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大四这年一开学，气氛就和以前不一样，北京炎热的九月，让人更加焦躁。
同学们每天都四处跑，忙忙碌碌，但有人问起，却总说没事，瞎忙。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混混噩噩，不知道着急的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混着日子。胡梦是要不是有苏帘儿看着，无论如何也不会日日坚持去教室上自习。
后来一段时间，保研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就胡梦是所知，王志坚、蔡军、老吴、胡小楼他们都提交了申请。很快就有一批人被刷了下来，因为第一关就是按成绩排名，王志坚成绩很好，可是没有什么加分，就下来了。再后来，又听说排名比较靠前的李莉也被取消了资格，原因很复杂，但传言说有人告到了系里面，说她在外面乱交男朋友，生活作风有问题。弄得李莉在中文系的女生宿舍楼道里骂了好几天，后来竟然还真把告密的人给骂出来了，是同级其他班的一个女生。
李莉质问她：“你这么干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对我有没有好处，我就看对你有没有坏处。”
后来又听说，这个同学之所以这么恨李莉，是因为她和她男友关系有点儿暧昧，但他们始终不承认。
李莉终究很会活动，没过几天，她又兴高采烈地用高跟鞋敲响了楼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外保到了另一所学校，据说导师还是文化界的红人，很得媒体欢心。
胡梦是知道自己的成绩完全不沾边，所以也没有了这份烦恼，但他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了考研这件事。此前一直是被苏帘儿拖着，属于“被考研”。这一刻，他感觉到大四来了，自己一时半会儿确实弄不清想干什么，不如考研，在学校里再混三年。更何况，一旦现在出去工作，一两年内很可能就得结婚生孩子，这一生中最青春且可放荡的时光就不得不终止。此后背单词，胡梦是都努力给自己上升到人生意义的高度上来，每当有时候心烦不想看书的时候，就用某些悲惨人生来刺激自己：为了不过上那种琐碎平凡的生活，努力！
这种情况还不到一个月，胡梦是就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有一天和毕业留校做学生工作的郑必知他们去打球，蔡军说：“胡梦是，你就好了，找了个漂亮老婆，我们还都光棍呢。”
郑必知说：“不但漂亮，还有学问，研究生水平。”
胡梦是听得一头雾水。郑必知等人告诉他，说保研的名单下来了，苏帘儿名在其上，但是是南京大学。这时刚好隔壁球场一只球飞过来，正中胡梦是后脑，他眼前一片金星，晕了过去。
醒来时，胡梦是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头部的疼痛，而是心脏一阵阵发紧。这可能是心痛，他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确切地感觉到一个器官在不受任何外伤的情况下如此难受。他发现自己被抬回了宿舍楼，躺在一楼楼管员的床上。
郑必知看他醒了，长舒一口气：“操，你丫也太能吓人了，还晕了过去，没听说你心脏有问题啊。”
胡梦是有些不好意思：“球砸得太重了。”
郑必知和蔡军搀着胡梦是上到宿舍，卧床休息。两人刚欲走，胡梦是喊住他们，说：“这事，别让苏帘儿知道了。”
郑必知和蔡军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宿舍人都出去了，胡梦是喝了半杯水，躺下，感到太阳穴鼓胀着疼得厉害。他渐渐回想起自己晕倒的前后细节，除了那只飞来的球，给他最大打击的是郑必知的话。
按说，胡梦是早就应该从苏帘儿那儿看到蛛丝马迹，有所察觉才对，但是没有。苏帘儿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去保研呢？她本可以告诉自己，难道胡梦是会阻拦她吗？难道两人之间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吗？既然她早就有了这种打算，可见离开北京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了。一念及苏帘儿毕业后即将离开北京，到南京去读大学，胡梦是心中又是一紧，他忽然感到此前笃定的爱情恍然若梦，毫无着落。
他急切地想知道苏帘儿的想法，但——又害怕知道，他怕自己的一切担心都变成现实，更怕自己突兀的问题会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就是到现在，胡梦是也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苏帘儿的自尊。
小腊气鼓鼓地推门进来，见了胡梦是，也不管他脸色如何，便拉着他诉苦：“陆羽冉也太不厚道了，我写哲学的论文怎么了，我写海德格尔怎么了，谁规定中文系的学生毕业论文就不能涉及哲学？梦是，陆羽冉太他妈坏了，他连看都没看就把我的论文给否了，说我写的完全不是中文系的题目。文史哲不分家，这么浅显的道理他都不懂。梦是，你……”
小腊这才发现胡梦是脸色很白，呼吸有些粗重。
“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没大事。”
胡梦是害怕小腊知道，必定要四处嚷嚷，就会搞得自己很被动。他还担心，这事情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一番闲话：胡梦是被苏帘儿甩了。他接受不了这种结局，他甚至想马上就主动出击，高调地宣布自己甩了苏帘儿。
就这时，宿舍电话响了，小腊连忙接了，哼哈了两声，转过头来：“找你的，嘿嘿。”
第2节
正是苏帘儿，大概是听说他在球场晕倒，赶回来看望的。胡梦是说自己没事，完全好了，但心里却一听见苏帘儿的声音就感到无限委屈，仿佛要说：你怎么还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你就要离开我了，而我还蒙在鼓里，你这么做有多么残忍你知道吗？
苏帘儿不信，非要他下楼亲自瞧瞧。
瞧瞧就瞧瞧吧，胡梦是想，那我就下去，面对面，看你还怎么掩饰下去。在一阶一阶下楼梯的时候，他甚至幻想了自己质问苏帘儿时的痛快劲，是的，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莫名的伤害，无处发泄，如果有机会对那个伤害他的人大吼一顿，能够让自己显得悲情至极，或许会好些吧。可是，他一看见坐在长椅上的苏帘儿，望着她一袭长裙，一头秀发，一双真诚无瑕的眼睛，便觉得刚才的事情不过是郑必知等人一个夸张的玩笑。他无力去指责她。
苏帘儿把手里的一瓶可乐递给胡梦是，可乐浑身冒着凉气和水珠，胡梦是猛灌了几口，二氧化碳的气体上来直冲脑门。他们一直在那儿坐着。头上几块巨大的云彩，把强烈的阳光遮去了，天虽还是闷热，但毕竟没有紫外线的照射。
他们说起刚刚相识时候的情景，在草地上，一群人吵吵嚷嚷，喝酒读诗。
“那时候，只有你最文静了。”胡梦是说。
“其实我不是文静，只不过当时不明白你们读的都是什么，我根本读不懂当代的诗。”
他俩仿佛进入到一个特别的程序之中，按着相识相恋的时间顺序，把所有发生过的美好的事、痛苦的事、悲伤的事，只要能记住的，都一起回想了一遍。说到动情处眼睛会湿润，谈到好玩处便放声大笑，他不是胡梦是，她也不是苏帘儿，他们只是共同拥有和品尝一段生活记忆。然而越到后来，胡梦是越感到苏帘儿已经知道他知道了保研的事情，她不说穿，他也不说穿。
胡梦是发现，这一段悲喜交加的回忆，似乎无形中在为某段岁月和情感做总结，犹如电影散场之后重新回顾整个故事。他心中无限悲凉，这对他而言太突然了。就在被那只该死的篮球砸中之前，他还一心畅想着和苏帘儿同时考上了中文系的研究生，一起读书生活的美好场景。只不过是一瞬间，万事万物都走向了反面，众生都被颠倒。更为无奈的是，他竟然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将此事大声说出来，指责苏帘儿的失信。
是啊，怎么去说呢？难道她确实承诺过什么天长地久吗？
胡梦是极想知道苏帘儿内心是如何考量的，毕竟，按他对她的了解，苏帘儿不是一个拿感情做儿戏的人，她善良和真诚，他早就细细体会过。或者这么说吧，胡梦是喜欢苏帘儿，而且是真的，所以即使是她欺骗了他，他也不忍心去揭穿这件事。
胡梦是长久以来都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一旦有人对不起他，他从不愿意直接去挑明，而是喜欢让对方也承受着默然的心理负担。他甚至喜欢那种处在被欺骗、被同情的弱者位置上。这大概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高中时在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给砖头砸了一下，刚好被工头看见，他却装作没事一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等傍晚结算钱的时候，工头夸他能干，多给了五块钱。某次考试考了个前几名，他也总是告诉人家，有几道题刚好前天看见过，高分也算不得数；一旦他考得极差，也不会难过，因为老师和同学总会说：胡梦是一定是生活碰到难处了，无心学习。天长日久，他形成了一种心态：只有卑微才是安全的。
晚上他回到宿舍时，王志坚正在打游戏，蔡军几个在看足球比赛，床是乱的，桌子上到处是泡面袋子、废纸，这正是大四毕业生的宿舍气氛。
胡梦是感觉自己带着悲伤的内心游离于此种气氛之外，而这悲伤的内心，却让他以为自己和周围的同学都是不同的，自己是人群中个别的一个，他觉得只有他一个，是完完全全地享受了爱情的美好和伤痛，而他们，都只是徘徊在周围而已。于是他心中因为被甩而涌现出一点儿欣喜，虽知道这不应该，这类似变态，可胡梦是还是抑制不住。这很像醉酒，呕吐，头晕脑涨，胃里难受，可醉酒的人却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放得开、最牛逼的人：他妈的，我已经喝多了，爱咋咋地吧。
第3节
之后几日，苏帘儿还是定点叫胡梦是去教室上自习。
胡梦是终于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清醒了，清醒之后就要做正常的事情。他跟着去自习，看苏帘儿依然认认真真地在背单词，看辅导书，好像真的要考研一样。保研的名单终于张贴在系办公室的外面，苏帘儿赫然在榜。胡梦是不能再沉默，因为全世界都知道苏帘儿要去南京读硕士，而他却仍在奋力往本校考，他们的爱情何去何从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就在他想问的时候，苏帘儿自己和他说了。
那天竟然就是中秋节，在约好的咖啡馆里见面时，胡梦是看见苏帘儿身旁有一束玫瑰，红得耀眼。
“谢谢你的花。”苏帘儿笑着说。
“我的花？”胡梦是很纳闷，那束花不是他买的。
“不是我买的花，是谁送给你的？”
“是不是你买的，但是你送给我的。”苏帘儿拉他坐下，又说，“是我替你买了送给苏帘儿姑娘的，因为她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男朋友的玫瑰花了。”
胡梦是一听，心里感到惭愧不已，自己确实太过老土了，仿佛只给苏帘儿买过两次花。一次是去公园，那时他们还没恋爱；一次是给她道歉，那次是为了赔罪，而纯粹是为了爱情，他一次也没有给苏帘儿买过花，更从来没有带她去浪漫过。就是今天到咖啡馆来喝咖啡，他起初也是不同意的，在他看来去喝几十块钱一杯的咖啡，还不如到小饭馆里吃宫爆鸡丁和麻婆豆腐合算。在今天之前，胡梦是会把这看成是富裕家庭和农村家庭出身的差别，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这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无论一个多么现实的女人，都会有着浪漫的期许，唯一不同的是期许的内容而已。
“梦是，我不想说对不起。”苏帘儿拿起调羹，帮胡梦是搅动了一下咖啡，向他推了推。
“我要回老家那边去读研，我确实早就决定了。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和你说，去年，我爸得了脑血栓，做了一次手术。我爸做手术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后来听我舅舅说，我妈简直崩溃了。”
“可是，你都没回去看你爸爸。”
“后来我回了一次家，你记得吧？幸好我爸没大事，只是左手不如以前好使了。经过这个事，我看见我妈老得特别厉害，她说，她现在特怕一个人在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让这些打乱你的生活，说实话，你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多了难过。”
“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啊？我们不就是为了分担才在一起的吗？”
“不，父母是难以分担的。”
“总之你应该告诉我。”
“他们没要求我回去，他们说让我自己选择，但我想回南京去陪他们。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俩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孤苦伶仃地待在家里，好多天都没有人和他们说话。我醒了就想，我一定得回去陪他们。”
“可是……”胡梦是喝了一口咖啡，卡布奇诺，不同于他之前喝过的任何速溶咖啡，更苦，更涩，但胡梦是第一次觉得这种苦和涩是好的，正是他所需。
“可是……难道我们不能一起去南京？”
苏帘儿笑着，她刚刚还有幽怨，但现在是笑着：“我不能用爱情绑架你的人生。”
“我心甘情愿。”
“不，你还不知道。如果你和我去了南京，啊，假如再进一步，我们在一起了，结婚了，你的母亲怎么办？你知道，我不可能丢下我父母不管，你也不会丢下你的母亲。”
胡梦是瞬间沉默了，他再一次觉得身后的家变成实体，沉重的实体，他和它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绳索连着，在绳索的长度之内，他可以自由行走，一旦要超出这个范围，他就必须拖着他们一起。这个比喻，一瞬间就在胡梦是的脑海里幻化成家里那头驴，它被人用绳子挂在铁钎子上，只能在几方圆的地方踱步、吃草。它几乎永不可能把钎子从草地里拔出来。
“是不是？”苏帘儿说，“我不能这么自私。但是我想过，我要陪你一起考研，你考上了，我心里会好受些。”
“你不知道，帘儿，我考研，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如果没有你，我是不会考研的，我早就出去找工作了。”
“我知道。但我抱着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
“我希望你过得比我好，你更有成就。如果你更有成就了，你有了你的事业，就不会把爱情，把我，看得多么重。”
“没有你，好有什么用？”
“让你看轻我，好难受，可是我希望这样。我希望你抛开一切往前去……”
“帘儿，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日子。偏偏，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突然，苏帘儿咯咯笑起来，说：“梦是，我们是不是太沉重了？”
“怎么跟电影里一样。”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都不知道，咱们俩谈的到底算一场什么样的恋爱。”胡梦是说。
“最纯粹的恋爱。”
他极力告诉自己，别难过，她只是选择了她要走的路，而你，也要选自己要走的路，如果你们的路线无法相同，那就应该各自走好。你不是一个死皮赖脸的人，对不对？你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对不对？他很感激苏帘儿，感激她没有说出做朋友一类的话。这说明，苏帘儿确实真心对他，他们谈的是单纯的恋爱，而不是一场战争。
咖啡饮尽，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苏帘儿给了胡梦是一叠打印纸，是他报考的那个专业的历年真题。
他送苏帘儿回到宿舍楼前。
“晚上见。”她说。
“晚上见。”胡梦是回应她。
是的，晚上。
第4节
这一夜，胡梦是义无反顾地失眠了，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他一直认为是煽情或滥情的镜头和台词。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经历一次漫长的，也许是永远的分别。白天在咖啡馆，虽然苏帘儿说她不想用爱情绑架他，但胡梦是依然从她眼睛里看出了，她希望他能和她一起。胡梦是没有主动回应这一点，因为他深知过于冲动的回答，会毁掉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情感。他没有想象中的难过，这是因为，他明明白白，自己和苏帘儿不是因为爱情消失而分开，而是因为更为现实的原因。于是，他努力把自己这段感情的必然解决想象成富有诗意的：爱，但是别离。
又或者，他真的抛开一切，到南京去。但是未来呢？未来谁能说得准？到一个陌生之地，去守候一个女孩，这是浪漫，是爱情，但未必是生活。胡梦是想起王志坚和他的那个远方女友，如果他和苏帘儿也像他们那样，能撑多久？
他没察觉，自己一边想着一边眼泪流出来。
后来几天，苏帘儿依然和他一起去自习，依然认真地准备着考研的一切。胡梦是曾想过劝阻她，但作罢，他知道苏帘儿的性格。而且，既然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也就专注于每天和她在一起做的任何事情。为着一个看似悲剧的结果，胡梦是感觉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民间故事里的天鹅仙女，嫁给了放牛郎，只能陪他三年，三年后必定要回到天上。他不会贪婪地为了留住她而烧掉她的羽毛，不会，他深深地沉醉在正在经历的情感里，这中间有纯净的男女之爱，有必然分离的爱情之悲，有悲剧中无比动人的美，有一点点镌刻在心灵与记忆的痛。这一切都是未曾体验的，甚至都是书上不曾看到过的，胡梦是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独一无二。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怀疑：这所有自欺欺人般的感觉，是不是完全由自己一个人杜撰出来的？于是他就问苏帘儿，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她听。苏帘儿潸然泪下，抱着他的头，说：“梦是，我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真的也是这种感觉。我当初以为自己会很冷静，但是现在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和你的心完完全全是通着的。”
胡梦是就放心了，就和苏帘儿一起体味这非同寻常的爱情之果。
“我们像不像在演一出爱情戏？”
“不是演，就是。”
他们是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他们是整个剧场，是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