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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意外之秋

第1节

老爹过世之后不久,胡梦石就把名字改成了胡梦是,还写了个纸条挂在床头,曰:“庄生梦蝴蝶不是庄生哪知今日胡梦是梦不是梦。”只是他老爹再也不会为此大动肝火了,他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村后的坟地里。当然,他这次改名字,也只能是跟所有认识的人说:“我改名了,不叫胡梦石了,叫胡梦是了,以后都叫这个。”好在石字和是字音很近,大伙也就无所谓了,但是胡梦是签名字、考试或者做什么正经八百的事情,还依然得写胡梦石。现在户口本统一在学校的保卫处,他想真的改名,也难了。

胡梦是的经济状况随着他老爹的离去而日渐窘迫,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提起笔来给老娘写信要钱,写到一半总会恍惚看见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印在信纸上,欲哭无泪又十分愧疚的模样。胡梦是只好长叹一声,把信撕了,撕得很碎,碎到恨不得每一个小纸片都变成一块钱。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种那几亩薄田,风吹雨淋,孤独一人,他二十几岁了,哪有脸跟母亲再去讨钱呢?

胡梦是饿了两天。也不是没吃东西,只是每天到食堂里买一个馒头,打两碗免费的玉米粥,吃了。吃了几顿之后,胃里没有油水,只往上冒酸水。大半夜,胡梦是觉得自己可怜极了,眼泪直接往外喷,可他不想让宿舍的同学看见,跑到楼前的草坪上,对着一棵树,啜泣了半天。胡梦是想:人活着,原来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啊,特别是肚子饿的时候。本来,他做的一份家教,这个月是可以结一点钱的,可那家人带着儿子去国外旅游了,要下个月初才回来。

胡梦是回到宿舍,重新躺在床上,眼泪好像还没有干净,顺着眼角留在脸上:“丢人,没用。”他骂自己。

这时候郑必知像个英雄一样踩着七彩祥云来拯救胡梦是。

中文系里面每年都有几个勤工助学的名额,郑必知知道刘梦是的情况,给他争取了一个。胡梦需要做的是,每周末和其他几个人到后勤处拎了扫把铁锹把西北楼和西南楼之间的空地打扫干净,垃圾归仓,野草归荒,每月便可得二百元。虽然只是远水,救不了近渴,但胡梦是还是对郑必知很感激,至少,有了每个月的200块钱,他每顿饭总还吃得上一个菜的了。胡梦是就问,能预支吗?郑必知一愣,晓得他是山穷水尽了,说:预支恐怕不行,我这里有,先借给你。就给了胡梦是100元,胡梦是想假装拒绝一下,可是肚皮咕咕叫了几声,手自然就伸过去,拿出了钱:我领了钱还给你。郑必知说,客气什么。

第二天的肚子,也是郑必知填饱的,他带着胡梦是去了一个饭局。好像是一个所谓的诗人的聚会,郑必知介绍胡梦是说:这是我师弟,现在中文系的,写诗的。于是吃饭就显得名言正顺了。

吃饱了回来,胡梦是肚子里有了些底气,又想拒绝这工作了。他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害怕别人知道他囊中羞涩,极度自卑也极度自尊。郑必知就劝说他:“兄弟,你这是何苦呢?我和你说,这机会可是我从别人手里给抢回来的,你以为容易呢?只要给钱,别说是扫扫大街,就是去淘大粪也得干。”

胡梦是还忸怩:“这要是让我那帮朋友看见……”

郑必知不待他讲完,便大笑道:“少来吧,就你那些半吊子朋友有什么资格笑话你,一个个疯疯癫癫的。”

胡梦是说:“你不知道,我就是……”

郑必知说着眼珠子骨碌一转,坏笑道:“小胡,你是不是看上其中的哪位姑娘啦?怕人家知道你穷嫌弃你?”

胡梦是顿时脸红心跳,脑海中立刻显现出苏帘儿那娇羞文弱的模样,心想,自己不过是个穷小子,土里土气,窝窝囊囊,一不英俊,二不多金,人家又哪里会看得上自己呢?郑必知瞧了瞧他的神态,便明白了五分,拍了拍胡梦是的肩膀,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这周末前给我个准信儿,你们班黄淑英也是个穷苦人,人家也整日还等米下锅呢。”说完便走了。

黄淑英?胡梦是听说过,上课时也偶尔能见到,几乎也可算是中文系里最困难的困难户了。每天都是一身土布衣服,头发用胶皮筋扎着,脸上常有一种劣质的雪花膏味。胡梦是和她一直没什么交往。纤纤也曾说,黄淑英性格多少有点儿孤僻,不爱同其他人,特别是看似家庭状况好的人来往。郑必知一说黄淑英也等着这个职位,胡梦是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就打算把机会让出去,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男子汉不是,怎么能和一个小姑娘争呢?可是后来想想,每个月200元,对他来说几乎就是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了,特别是到晚上,肚子又饿起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那虚妄的自尊,也顶多只值200元了,便下定决心去做这份工了。

胡梦是还安慰自己说,“笑贫不笑娼嘛。”他下楼,要去学生会的办公室找郑必知,和他把事情定死了,却看见远处一个胖乎乎的人影走了过来,却是多日不见的纤纤姑娘。胡梦是打眼一瞧,她似乎又胖了不止一圈,前边两个大奶子后边两个大屁股蛋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学们在背后都称她为千千,一个千斤再加一个千斤,是为千千。纤纤见了胡梦是,把脸上的肥肉堆成个笑字儿:“小胡,正想找你呢,也不买个手机,联系起来好不方便哦。”胡梦是最讨厌的就是她最后面那个“哦”字。纤纤好像故意要显示两个人关系亲密,说话总爱带个“哦”字。每次她那“哦”字一吐出来,胡梦是就感到全身发麻、头皮发炸,如同三伏天里给人冷不丁泼了一盆凉水,说不出的难受法儿。

“正想找你去走走,出了东门向北走,遇见路口再右拐,有一个好去处,叫双秀公园。咱们一道去那里耍耍哦。”

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胡梦是恨不得把手伸到脑袋里,把自己的神经一根根撤出来丢掉。纤纤这些天不再跟他谈什么现代后现代立体裸体之类,却又带上了古文腔,再加上那个“哦”字,几乎要人命呀。都怪这学期选的明清小说的课,老师号召同学精读《红楼梦》,弄得中文系好几个女生都魔怔了,整日在学校里半文半白。《红楼梦》真是害人。胡梦是现在截然不是他把名字改成梦石时的看法了,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块不同凡响的石头呢。

“我还有事情,你自己去吧,或者再找别人。”胡梦是当即拒绝,他可不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因为打冷战而哆嗦致死的人。

纤纤听了失望,说:“那只好我同帘儿一道去了,可惜这大好的景色,竟没几个人来欣赏,哎呀,真是来那个晨美景奈何天哪。”

“帘儿,哪个帘儿?”胡梦是耳朵立了起来,追问。

“还有哪个?自然是苏帘儿了,你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最要好的姐妹吗?我们同吃同住同上课,好的穿一条裤子。”胡梦是终于忍不住乐了,你俩穿一条裤子,这裤子得多费呀。

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断然拒绝感到后悔,真实的,哪里知道帘儿也要去呢?自己也没有细细打听过,原来帘儿和纤纤竟然是同一宿舍的,不但是同一宿舍的,而且是“好的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看来,要接近帘儿是不免要和纤纤打交道的了,既然必然要面对,除了把自己的神经锻炼的强大一些,再无他法了。

胡梦是自然跟着去双秀,三人在东门天桥下集合,正要出发,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挎着一篮子花过来,说:“先生,你好福气,给两位小姐买朵花吧。”胡梦是正欲呵斥她走开,看见苏帘儿眼睛光芒一闪,心头不禁动了,说那就拿两支吧。小姑娘从花篮中挑出一枝玫瑰,一枝百合,分别给了苏帘儿和纤纤。胡梦是付账时,小姑娘说是二十元,他几乎吓倒,这两枝弱不禁风的花竟费去了他三天的生活费,看来多情未必空余恨,倒是会空余许多钱包。偏偏那个纤纤又叫嚷着说该买些水、瓜子、话梅之类的零食,四只眼睛望着胡梦是,胡梦是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旁边的一家小店。买了这些东西,又是几十大元花了出去,他从郑必知那儿借来的100块钱,转眼去了一半。可看着苏帘儿拿着玫瑰爱不释手地把玩,他便把这破财的郁闷抛到了脑后,值了值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即便不复来,能博佳人一笑,也不冤枉。

胡梦是心下想,幸亏这勤工俭学的机会没让出去,想泡妞,得花钱,花不了大的,也不能铁公鸡一毛不拔。

来到公园,随处走了走,除了几棵树,几块人工堆砌的石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万幸有苏帘儿在旁边,吴侬软语、吐气如兰,随便聊点什么,似乎都能聊出些美好的意思来。那纤纤一顿猛吃狂喝,不一会儿就捂着肚子到处找厕所去了。胡梦是心头窃喜,终于有了和苏帘儿独处的机会,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半句该说的话,憋在那里。还是苏帘儿先开口,问他以前是不是没给人送过花,胡梦是回说是。

苏帘儿扑哧一声笑了,道:“我说嘛,哪有第一次给女孩子送花就选了玫瑰来送的,你可知道玫瑰是什么意思?明显没安好心嘛!”

胡梦是脸腾腾地热了,连忙摆手说是卖花姑娘挑的花,他并不懂得有什么讲究。

苏帘儿剜了他一眼,道:“我又没说花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

不等苏帘儿回答,纤纤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也不知道是哪个浑蛋,上完了厕所也不冲水,弄得我满身臭烘烘的。”

此刻,纤纤平时那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话都没了,怒发冲冠,怒目圆睁,一副炸平世界的气势了。胡梦是见她跑得前颠后颤,几坨肥肉摇来摇去,裤子上还明显有一片湿痕,实在忍不住笑了。苏帘儿就问他笑什么,何不讲出来听听。胡梦是大摇其头,含笑不语。

纤纤说:“叫你说你就说,这么吞吞吐吐的像个大姑娘。”

胡梦是忍住笑,说:“你要听我话,我便说。”

纤纤点头,苏帘儿却说不可作践人。胡梦是便让纤纤跳了几下,然后道:“这就是谜面,请你们打两个地名,这两个地名咱们在高中历史上都学过,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地方。”

两人皱着眉头猜了半天,毫无头绪,便让胡梦是给些提示,胡梦是就说这两个地名都是产瓷器的。苏帘儿恍然大悟,小脸霎时间粉嫩通红,伸手打了胡梦是一下:“你人不大,花花肠子倒是不少,这么下流的谜语亏你想得出来。”说完看纤纤几眼,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纤纤不知所以,气鼓鼓地站在那儿。

回去的路上,纤纤不停地问胡梦是和苏帘儿谜底到底是什么,两人只是哈哈笑她。看她要急了,苏帘儿就让胡梦是赶紧告诉她,别把她惹恼了。

胡梦是道:“这话我一个男的怎么和她说?还是你告诉她吧。”

苏帘儿默然一会儿,说:“你作的孽,倒让我来给你赎身了。”便对着纤纤的耳朵说了。纤纤听了先是茫然,而后又跳跃几下,作恍然大悟状,道:“亏你想得出来,这谜语真是绝了。我这么一跳,可不后面就是腚摇(定窑)前边是乳摇(汝窑)嘛!”

三个人又忍不住笑成一团,苏帘儿拿眼睛瞟胡梦是,胡梦是也拿眼睛瞟苏帘儿。胡梦是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迷茫,不禁想: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还是小腊们所说的“纯净的淫荡”?可是,我这样一个穷小子,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第2节

自从给苏帘儿买了枝花,又一起在公园里晃了半日,胡梦是就像进入了梦境一般不知所以了,每天在课堂上幻想着苏帘儿的娇羞模样,想到脸红心跳处便傻痴痴地笑,惹得周围同学一片惊奇。胡梦是以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目光漫过他们,将硕大的头颅伏在桌上,再次陷入心中那个小世界里去了,一任各科老师在讲台上卖力讲课,劝进不了他的耳朵。

这也怪不得胡梦是,自小到大,他基本上没有接触到多少优秀、漂亮的女孩子,苏帘儿竟然对他这么“好”,怎不让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甫一上学那会儿,胡梦是和一个整天流鼻涕的大龄男生同桌。此人的鼻涕总是像两根煮过的粉条挂在鼻洞,每隔几分钟便嗤的一声吸回去,不一会儿再流出来,犹如流逝之江水,日日夜夜永不停息。胡梦是当时觉得同桌脑袋里装的根本就不是脑子,而是鼻涕,矮小的语文老师形象地称他为鼻涕大王。鼻涕大王学习差力气大,常常威胁胡梦是:把作业给我看看,要不……把你书包里的馒头和咸菜给我一半,要不……晚上你帮我做值日,要不……至于要不会如何,他一次也没讲出来过,因为胡梦是已然在他的目光中点头哈腰了、屈节投降了。后来小学毕业照相时,胡梦是从四叔那儿借来一顶七成新的解放军大檐帽,戴上去威风凛凛,一如抗日英雄。鼻涕大王看上了帽子,对胡梦是说:把帽子给我戴戴,要不……胡梦是虽然习惯性地感到害怕,但是他在借帽子的时候对四叔拍过小胸脯,说自己决不让别人碰一个指头,胡梦是觉得自己小学毕业了,红领巾都戴了六年了,得说话算数。

他诺诺地回说:“要不,要不咋地?”

鼻涕大王第一次遭到反抗,表情愕然,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要不就算了。”

胡梦是获得了空前的胜利,但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几年的委屈自己都白受了,那家伙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软柿子,银样蜡枪头。

后来胡梦是变得很蛮横,一般的同学也就躲着他,他基本上一个人坐一张课桌。再后来高中时有几次和女生同桌,可她们在胡梦是的心目里完全算不上是女生,身体矮胖,皮肤粗糙,每节课都在课堂上大声地说话,偏偏喜欢吃食堂里半生不熟的土豆、红薯,导致在课堂上放屁,许多次让人误以为是下课铃声。胡梦是心仪的可爱女同学总是和他最讨厌的男生坐在一起,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过了一个孤独而郁闷的青春期,不,应该说没有青春,只有“凄”。现如今,美丽温柔又内秀的苏帘儿姑娘和自己如此卿卿我我、眉目传情,叫他如何不感慨?

胡梦是现实地知道要和女孩子在一起,绝对不能一穷二白,关键时刻必须勇敢地站起来,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堵住买单的服务员,买花买水买零食,过生日、过五一、过七一、过三八、过圣诞、过新年都要有表示。所以,他最后带着师出有名的感觉又去找郑必知,告诉他那份勤工助学,一定要给自己留着。郑必知笑话他一顿,胡梦是因为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当回事,但临走时郑必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心有内疚,郑必知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胡梦是听:“看来黄淑英又要挨几天饿了。”

也只是内疚而已,他胡梦是现在就觉得苏帘儿最大,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了。

胡梦是和苏帘儿又单独见了一次,他们约好了去北大转转。在北大校园里走的时候,苏帘儿眼睛盯着北大的学生,说:“我当时的理想就是进北大,可是最后却到了师大。”胡梦是说,幸好你来了,要是你在北大,我还哪有机会认识你啊。苏帘儿说,那也不一定,有缘分总会见面的嘛。他们到了未名湖旁边,坐在一块石头上,苏帘儿拿着一枝树条儿,抽着湖水。胡梦是问:帘儿,我想问你个问题。苏帘儿说:想问什么?胡梦是深吸一口气,说:我想问你,你为啥愿意和我出来,你不嫌我么?苏帘儿说:你这话问的,不是你约我出来走走的吗?我也想出来玩,就出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胡梦是不知道苏帘儿是装傻还是真的这么认为,他终于鼓起勇气,又问:我想和你做朋友,就是那种朋友。

苏帘儿没接他的话,把那根树枝丢了,站起来:未名湖呀未名湖,诗人都在湖底。胡梦是这时候,特别想做出一首诗来,献给眼前这个姑娘,可他脑中空空,连别人写的诗也想不起来。胡梦是懊恼极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很可能,苏帘儿就此不愿再和他出来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胡梦是又约苏帘儿,她果然就不热情了,都说自己有事,推掉了。胡梦是想找纤纤问问情况,可纤纤也似乎不爱搭理他。心下有了郁闷,刚好这时候,有一个师兄跑到宿舍来,问:谁是胡梦是?谁是胡梦是?胡梦是说我是。这个师兄晃着巨大的脑袋,上去就抱胡梦是,嘴里说;好,不错,师弟,你不错。胡梦是闻着这师兄嘴里的大蒜味,搞不清状况。大头师兄说,我看了你在校园网上发的小说和诗了,不错,我们正编一本刊物呢,想选你的一些东西。

胡梦是大喜过望,他虽然自从开学就在这个圈子里混,也整天号称是文学青年,写的东西,也只是发在校园网上,没得到过真正的认可。这回有师兄跑来,说要把他的东西选进刊物,他高兴极了。在此之前,胡梦是只不过高中时在作文导报上发过一篇小作文而已。

胡梦是就把自己写的东西,一股脑发给了大头师兄。大头师兄第二天又来了,还是抱了他,说:好,你写的很好,我要多选两篇。等半个月后,师兄和另一些师兄自己印的这期小刊物出来,上面有胡梦是的三篇东西,小说散文诗歌各一。很快,这期刊物就传到了中文系各个年级的各个班级,胡梦是一夜之间,就像是被公证处公证了一样,成了实实在在的文学青年。

这一个月,胡梦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他经常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看自己的那三篇东西,看着看着,就又想起苏帘儿来。他有点恍惚,这段时间都在等这本小刊物,加上前几次被拒绝,他没再约过苏帘儿。可是,他总会在教室,食堂或操场偶然间遇见苏帘儿,苏帘儿一样笑笑,擦肩而过,让胡梦是觉得,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已。特别是那一天,他第二次跟着勤工助学的几个同学,一起扫宿舍楼前的杂草和树叶,正好被路过的纤纤和苏帘儿看见。纤纤大声说:呀,没想到你胡梦是还是个雷锋呀。胡梦是窘迫的满脸通红。苏帘儿没说话,就这么走了过去,她走完的那段路,胡梦是甚至不敢去打扫。

第3节

大二这年秋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晚,各种虫子依然于草丛中费力地叫嚷着,并不知时光已近农历九月,它们已经时日无多了。这几个星期以来,胡梦是几乎和这些秋虫一样,对时间流逝丧失了日常的感觉,天天如同做白日梦云里雾里。好像他那在乡村、小镇冬眠了几十年的关于身体和心灵的一切,都在这个夏秋之际复活过来。不久之后,勤工助学第一个月的钱一发下来,胡梦是拿到钱,攥着在校园里走了半个下午,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到公用电话亭去给苏帘儿打电话,满心期待地想约她出来吃饭。胡梦是想,不管怎么样,是自己要追人家,需要主动。他惴惴不安地打了电话过去,然而苏帘儿不在,接电话的是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姑娘,胡梦是听出来了,自称叫陈落鱼。胡梦是好生失望,便嘱咐陈落鱼待苏帘儿回来,一定和她说自己来过电话。陈落鱼听到胡梦是报上自己的名字,轻笑了几声,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你就是胡梦是呀,中文系的大才子,在这边名头可响呢,连我们外语系的都知道了!”敢情她还不是中文系的。她这么一说倒让胡梦是不好意思起来,有一种被人戳穿了假扮的面皮、真相大白于人民群众的尴尬。

挂掉电话,胡梦是闭目良久,思忖着陈落鱼一席话里透露的信息。难道,是苏帘儿在她们宿舍夸赞我了?是不是她看了那期刊物,看了我写的东西?她真的以我为才子吗?又或者,是别人说的。愈想愈乱,胡梦是狠命敲了敲脑壳,还是等见了苏帘儿细细问了便知,不用这么自扰了。不管怎样,有这种话,至少说明他胡梦是在苏帘儿那儿,多少有点可取之处的。

整个下午胡梦是都在操场上闲逛,走了一圈又一圈,人家都逆时针,他偏偏要顺时针,和一个个不重样儿的人迎面擦肩。走了三圈,心下静了之后,他看人的兴趣就上来了,把对面跑步散步的男男女女仔细端详,猜测他们的身份地位和各种关系。这么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不在宿舍,即便苏帘儿回来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没想起则罢,这一想起她回来的可能,胡梦是实在忍不住骂自己笨,简直不可救药。急忙转身往回走,慌乱地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胡梦是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并不回话,到地上摸索着找到掉了的眼镜戴上,忽然叫道:“胡梦是,你怎么在这里?”

胡梦是这才抬头看,脑袋不禁蒙了一下,原来是中文系搞现代文学的教授何凤兮,曾给他们讲过现代文学史的。胡梦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回答说来散步。何凤兮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很不错,上学期你写的那篇论文很有水准,所以我记得你的名字。”

胡梦是一想,知道何凤兮把自己和胡小楼搞混了,两个人都姓胡,可学习水平比名字的差别大多了,他也笑着说:“何老师,可是我那篇论文您才给了八十分。”

何凤兮一愣,摘下眼镜来擦了又擦:“这个,也不尽然,分数高的不一定写得就好,分数低的也未必就没有可取之处,正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嘛。”何凤兮不知为何对胡梦是颇有好感,看样子没有作别的意思,可胡梦是的心早就飞了,也顾不得得罪教授,赶紧告退,飞奔回宿舍。

然而到了宿舍问王志坚,全天并没有半个电话找他,何止女的没有,男的也没有。胡梦是借王志坚的手机,再一次拨通了苏帘儿宿舍的号码,嘟嘟嘟响了近一分钟,连接的人也没有了。胡梦是不禁气恼,骂道:“这陈落鱼,跑哪儿去了?”自此心中竟嫉恨下了陈落鱼,好像人家活生生地就对不起他了。还了王志坚手机,胡梦是一天的期盼一天的心气儿都散掉,歪在了半年没洗过的棉被上,独自思忖。王志坚悄悄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语说也不怎么烫,又回到床沿儿,把手中的书翻开来贴在脸上看。王志坚是个大近视眼,有七八百度,虽然戴着镜子,可耐不住书印的字体小,还是一片模模糊糊。

第4节

这所大学的本科生宿舍八个人一间,大约有十六平方米,每人平均两平方米。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大方桌,把地面空间就占去了一半,床是那种上下铺的铁架子,可惜年深日久,暗绿色的油漆已然脱落得差不多了,手感极为粗糙。晚上睡觉,不管谁一翻身,铁床就会吱吱呀呀地响,让人半夜醒来怕这床会哗啦啦地塌了。

女生宿舍要好些,她们的床是木头的,粉色的漆,被面褥单也是粉色的,屋顶上两个白花花的灯管一晃,气氛就有点儿暧昧不清。这地方,胡梦只去过一回,是他们班女同学生病,他和王志坚都被叫着去抬人下楼,送往校医院的。那一个清晨,胡梦是等几个人怀着一探秘境的心情,跨过了那道月亮门,又走进了中文系女生所在的宿舍楼。在楼下,胡梦是有些恍惚,因为一楼门口处门卫,楼梯,大厅里零散的作为和英语角,似乎和男生宿舍楼毫无两样。知道他们登上台阶,往三楼走的时候,只一瞬间,他们的眼睛就被挂在楼道里的五颜六色的内衣内裤填满了,尽管楼道顶棚的灯昏暗不明,可那些鲜艳的颜色,和它们所代表的物件,立刻就让这几个二十所对的青年陷入到某种怪异的氛围里。无论如何,他们当然早已清楚了男女之别,也多少知道了这些异类的胸罩、内裤之类的内衣,和男孩子是决然不同的,可是,这满楼道的景象和浓烈的湿润、甜腻的味道,还是让他们的眼神没着落,心神也没定处,他们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淡定,而其实不过是偷了东西之后,从主人身边假装没事走过的贼。

“女生宿舍给我的感觉怎么像烟花场所似的,瞅瞅那一屋子啥颜色一屋子啥味儿,骚不登的。”小腊后来说,他在那儿待不惯,一进去就想吐。同学都笑话他草鸡,要么说他是装的,心里不知道多惦念那地方呢。

还是说回到胡梦是他们宿舍吧。地是水泥地,不论怎么用拖把拖都是黑色的,因为常常有人在屋子里面洗脚,或者把杯子里的废水洒到地上,而窗户向着西面,一天只有一个多小时的夕照,于是地面几乎总是潮湿的。圆形的风扇挂在窗子上方,只要夏天来临天气一热,人们就会把风扇打开,直到秋高气爽甚至有过一层秋霜之后才关掉。这台风扇,一直如此辛劳地陪伴了他们四年,从未出现任何毛病。再后来,胡梦是离开了学校之后,还经常回想起它。在一个陌生的床上醒来时,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斜上方,然后发现那儿没有电扇,自己也早已不在大学宿舍里了。尽管这风扇兢兢业业,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天活动着八个人还是拥挤而闷热,气味之难闻就不消说了。

当年报到的时候,胡梦是他们的通知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四个人一间,到这里才知是被骗了。初来时,也有同学向学校反映过,甚至要纠集一群学生去示威游行,但后来西北楼的楼管员带着各宿舍代表到西西楼的一楼参观,接受教育。代表们回来后连连摇头说:“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呀!”

众人并不是很相信,以为是代表们受了官方的蛊惑,私下一个个亲自过去瞧了瞧,回来再不说话。两相比较,西北楼的环境不啻天堂一般,后来的师弟师妹说自己宿舍不好,他们就感叹:“都是人,你们都不错啦,看人家西西楼的兄弟们,那才叫水深火热呢,集中营啊!”

胡梦是的床就靠着窗台,窗外有几枝歪脖子的杨树枝叶招摇。胡梦是平生第一次感到胸中有无数的郁闷,他睁开眼见邻铺的王志坚还坐在那儿,捧着一本书看。王志坚的平头靠在床栏杆上,两只大耳朵,像后来装上去的一样。宿舍里再没有其他人,胡梦是知道,王志坚是不放心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就这么静静地陪他呆着。胡梦是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感动,加之前面的郁闷,突然间又悲从中来,一把拉住王志坚的胳膊哭了起来。王志坚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想把胳膊抽走,见胡梦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就任由他握着了。过了一会儿,胡梦是恢复平静,摸着自己的心口说:“志坚,我今天终于知道什么是心痛了,原来它真的会痛。”

“你可真没白读中文系,也太多愁善感了啊,只是为了苏帘儿吗?”王志坚捡起书,这学期上的古代文学作品选。

胡梦是一眼望见书上的句子,正是柳永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忍不住叹气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也不管对不对得上,就念了出来,仿佛记住的诗词里面只有这几句才说得清他的心境。虽然只是一时没找到苏帘儿,可胡梦是自己不断推演,把小小的失落逐渐扩成大大的悲痛。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只要有什么难受的事,他便老想着,还越想越难受。更何况,自从他单恋苏帘儿以来,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似乎入了戏一样,说话、做事均不着调,他自己也感觉到一些,可就是醒不过来,像是在噩梦中醒不过来一样。

王志坚走到门口,掂了掂暖壶,暖壶的分量有些尴尬,似乎有水,又似乎没多少,王志坚犹豫了一下,还是懒得跑很远去打热水,就拎过来,给胡梦是倒了半杯混黄的水底。胡梦是看了一眼,没有喝的欲望。

“值得吗?”王志坚说,“感情不一定靠得住,孔夫子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话,再说苏帘儿看起来文文弱弱,心眼儿可不一定少,你小心让她蒙了。”

王志坚推开了窗子,楼后面树上和草丛里的虫子,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拼了命地叫着。王志坚又回到床上,重新捧起那本书在看。

“她没那么坏。”胡梦是此刻虽然心里恨着苏帘儿,却依然忍不得别人数落她的不是,仿佛那是他个人独有的一块宝,夸也得他自己夸,骂也得他自己骂,别人是万万碰不得的。

“梦是,我实话和你说,你不许生气,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王志坚合上那本书,郑重其事地道。胡梦是还很少见王志坚如此认真,他平时的话也不多,今天竟能同自己谈心劝慰。

“我早就听人说,苏帘儿本来有一个男朋友,好像是我们上一级的体育系师兄,叫什么不知道。”

“体育男?是不是他?”胡梦是问。

王志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说:“他们说,自从苏帘儿一入学,体育男就追求她,常常给她送花送东西,苏帘儿一开始以父母不让过早谈恋爱为由拒绝他,后来终于同意,两个人好了很长时间。再后来体育男去新加坡留学,两个人就这么分开了。我听说,前几天有人见到体育男,说他回来了,所以……苏帘儿……”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胡梦是有些着急。

“我一个女老乡,也是师姐,听我提起过你喜欢苏帘儿,她告诉我的。她说要小心苏帘儿,她在女生那边,可是出了名的……。”

胡梦是听了王志坚这番话,心里想,那些隐隐的担心,终于被坐实了,反而不如先前那么难受了。就好像,一个人已经预见到将有不好的事发生,便一直在等,到这件事终于发生时,心里就有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尽管这块石头是那么的沉,砸的他那么疼。胡梦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笑里,似乎冷笑,又似乎是嘲笑,还掺杂着苦笑,对于自己的单相思和这段日子,出了这混杂的难以名状的笑,他还能怎样呢?胡梦是看着窗户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耸耸肩说自己没事了。王志坚端详了他半天,这时闹钟响了,他便起身赶着去上选修课,临了说:“你在宿舍休息吧,我给你请假。”

胡梦是点头,王志坚便背了一个大书包出门。

胡梦是知道王志坚要晚上十点钟才回来,此刻宿舍里一片静穆,已然是傍晚了,西落的太阳把柔和的光透过杨树枝叶的缝隙投到宿舍中来,一些落在胡梦是的身上。胡梦是感到的不是温暖,也不是荒凉,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有了创作的冲动,好像许多个美妙的诗句在脑中翻腾,寻找着宣泄的出口,他手忙脚乱地寻着笔,把它们写下来。不知是何种缘故,一下笔竟然划破好几页纸,真是力透纸背。

写完了,胡梦是出了一身大汗,倒在床上如云里雾里,恍惚中苏帘儿进了宿舍,温柔地喊他:“梦是梦是,你这是怎么了?”胡梦是一把抱住苏帘儿,伏在她柔嫩的肩膀上凄凄惨惨地哭,苏帘儿小手拍着他哄着他。然后,两个人分开,苏帘儿就用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眼光看胡梦是,那里面含情脉脉,却又充满了距离,胡梦是伸手去摸她的身体,转而移动到两个乳房上,软软的。“好像两块棉花糖。”胡梦是呓语一般,苏帘儿并没有拒绝,任他为所欲为。突然间楼道里传来了一阵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将胡梦是吓得打了个冷战。眼前哪有什么苏帘儿?整个房屋内空空如也,夕阳已然逝去,又没有开灯,屋子里昏昏黄黄,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着,永远也不知疲倦。

胡梦是感到一种孤独,这好像是真的孤独,比他小时候在空无一人的山野间放羊更彻底的孤独,他打开灯,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很大的一挡,然后拎了大塑料盆到水房。

哗哗哗,连冲了三大盆冷水,身体止不住地哆嗦,胡梦是从镜子中看见一个相貌丑陋、目无光彩、全身赤裸的家伙,不禁喃喃自语道:“我便是这么个模样吗?”然后定神,细细地看这个人,这个叫做胡千百,胡梦石,胡梦是的人,这个从乡下来到首都的穷学生。他在冷水和镜中那陌生的“自己”的刺激下,忽然想起来,在高中时,有一次老师曾问大家有什么梦想。这个古老的问题,从小学开始就在不停地被不同的人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有怎么样的理想?每一次,胡梦是回答都不一样。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这个问题:胡梦是,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即使没有梦想,那,总该要想毕业后怎么办吧?去工作?继续考研?回老家?留在北京?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胡梦是惊恐地发现,自从上了大学以来,自己确实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如果说在之前考上一个好大学算是目标的话。而如今,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按理说,他这样的穷小子,就是应该有一个发财致富、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的梦想才对啊。可是他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自己心里找出类似的东西,但只想苏帘儿,除了她,现在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我没有梦想,我只有爱,空荡荡的,没有根的单恋,胡梦是的眼睛又忍不住要流眼泪了。他感到很羞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家伙,真可耻。他忍不住给了自己一耳光,这一下打得很重,右边的脸顿时麻胀起来,可这疼痛延展开,心里稍稍感到舒服了。

胡梦是回到宿舍,倒头,又睡着了。

自此后,胡梦是开始躲着苏帘儿,认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可心里却时时忘不了,偶尔打电话给她,苏帘儿听出是他,不说话就挂了。胡梦是知道,王志坚说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心下更为难过。两人就好长时间也没联系,上课也极少打照面,胡梦是这一段情事,似乎就此夭折了。

第5节

真是时光如水——酸水,岁月如梭——卢梭,黄淑英和欧阳紫荆说话间就成了亲姐妹一般的人,只要两个人一有空,就会约了凑到一块儿说话、闲逛、嗑瓜子、用眼睛和学校里的帅哥玩电击,整日不知忧愁。黄淑英英语学得好,欧阳紫荆就时常请教一些问题,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心想欧阳紫荆能考上研,这样两人便又可以厮混几年,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和任何人如此亲密过;而黄淑英也从欧阳紫荆那里学到不少,比如人活着就要尽己所能活得自在,要讲情趣讲品位,再比如如何去揣摩一个男生的心理,他什么样是对你有意思,什么样是表面正经内心龌龊,等等,都是黄淑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又想知道了解的。

“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就是懂得享受,对我们女人来说,更高级的区别就是享受男人,把他当成一块泡泡糖,要吹泡泡就得先好好嚼他,嚼到他一点儿脾气没有。”欧阳紫荆常如此说。黄淑英又惊讶又佩服,心里把这些都当做人生经验谨记了。应该说,正是欧阳紫荆,让黄淑英的生活里,男性变成了男性,而自己成了他们的对立面。从那天在浴室的偶然相遇开始,黄淑英对自己作为一个女孩的认识,突飞猛进地增长了。

欧阳紫荆是个逛街的女王,一周不去西单、新街口、王府井转转,便像一周没洗澡,浑身难受。以前她都是随便找一个人去,现在不了,只喜欢拉着黄淑英去。和黄淑英去与和别人去不同,黄淑英什么都不懂,欧阳紫荆就可以施展所长,一点点地教导她,如此这般。和别人去,自然没这样的乐趣。就和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义的和平演变一样,欧阳紫荆对黄淑英的改造也这么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时间一久,黄淑英在欧阳紫荆的教导和打理下,越发地喜欢打扮自己了,衣服要颜色、款式搭配,吃东西也讲究营养均衡,该排毒的时间就得排毒,该保湿的时间就得保湿。这么一来,她父亲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就显得捉襟见肘,你想啊,拿养丫鬟的银子养小姐,怎么能够?可是她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原来那个师兄郑必知曾说有一个勤工助学的岗位,可后来又没了音讯,她也不好厚着脸皮去问。

黄淑英并不讨厌郑必知,只是不喜欢他老打官腔的样子,学生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当过班长团支书?谁还没有过三道杠?郑必知告诉黄淑英勤工助学的时候,一番言论颇让她不舒服,他说:“黄淑英同学,你应该把握这次机会呀,这是我们学校、我们团支部、我们班对贫困家庭学生的特别关照,希望你能在大家的帮助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学有所成再回报于社会。黄淑英同学,今天你以学校为荣,希望明天学校能以你为荣。”

后来欧阳紫荆帮助黄淑英分析过郑必知的这段话,她说要不是郑必知中形式主义的毒太深,就是他对黄淑英有意思,在她面前不敢暴露自己。黄淑英鉴定后认为是前者,说这个郑必知简直就是个小官僚,才不会对她这样的人有意思呢,而且,据很多人讲,郑必知的女朋友,是以学期为节奏换的。所以,黄淑英虽然很想赚那笔小钱,却实在不愿和郑必知打交道,也就不去催问。她并不知道这时候勤工助学的岗位早就被郑必知给了胡梦是了。

黄淑英也是做着一份家教的,可是并不顺心,那个北京的孩子长得又高又大,关键是笨得要命还盛气凌人,黄淑英一直想辞掉,只是舍不得每星期的五十块钱罢了。第一次去见家教学生,黄淑英吓了一跳:怎么长得这么高?粗粗壮壮,像一个摔跤运动员。夏天的时候穿件背心,一丛黑乱的胸毛露了出来。这丛扎眼的胸毛老让黄淑英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家教老师,而是动物园管理员,在给猩猩上课。学生每每给她意外,上课时黄淑英给他举例子,说鲁迅如何如何,那高三文科学生竟然问:“鲁迅是干吗的?”惊得黄淑英不知所以,她没想到这个年级的学生竟然还不知道鲁迅。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北京学生身上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黄淑英说你不努力学习是考不上大学的,被学生嗤之以鼻,说:“到时候我爸会给我弄个特长生保送的,根本不用考。”

黄淑英心想,特长?你也就毛特长!

这学生常常打断了黄淑英的讲课,问:“黄老师,你见过电脑吗?我爸刚给我买了一台电脑,特酷,我给你看看?”

黄淑英无奈地说见过见过,不仅见过电脑,还见过豆腐脑呢!

“就为五十块钱,就为五十块钱。”这是支撑黄淑英继续做下去的理由,因为那张面值五十的钞票一转眼就会幻化成一个吊带裙子,或者一瓶润肤霜之类的东西,它们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每当做家教的时候,黄淑英都会把自己想象成某个革命先烈,正在和残酷的现实做着殊死的搏斗,堵住了枪眼,炸毁了碉堡,救活了落水儿童……这么想着,家教一结束,她就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走出那栋小区时总会嘟囔:“天哪,革命又胜利了一次。”再回去的路上,她的手会一直在口袋里攥着刚转到的钱,脑子里则想象着用它来买什么。然而,每一次她到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那种激动兴奋和渴望,就又都被沮丧代替了。她总是无奈地发现,她想要的东西是那么多,而钱,却永远只有这么一点点。

自从认识了欧阳紫荆,黄淑英似乎是一个航行了多日的哥伦布,一直都迷途在大海的迷雾中,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那种兴奋劲儿简直难以言表。同宿舍的姑娘们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都说淑英你越变越漂亮了,哪还有半点儿乡土味儿?黄淑英听了暗自兴奋,来北京这么几年,她最怕人家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农村来的。刚到时确实如此,她和同学一起去商店里买东西,卖东西的对同学极为热情,对她就爱答不理。人家一见她那两条麻花辫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后来虽然把头发散开来,可还是遮掩不住一脸的尘土色。

幸亏有了个紫荆,黄淑英常常想,自己才从丑小鸭变成了准白天鹅,就算不是白天鹅,至少也是个大白鹅。黄淑英对欧阳紫荆充满了感激,就对她的事儿上心,通过各种渠道帮她找往年的考研题、笔记什么、答案什么的。这一天,黄淑英又从一个读了研的师兄那里淘到一本本系最有名的现代文学史的课堂笔记,赶快打电话给欧阳紫荆。黄淑英在操场的站台那儿等她,最近,她们总是在这见面。

紫荆飞也似的赶到学校操场。黄淑英把笔记给他,欧阳紫荆如获至宝,抓着黄淑英的两只手,说:“你真是我的福星呀,晚上我请你去吃肯德基。”

黄淑英哈哈笑,说:“两个女生在这么多人面前拉拉扯扯,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拉拉呢。”

“我们就是好么,”欧阳紫荆说,“拉拉怎么了,肯德基肯德基,我今天一定要大吃一顿,胖了就胖了。”

黄淑英指了指天,说:还早着呢,我们在这呆会吧。

然后两人就坐了下来,安静地看操场上跑步的人们,议论着哪个会是体育系的,哪个身材好。正说着,黄淑英拉欧阳紫荆的胳膊说快看,那两人撞上了,欧阳紫荆一看,一个人回身一个人前行,都是心不在焉的,就撞在一起了。那正是胡梦是撞了何凤兮的时刻。胡梦是从主席台下经过时,黄淑英和欧阳紫荆还在笑他,黄淑英认出了胡梦是,说竟然是同班的同学。又指着何凤兮说:“这些笔记,就是何老师课堂上的,他可是现当代的大牛。”欧阳紫荆瞪圆了双眼看何凤兮,却瞧不清面貌,但依稀是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模样。

晚上离学校不远的肯德基店,总是人满为患,欧阳紫荆叫了一个全家桶两杯可乐。黄淑英看了,说这么多吃得完吗?欧阳紫荆看着她,问吃不完吗?然后毅然决然地点点头:“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你还没见过我的实力呢。”最后两个人果然吃得一点儿不剩,旁边座位的一对男女朋友看得眼睛都直了,那男的一直小声说:“她们这么吃都不胖,你看你,吃一两长一斤,你最应该生活在朝鲜。”女友拧了他一把,说:“我这还不是给你长肉?”

黄淑英也捏了欧阳紫荆一下,说:“你真是天生的好身材,这身肥瘦相间的肉又是为谁长呢?”

欧阳紫荆媚笑了一下,用唱戏的腔调唱道:“为我那相公哪啊……”

这饭吃得无比开心,但晚上欧阳紫荆的肚子开始疼了。她的胃一直不好,今天吃了太多油腻的食物,一下子接受不了。她一个人住在出租房里,肚子疼得直叫唤,可这么晚了找谁陪自己去医院呢?她挣扎着给黄淑英宿舍打电话,总是占线,估计是电话没放好或者把线给拔了,她就想紫荆呀紫荆,难道今天就没人来帮你了吗?随手抓来了从黄淑英那里拿回来的笔记,上面笔记人的名字被抹掉了,却有一个电话,是手机号。欧阳紫荆便拨了这个号码,她以为该是个学生,可里面传出来的却是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喂,哪位?”

“救命啊!”欧阳紫荆管不了那么多,肚子实在疼,忍不住喊了起来,“我吃坏了东西,快救我。”

第6节

黄淑英在第二天中午才知道欧阳紫荆进了医院,当时她正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本科的最后一门公共课,上头坐着一个秃顶的老头儿,马上就下课了还在那儿口吐白沫地满嘴跑舌头:“这个……什么时候都得讲政治,政治就是生命,你们现在年纪还轻,要掌握好方向呀……现在的年轻人,不能光看什么网络,要学点政治学只是,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学……”

下面的听讲人里,一部分睡得口水横流,一部分说悄悄话,还有一部分在看闲书,只有第一排的人还死死挺直自己的腰板,这是大学公共课堂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老师当久了,人就会变得特别絮叨,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只要站到讲台上不让他说话就难受。其实讲公共课的老师完全不在乎你听不听,反正他响铃上课,到点走人,对牛弹琴,充耳不闻。

一个急促的电话让黄淑英清醒过来,是身边一个同宿舍女孩李莉的,她把头低到桌子底下接了,然后对黄淑英说怎么是找你的。打电话来的是欧阳紫荆,黄淑英没手机,幸好欧阳紫荆不知什么时候记住了李莉的手机号。欧阳紫荆想黄淑英,忍不住打电话找她。

“淑英……”欧阳紫荆一听见她的声音便哭起来,“你快来看看我呀,我在你们校医院。”

黄淑英听闻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声音不觉大了,周围一片目光都投了过来,黄淑英忙减低了声调,问了她在哪个病房,还了李莉手机就拿着书包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医院,找201病房。到了门口黄淑英门也不敲,直接推开进去了,她着急得很,不知道欧阳紫荆受了多少苦呢。

这个校医院,她还是知道的,简直是一家人间活地狱。听说外语学院的一个老教授,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病,送到校医院里,大夫检查了半天说得灌肠啊。家属不同意,说应该转院,转到北医三院去。大夫就笑了,说:“你们不相信我?你们不相信校医院?不能转,这么点儿小病就转,北医三院还不人满为患。”死活不给开转院手续。家属只好同意医生给灌肠,哪想到当天夜里老教授就被灌死了。

还有一个同学,踢球的时候腿受了伤,去校医院做检查,一个医生拿小锤敲了半天,说没事没事,肌肉拉伤,给开了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双氧水回去。过了半个月,这同学的小腿还是疼,就自费到附近的二炮医院照了个X光,片子一出来,二炮的医生就怒了:“你这孩子,骨头都裂得这么厉害了,怎么才来医院?”气得这位同学几乎一把火把校医院给烧了。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只要你到学校的论坛上看看就知道,受迫害的人可真不少。

黄淑英知道欧阳紫荆一直是娇生惯养,就怕她在这地狱里遭受什么可怕的事儿。但一进去,却愣住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

“何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她诺诺地问道。

那个人竟然是何凤兮,中文系赫赫有名的现代文学专业副教授。黄淑英给欧阳紫荆的笔记上的手机号,就是何凤兮的,老师在上课时通常都会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学生,笔记的主人记在了上面,欧阳紫荆打的就是这个电话。

话说,昨天深夜何凤兮正要和妻子准备亲热,两个人的情绪刚刚调节上来,却接到一个求救电话。何凤兮本来可以关掉电话置之不理,可欧阳紫荆哀求的声音催人心软,他怕是自己的哪个不太熟悉的学生,就别了妻子匆匆出来。他老婆看丈夫走了,也是无奈,学生有事,他这做老师的不能不管,她自己也是老师,深知这一点。何凤兮出了门又打给欧阳紫荆,问了她的地址,开了车就过去接她,然后送到校医院。

急诊室里亮着灯,值班的人却不见身影,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应答,是一个眼角还挂着眼屎的胖护士:“敲什么敲呀,有事明天来不行?”

“急诊!快点。”何凤兮喊道。

胖护士终于开了门,让他们进去,然后就要查欧阳紫荆的证件,要登记什么的,欧阳紫荆早疼得抱着肚子打滚了,哪还有力气回答这些。看着胖护士的神态,何凤兮终于怒了:“你他妈这是什么医生?人已经难受得这样了,还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你就不能先给她打一针止痛药?”

胖护士并不惧怕,立了眼睛哼道:“你喊什么呀,我不登记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学生,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公费医疗?”

何凤兮啪地一拍桌子,把自己的钱包和教师证都掏出来,喊:“我们自费,你马上给她打止痛针。我告诉你,你再这么磨蹭明天我就和学校的领导反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胖护士一看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又如此气势汹汹,也怕了,连忙找了止痛药,给欧阳紫荆打了一针,然后开了一个病房,让她住在里面。何凤兮一时也不敢走,只好在这里陪着她。打了针后,欧阳紫荆好了些,不一会儿又到厕所连拉带吐了几回,吃掉的东西差不多都排泄了出来,肚子也就渐渐好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欧阳紫荆睡着了,何凤兮才有时间仔细看看她的模样。虽然经过这一番折腾,头发也乱着,脸色也憔悴,依然掩不住欧阳紫荆的秀美。何凤兮看得不眨眼,只是记不起她到底是自己哪一年的学生了,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何凤兮接了老婆的电话,说学生已经没事了,他马上就回去。

回到家之后,他老婆还穿着蕾丝边的内衣,等着和丈夫继续未完的革命任务,何凤兮竟然也精神抖擞,脱了衣服连澡都没洗就趴在了他老婆的身上。一场欢好搞得两人筋疲力尽,那一方得到满足甜美地睡了,何凤兮却靠着枕头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欧阳紫荆的面容淡淡浮现,何凤兮不免笑了:“这孩子,气质倒真像一首现代诗了,可像谁写的呢?徐志摩?何其芳?这说不好,只是那种病中的美,和他们的有些诗似有相通。”

大概中国的文人向来如此,特别是稍稍传统一些的,喜欢看女人病恹恹的样子,以为那才是古典的美,比如林黛玉,可他们又不单单要这古典的病态美,还要女人活泼泼的。总而言之,他们希望女人既是开心丸又是销魂酒,两个合起来吃才好。

第二天,何凤兮没有一早到办公室去,而是买了份早餐,带到了欧阳紫荆的病房。欧阳紫荆不免连连道谢,两个人谈了一上午的话,知道彼此的身份,不禁觉得这遭遇也有趣。欧阳紫荆就说:“我本来就是要考现代文学的,今天既然认识了何老师,就报何老师的研究生吧,您看行吗?”

“只要你成绩够了,我自然是欢迎的,”何凤兮说,“我本以为你是我本科教的学生,原来却是将来的,哈哈。”何凤兮又问她复习得如何,原来在哪个学校读书,为何要考到这所学校的中文系来等等一些问题,欧阳紫荆都如实作了答。说着话,欧阳紫荆才突然想起黄淑英来,便打了电话。

何凤兮见黄淑英来了,就告辞走了,说以后有事请联系他,手机号是知道的。欧阳紫荆把这一夜的遭遇都和黄淑英说了,黄淑英一边感慨,一边道:“你这也是坏事变好事,虽然受了一场苦,却找到了个好导师,因祸得福呀!”又说,“何老师在中文系可是很有名的,三十几岁,是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已经出了好几本专著了,报他的肯定不错。”

欧阳紫荆也高兴,自称这是傻人有傻福。两人叽叽嘎嘎说笑了一番,将昨夜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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