猛烈。神呢?
猛烈。物质呢?
不猛烈。如“黑水和尚
参黄龙玑和尚,问:
雪覆芦花时如何?
龙曰:猛烈
师曰:不猛烈
龙又曰:猛烈
师又曰:不猛烈
龙便打。师因而有省”(《正法眼藏》)
但我头顶天,脚立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①
但我从不为生死求神
也从不为色情反省
2012.11.18—19
注①:《形影神》本为晋人陶潜之诗,其原作分为序言与三大段之结构,在此仍保留不变,其余皆化之而为自由体。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之句,出自原诗。
陈寅恪之死①
元年春王正月
历史一锅粥。一条禅杖闯入
冬天。我在棉衣中缝进了民国
妻子于炉火内显灵
灶王爷、花与军阀皆遁世
天下古籍有大美
而不言。尔等无须哀叹:
最是文人不自由
真理不在左边
明人团扇真冷艳
琴川②冻了,句山樵舍下
一个瞽叟在顾影自怜
柳如是③,你肉体芬芳悱恻
使我突然仰慕淫乱
端生④用胭脂饲养
红墙内的龙。我用一个字
就足以考证她的惊艳
刀、绳子与水
三种死法,哪一种更优雅?
窗外的喇叭长出獠牙
妓女越千年,粉黛挥鞭
我已失明于风月及《毛选》之下
元白诗句佐残酒
魏晋枯骨一片
我将夜梦波斯、突厥与西夏
我的眉批神秘如晚清猫眼
任公、宗岱、斯年
辫子剪掉以来
我就从未担心过脑袋
在这无长衫的1969年,风真大
湖水也真冷。脚坏了
尿失禁⑤,我与暴君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