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选（7首）
腰鼓简史
隐形在空气中，仿佛并不存在，
但高原的阳光，每天都会
提着鞭子，下来检查一遍，
直到它完全成形于看不见的静物；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依赖
脱俗于生活的惯性，本来就不易觉察；
更难测度的，这无形的依赖中
又会有多少忠诚，直接牵扯到
大地的直觉。此地的风俗包括
你不必焦虑你没时间融入，
你有同样的机会。如果你敲，
你的手，会把你的整个身体
带进一种摸索。开始时，
征兆并不强烈；但很快，
你就会接触到，从未有过
一种人的摸索会如此剧烈。
你抬起的手，从不会落空，
它会落下，像陨石，像下坠的柿子，
将古老的宇宙的分寸，
盲目般击打在我的脸上。
但即使如此，我猜，多数时候
你依然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你认领的，未必是你认出的东西，
而我默认的是，你的，新的摸索
毕竟是从我这里开始的。
信天游入门
赤裸的，当然是黄土；
尽管如此，赤脚仍接近伟大，
它几乎踩到了冬天的蜘蛛。
而在你没踩到之前，
蜘蛛褐色于完好，看上去
像思想输给黄土时
用过的小地图。过时，
但更幸运的是，饥饿再伟大，
也不过是一种历史之痒。
宝塔山上，比冬雨更短的，
是积雪像大地的口袋。
而冰白的痕迹下，甘草的眼神
至少在我这里，已能刺穿
冬天的麻木。漫长的快乐
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
都是一种正确的耻辱。
如此，给蚂蚁一个面子——
无非是说，无论我们是谁，
你都能证明，短暂的欢乐
并不害怕我们的真实；
更难得的，它随时比腰鼓还突出。
——赠周公度
延安的早晨
房间里的洞穴通向
史前的荒野。硕大的月亮
从狼群的吼叫中称出的
声音的重量，放到火上一烤，
有红薯的味道。更没想到的，
不眠夜竟然可以这么短，
像花豹和地方志之间的
一个注脚。对面的山梁上，
蒙蒙亮，犹如一把幽蓝的牙刷，
轻轻刷着黎明的牙齿。
但太阳照常升起后，
还是没什么人能认出来，
陌生的白天也是一头猎物。
杨家岭丛书
现场收拾得太干净了，
以至于看过去，故居和窑洞的历史
并不完全吻合。跨过门槛，
干冷，从新人性深处
打磨好的心针，并排摆放在
褪色的方桌上；无形，
但看上去依然有质感。
可疑的，还不是旧家具，
而是烧好的木炭，由山羊的影子抬着，
从空气的秘密仓库挪向
你正站立的地方。连胡适也没想到
他承认过的，中国最好的白话文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完成的。
银川夜市
此处绝无到此一游。
假如有西夏的神殿跨过头顶，
刚从贺兰山山谷里脱身的
穿堂风也未必认得出
那些比影子还影子的廊柱。
人也很多，但热闹的含义，
完全不似下午我们假装参观过的王陵。
屁股一挨椅子，好像宇宙
也跟着感到了一丝伟大的疲倦。
但紧接着，从简易烤箱上
飘出的烤香，烤得群星的垂涎
径直跌进情绪不稳的阵雨。
够朋友的话，本地的红酒
早已给足了红尘一个面子，
而羊腿跳过个舞，不出五分钟，
就能把牙齿变成芭蕾舞的脚尖。
抱歉。我确实觉得下午在博物馆里
见到了的另两颗棕熊的牙齿，
也像一对跳舞的脚尖。区别在哪儿？
当它们用尖利的牙齿摸索世界，
标记世界，甚至瓜分世界，
而我们仅仅是坐那里，用牙齿
轻轻转动芭蕾舞的脚尖。
——赠谢瑞
宁夏的云
还没离开北京，八月的云
已在贺兰山上等我。
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它们的悠闲
主要不针对人生的耻辱。
给无意义打完气后，
它们将一份仿佛需要我们签字的合同
放进雪白的篮子，吊向
碧蓝的半空。一时间，迷宫的道具
全都蓝白在眼皮底下。
多么柔软，多么暧昧的野蛮，
多么试探，隔着晒黑了的
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
我摸着我身上的鹤——
这么多年，它一直在飞，
一直试图从内部，飞向白云的吊篮。
飞进时间之痒。并且，
稍一放松，在我和它之间，
就有一场暴雨的决斗。
但是多么奇妙。还没离开宁夏，
仿佛有同样的云，已在北京等我。
——赠杨森君
贺兰岩画
三星期前，它们是旅行图上
小得不能再小的，却足以
令新石器时代错位的芝麻点。
两小时前，它们是遗迹；
粗陋的线条交错缠连，
将牧猎时代的小主意
重新暴露强烈的阳光下；
带着非人的美，它们等待着
一个比你更陌生的认领。
半小时过去，它们像是
回到了现场。陡峭的岩坡上，
古老的狩猎活动，因为我们的到来
进入晴朗的幕间休息。
或迟或早，每一幅岩画都能
在陌生人那里完成一种记忆。
你的目光投射到它们上面，
反弹回来的，却是活泼的牛蹄
或鹿角。我为我误解过
人的自然崇拜而深感羞愧。
此时，我做梦，我醒来；
而它们的梦，带着狼嚎，
带着老虎的舞蹈，带着羚羊的奔跑，
带着野牛交媾时产生的
权力的呼吸，带着对太阳的崇拜，
带着无名的痛苦，带着对命运的
完美的好奇，出没在你正梦见
我们清醒在大地的梦中。
——赠王西平
叶舟诗选（1首）
漫 唱（节选）
1
如果天空是一枚鸽子的心，那日光的
羽毛将会铺天盖地。午夜时，那人掠过山岗
开始洒扫黎明。他将拾取一卷诗，
一群寂寞的羊群，却又不是从前的启示。
2
有人向天空喊话，更多的人
架起了梯子，堆砌云朵和耐心。
那是最长的一天，唯有钟表的内部
开始锈蚀与繁殖，但无人记取。
3
假若没了雷霆，覆水如何收集？
又怎么去丈量天空这一口深井？
一定有这样的时刻：去啜饮星宿，
去跨马疾行，于暗夜中独自大雪纷飞。
4
琴断的一刹，这一盘古老的棋局
将半途而废，但奏唱之人，依旧热烈如许。
没有人哽咽，那一块黑夜之铁，
不会磨成一枚银针，去挑亮隐忍的灯。
13
夜晚的鞍子上，有关昨天的雨，
不觅踪迹，驭手只身走进了嘹亮的巴黎。
此刻把书合上，教堂将显得逼仄，
而一丛阑珊的灯火，外冷内热，充满颤栗。
17
图林根门口，一个蓝雨衣的社员，
扔掉烟蒂，加强了决心。
但是，枪并未响，因为对岸的窗台上，
一只公鹅引吭高歌，领结落地。
18
那时，走过了失眠大街的人，
看见月亮若一只抱枕，填满了空虚。
而露台上，情妇们在请教乌鸦，如何
用眼泪褪掉内心的墨汁，装装正经。
21
骑驴时，忽然找不见了唱本，于是
只好从锦囊中摸出一把韵律，这一刻
锦绣河山恰好。卖红玉米的人，邂逅了
税务警察，忙打起了太极拳法。
22
火枪手必须知道，唯有杂种和奶油
才会浮出水面，尤其在这个黄昏。
……但湖面上剩下了几只天鹅，一场
小知识分子的紧急会议，召开在即。
23
帝国的马，像一件黝黑的斗篷
走进了傍晚的歌剧院。而所谓的痛苦，
不过是小婊子们的一厢情愿。取消吧，
如果寒流来袭，嗓子也不能保证。
31
马车上没有别的，除了一桶糨糊与辞藻，
因为诗人们沿街张贴，访贫问苦。
下午茶时，那人神色慌张，走进了教堂，
修女们知道，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32
一个孩子，喊破了全世界的玻璃，但是
皇帝对此视而不闻。尤其在这个时代，
一只猪爬上了树，一只乌鸦在漂白自己，
而更多的资本家掐灭了雪茄，开始轮盘赌。
35
升井后，矿工们漆黑如夜，双目发光，
并集体隐匿了一桩秘密：据说，在地心
深处，有一座监狱，囚徒则是全世界的
植物种子，唯独不见马铃薯与玫瑰。
42
一家报馆专门采集梦，用鸽子访问黎明，
让乌鸦印刷，并请猴子们挨家挨户去投递，
但是，一封申请被退回，理由是：上帝
不在此处，查无此人，非诚勿扰。
43
有一度，帝国的眼药水十分紧俏，
祷告完毕者纷纷私议，一只黑色的肥猫，
岂能自称主教？——衙门口有人
击鼓鸣冤，诽谤落日像一件红色斗篷。
44
埃及的玻璃商人说，过红海时，
金字塔才刚刚收尾，那时候，女王
还没有绝经。伦敦的知识分子们
试图重建人伦，但白金汉宫不干了。
45
那人，在哲学之外，在打磨一副
镜片。——偶尔，上面会出现一匹
快马驶进了长安城，带着南方的荔枝。
师傅警告：浇水，别让人生冒烟！
46
所谓理想国，其实就是一只苹果
秘密的内部。郊外古堡，夫人在树下
写信：……心肝，总之这里不打药，
不剪枝，只用鸡粪，就像爱情那狗玩意儿。
49
必须找见那人，谈谈近况，革命是一件
口干舌燥的事儿，如果丛书从历史中
醒来，将看见尘埃原谅了自己，仿佛
盐退出了大海，上帝没光临晚宴。
56
如果三点一刻，路过那家杂货店，
肥胖的店主夫妇一定在吵架，抢着上吊——
今年夏天，软木瓶塞脱销，所以打开的酒
必须喝掉，否则什么东西都会变质。
62
有关蛀牙的精神分析：乌鸦自枞树中
掠出，于暮色苍茫时，雌雄莫辨；
放牛班中，有人在黑板上点灯，也有人
用板擦消灭了一道化学题，下课，立即！
63
良夜，毕竟有思想的汁液，从天花板上
慢慢析出。不，戈多先生，这一辆
公共马车驶向南郊，况且已经客满，
再也容不下一份异端的思想，况且你。
64
天空如此繁复，斑驳的钟声
塌陷其中，像一座古老的废墟。
那人，邂逅了一位孕妇，礼让一旁，
这一刹，他的礼帽中藏着一只紫色鼹鼠。
66
记住了这一年的星象，水瓶和狮子座
跃过山岗。——有人打马从北方来到，
那时，耶稣脱下褐衫，摘下荆冠，
掰开了面包：“对了，我是你们中间的盐。”
68
现在使用一种黑暗的说法：石榴是雌性，
无花果戴着假牙，有关夹竹桃的风流韵事，
不过是橡树的醋意，尤其在午夜，
玫瑰并非使者，它捎来了上帝的税单。
69
安息日，教堂里的啦啦队，溃不成军。
这一天不需要浣洗，不必扪心，因为一个
壮硕的油漆工正在粉刷十字架。嬷嬷路过时
看见一粒灵魂，在天平上显灵。
70
那人，停下了伐木的斧子，打算喝两杯。
喝两杯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吹玻璃瓶的人，
大喜过望，他发现了一个信仰的漏洞，
真理的砂眼，于是洗心革面，决定转行。
73
近况：……开始慢慢地温习生活，包括冥想
与过去的坏毛病；靠南的窗外，一面蛛网
刚挂上去；楼上的妓女打算嫁人；顺便问问
抽三克烟草的最慢纪录是多少？那人写道。
77
“上帝吾兄，近好，见字如晤！我用诚实的
双膝向你祈祷，请将忏悔的台阶靠近我，
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吧。今年春天
阴雨连绵，什么都在发炎，包括我的坏眼神。”
79
热带鱼进入了巴黎，像几根红色鞋带，
安慰了这一季节的恐慌。那人照旧举着
一把龌龊的伞，细数鹅卵石大街，以及
妇人们紧翘的臀部，目不识丁，满眼生锈。
80
水龙头坏的那几天，隔壁的肖邦，并不曾
失眠。——看吧，焦虑写满了大街，一些
细小的暴力如同雕像，挤满了行政广场，
没有和解，没有懊悔，甚至也听不见钟鸣。
82
学校被乌鸦占领了，市政厅的会议
通宵达旦：关于幼小的心灵，关于成长的
疾病……，有人提议，向天空申请一个
夏天，不默写，不背诵，只学习微笑。
85
那些良好的乳房，并不代表生育，而是，
怎么说呢？那人被这个问题卡住了，彳亍街头，
眉头紧皱。这时，修女班的窗户打开了，
琴声飞溅：在这天国的土地上，上帝也单身。
90
那人，一头扑进了中年，像邪恶的木耳
一般开放。他向印第安人借来幻象，向
一张老唱片借来星光，而后在午夜，
用药水兑出一种理由，抵消黑色的性欲。
98
他有再次成为好人的可能，如果春天
能摇摆，秋天有蜂蜜，一些似是而非的
恩赐并没有背离初心。那人，更换了
户籍和年龄，至于性别，却无能为力。
99
自那以后，一根鱼刺带来的尖锐，让
政治和别离也显得平庸。——修行僧
穿过了巴黎，看见风筝落在了月亮上，
面见上帝。这一次，他放弃了篡改与校订。
凌越诗选（4首）
那里有我不认识的机床
——给许立志
那里有我不认识的机床，
那里有生硬的轴承和螺丝，
那里有工人的汗水，
那里有一个诗人持续的低烧。
空洞的厂房如此具体，
框住妄图逃逸的日常生活。
那里有铁锤和扳手，
撬开蓝天沉默的嘴巴。
在过度疲劳的恍惚中，
那里有虚幻的钢铁的诗意。
泛着铜绿的工业废水，
死过一千次的水，喂养着诗人。
那里有我不认识的诗人，
那里有我不认识的兄弟。
那里有一只孤独的诗歌之胃，
它吞食汽油和铁钉，然后呕吐出花朵。
失眠的苦役寻获我
有一个夜晚，失眠的苦役寻获我，
有一个夜晚，内心的嘶喊震破了天穹。
在星空的淬炼下，我重生。
修道院骄矜的阴影搂抱一颗颤抖的心。
银质烛台反射主教的面容，
如果恶被赦免，宁静将浇筑天使的铜像？
我没有信心将自己完整交出，
来吧，不厌其烦的叫卖者，来领取罪恶的犒赏。
城市在尘嚣中安眠，
它溃烂肌肤上的蛆虫停止了蠕动。
有一个夜晚，宽恕涌起地狱的波澜，
有一个夜晚，我循着腥咸的河水走入墓冢。
带他回家吧，我的孩子，
街巷里嘶喊的革命者如今奄奄一息。
道德义愤总像斗牛般盲目，
而爱情的红布也迷惑了众生。
苦役犯的标签追逐我，
法律傲慢的正义鞭挞我，
在和浩瀚夜空的对视中，
我和旁观的人类一同败下阵来。
赐予饥饿者石头，
赐予相爱者短暂的欢娱。
善的大幕遮天蔽日，
唯有恶臭的下水道将我们渡送真实的世界。
感恩、赞颂、悲悯、慈爱，
——这耀眼的词语谁敢滥用？
请牵我的手，将我置于严酷的真实之中，
哪怕噩梦的秃鹫来啄食现实的腐肉。
但不要惊扰意志的囚徒，
救赎、杀戮、宽容、钟情，
——这全然沸腾的词汇表，
像烙铁在此世打下烙印。
我不再流亡，
我安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宿——
雨夜和星空交替上阵，
痛苦的良知始终裸露在烧红的铁砧上。
从山坡上的斯塔格里诺陵园眺望童年
从山坡上的斯塔格里诺陵园眺望童年，
眺望满是邋遢商贩和低矮店铺的街道。
我的生命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叫卖中，
而我为这凝固的瞬间消耗了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