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的景况令人惨不忍睹,他的那些令人伤心的疯言疯语却意外的引起了我的注意。的确,<<古农传>>的写作实际上已经搁浅。姬的“童话”,张老太太的“遗言”,冬子的疯言疯语,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挖掘,构成了一连串支离破碎而又离奇的故事,然而它们与一部传记的写作却是格格不入的。
冬子所说的“水中”是什么地方,“水中”发生过什么故事,这是我开始苦苦思索的事情,我想也许就是“海中”吧,或许就是脂粉河流入的那个大海。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脑海里开始对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进行了“演义”。我想古农应该是天底下最大的骑墙者和伪君子吧!张老太太不会那么冷漠和如朽木一般,她按理应该是一个伟大的痴情者、守节者和殉情者,她的伟大接近于愚昧的程度。伯父遗像的事情,估且看做是伯父假借一次海上遇难,偷偷离她而去后她痴情痛苦的见证。至于冬子,我把他看做是一位很有现代意识的涉世不深的小青年,只是由于姬的美色,才使他意乱情迷和忘乎所以。关于姬,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别的出路,她扮演了一个“涡水”的角色。
以上内容构成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小楼春秋》的基本内容。这部小说走红过一阵子,还获过一个什么奖。
那都是几年以后的事情。
《雪莲》列入了出版计划,这是我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得到的最激动人心的消息。K市那家出版社的主编亲自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去谈稿子。
一大早我就骑了辆自行车,摇晃着穿过桑园向市区奔去,一路上逢人打问,东穿西绕,终于在一排写满“拆迁”字样的平房的墙壁上,看到了这家出版社的门牌。
主编亲自出来接待我,还围过来了几位热情的编辑,这样的礼仪不要说我一个区区小辈,就是名作家,恐怕也受宠若惊。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如驾云雾,浑身都飘起来了。按照主编先生的评价,我的‘雪莲》应属现代主义范畴的什么颓废派,正好是目前长篇发展的潮流。看到我有些不理解,他以那部有名的《废都》举例做了说明。
“但是”,这位官气十足的主编先生连续重复了两遍这个词,和其它事情一样,一切实质性的语言都在这个“但是”之后。这位主编实质性的语言是:作品要改动。他说小说的主题不清晰,看不出真正要歌颂什么。按他的思路,应该用大善大恶的思路来改动这部小说,如嗄加的痴情和牧区的愚昧落后都要推向极端,不充分写出“恶’,则无法衬托出“善”。特别是主人公雪莲,要在“美,淫,欲”三个字上下功夫,尤其是“欲”,要达到使整个雪域高原骚动不安的境界。为了写得精彩,必要时可以吸收一下地摊小说的长处。“水太清则无鱼,懂吗?”主编先生象启发一个小孩一样开导我,“那水太浑鱼不就得死吗?”考虑到面子,我没好意思说出来。天哪,如果按这位主编大人的思路写,少女雪莲一定是一个性符号。特别是结尾,他强调一定要彻底的改动,要让恶贯满盈的雪莲死于牧民的刀下,让正义终于战胜邪恶,这样按传统的评论叫因果报应,从目前的潮流看,应该是弘扬了革命英雄主义,弘扬了正气和主旋律,这样作品的主题便升华到了一个难得的高度。
我二话没说,抓起稿子就走。出门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隔壁有人大声嚷嚷:《雪莲》一发行,我们这个烂摊子可就有救了。
我想当作家,而不是性学家。
一味在“性”上做文章,那是黔驴技尽的表现。
基于对上述观点的矢志不移,我以很大的勇气,拒绝丁K市出版社的厚爱。我带着稿子,开始奔波于K市那些名人和所谓的名人中间,虚心讨教,面听指点,想着有伯乐和知音的出现。遗憾的是,在那个慢长的冬季里,我像一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其结局是以徒劳而告终。我是悲哀的,文人们是悲哀的,芸芸众生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文化会如饥似渴,他们有他们的生存之道,他们活得比我们潇洒。在他们的眼中,我推荐作品和推销豆芽菜没有丝毫的不同,在有些人的眼里,我甚至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小丑。
转眼又到了梅雨季节,这是我三年南方生活中最后一个让人伤感和多情的季节。
在那些淫雨霏霏的日子里,我对于《雪莲》的命运,几乎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这时,一封意外的来信在我的心中又泛起了一股涟漪。信是姬写来的,说对我作品出版陷入困境一事非常着急,说她认识一位日本出版家,愿意促成此事以做为对我过去关照的回报和表明她清白的见证,如有意可按她提供的地址寄去一份复印手稿。对于这件事情,我心里七上八下了好一阵子。可能是那个时候我脑门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或许是我出书的欲望实在是太强烈了,犹豫再三,还是寄去了一本。几天之后,接到了一位自称加藤先生的人用生硬的汉语打来的邀请电话。放下电话我急不可耐跑出家门,在K市海滨浴场边上找到了出版家下塌的地方:海滨花园16号。我到后主人刚回来,矮矮的个头,白白的皮肤,赤裸的身体上裹着一条长长的浴巾,看到我后把浴巾往紧里拉了拉。进屋后他先是双手呈给我一份印有日文的什么证书,说是日本国东亚文化出版会社给他做为海外出版公司总裁的授权证书,说它是和我谈话的依据。他先是讲了几段〈〈雪莲》中他认为很精彩的情节,按他的分析,是宣扬了人道主义,揭示了西藏现状,在现代主义创作方法上有突破云云。老实说这些词儿连我都没有听过,还是日本民族成熟,懂文化。
“鄙公司出书风险共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自费。”加藤先生直截了当地讲,如同意需交人民币两万元,书可印两千册。
“这……”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和他签定了合同,尽管钱无着落,可我当时已有了一个念头,倾家荡产也得出书。
“具体出书事宜,我走后可与我的总代理联系。”
“请问总代理……”
“不就是介绍你来的姬小姐吗?”
“这……”加藤先生不经意的回答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看到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以为我怀疑他公司的信誉,便又补充了一句:“可先看样书,再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