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黄淑英打包好了行李,下楼,把一封信投到邮筒里。
信是给家里的,信上说,她要跟徐云超去西安,暂时不回家,等安顿好了再说。本来她可以打电话,但犹豫了再三,还是找到一个没人的教室,一笔一画地写了封信。她的工作,都是徐云超父母帮忙联系的,她只是去试讲了一下。试讲时,她问一个小女孩问题,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认真而准确地给出了回答。一瞬间,黄淑英获得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也找到了一种安宁,从心底接受了自己即将从事的新工作。
她那点儿浅浅的不甘,那点儿淡淡的不舍,就此被埋藏了。
事实上,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不甘和不舍来自何处,仿佛是对学生生活的某种留恋,对青春岁月里某些人的怀想,又或许,她觉得自己的那段荒唐岁月犹如一部电影,她演了一个风尘女子之后,接着要演一出平凡人生。收拾东西时,徐云超对黄淑英几大包昂贵的衣服惊奇不已,他想象不出,黄淑英是如何把它们收集起来的。但徐云超的好处就在于,即便心存疑虑,他也不问。
这天傍晚,黄淑英看见胖胖的纤纤拎着东西送苏帘儿下楼。
“走了?”
“嗯。”
对这个美丽的女子,黄淑英并没有特别深的印象,虽然她们同系同级,但她总觉得是不同的人。她知道苏帘儿和那个叫胡梦是的是一对,也知道她回家乡去读研,而他彷徨无定。
仅此而已。
于苏帘儿和纤纤而言,黄淑英也是这样吧,一个同行四年的人,认识,不熟,互无交集。
胡梦是等在楼下,他和纤纤送苏帘儿去火车站。
这一点总要到来。
第2节
在站台上,胡梦是一直沉默。纤纤泪水直流,她拥抱苏帘儿一下,说:“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想你怎么办?”
苏帘儿微笑不语。
过一会儿,纤纤又拥抱一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苏帘儿点头。
“你什么时候回家?”苏帘儿问胡梦是。
“……还没想好,大概最近吧。”
“你的工作……”苏帘儿欲言又止。
胡梦是耸耸肩:“北京的还在找,老家有一所中学倒是愿意要我,我妈也想让我回去,我还没决定。”
他看见苏帘儿的眼圈泛红。
纤纤忽然愤怒起来,转向胡梦是:“你是不是个男人?你为什么不留住她,你留她,她一定不走。她说过,只要你想,她愿意为你放弃任何东西。”
胡梦是该怎么回答?
他说是,我混蛋?
他说不,我不能?
他不知道,总之心里难过极了,他无法要求苏帘儿留下,放弃她最看重的东西。
这场景和电视上的镜头多么像,可这种感觉,电视上从来没有过,或许有,他从来没看懂过。现在,曾经憧憬的美好爱情,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短暂的爆裂之后,缩成了难堪的一小段胶皮。他胡梦是要带着这段胶皮,幻想着它被吹起,在空中漂浮的过去。
“纤纤,别像个泼妇似的。”苏帘儿还能打趣她,“上车了,送美女千里,终须一别。”
“禽兽。”纤纤对着胡梦是喊。
苏帘儿检票进车了。
胡梦是特别不想和苏帘儿隔着窗玻璃挥手,这情景,像是离别的人的规定动作一样。可是在这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人们感受一下最后的离愁别绪呢?纤纤不管那个,她找到苏帘儿座位外的窗子,拼命地拍,嚎啕地哭。胡梦是看见,苏帘儿在车窗里,捂住了眼睛,她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哭泣的脸。
第3节
载着苏帘儿的火车开走了之后,纤纤和胡梦是从站台出来。
火车站广场上人很多,天气炎热。
“咱们哪天离校?”胡梦是问。
“6月28号,最后一天。”
“哦,你先回吧,我在这儿还有点儿事。”
“你……”
“走吧。”
纤纤钻进地铁,又上来,她从人缝间看见胡梦是挤进了售票口,排队,过一会儿掏钱买了一张火车票。拿到火车票后,他蹲在地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笨拙地叼在嘴里,点着,猛吸了一口。烟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站起来,往地铁口这边走。纤纤赶紧快步进入地铁,刷卡,进站,坐上反方向的一列车。
“他到底在干什么?”纤纤想,“他买的是去哪儿的车票?”
列车开走了,她又透过玻璃瞥见,胡梦是的身影从西侧的台阶走进了地铁站台。
胡梦是手里捏着那张票,捏的紧紧的。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第4节
毕业季的最后一桌酒,是学校里留下的几个人喝的,胡小楼和蔡军、周逢书三人保研,王志坚考取了公务员,没上班,待在学校里。
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人,隋然,他从国外回来了。
隋然在国外这一年,恶补了许多西方现代理论,买了老大一堆外文书。不过,在胡梦是他们看来,隋然最大的变化是他终于不再永远穿牛仔裤了。来赴宴的那天,他是雪白的衬衣加领带,下身笔挺西裤,俨然一副有志青年知识分子形象。
“太遗憾了,”隋然说,“没赶上你们的毕业聚会,还好你们几个都在这儿。”
众人频频举杯,向隋然打探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这些问题让隋然有些黯然:“别的不说,资本主义国家确实好,就是在大学校园里,学者老师,是最受尊敬的,不像咱们这儿,一个管后勤的也能把当教授的逼疯。就是西餐,一直吃不惯,我一到那儿,朋友请我吃牛排,使劲要了个七分熟的,结果还是拉肚子。那图书馆,比咱这儿好多了。不过有一点,就是不能随便复印,人家那儿版权保护比较到位,咱们这儿到处都是复印店。”
酒过三巡,隋然问起了一些原来相熟的学生,众人一一告诉他。
郑必知早一年留下做了学生工作,胡小楼等人考上了研究生,然后就说到了小腊。
知道小腊的事情,隋然猛干了一杯酒,说:“小腊是有才气的。”他眼睛发红,众人也都觉得难过袭来,这酒就越发醉人。
“梦是,你怎么样,有什么打算?”隋然问。
“没什么打算,”胡梦是说,“努力找工作吧。”
“你不适合做学问,没必要读研究生,你适合到社会上去闯荡闯荡。”
“嗯,来,我敬你一个。”胡梦是端起酒杯。
到社会上,他想,没错,自己就要去那儿了,大概永远不会回到学校里了。他还不知道,这所谓的社会,是怎样的性格,自己能和它相处的怎样。总之,他要去了,在社会的最深处,潜伏着他未完成了的梦与爱,也潜伏着他躲不开的血与泪。
仅仅那么一刻,胡梦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青春是什么,因为它正在逝去,像一段流水,从你的身上溜过去,又像是冰凉的啤酒,从口腔到喉咙,然后下坠到胃里。这是所谓的青春,唯一被感知被体验被确证的时刻,在此之后,一切都只能是回忆和怀想。
第5节
这天一直喝到凌晨四点,啤酒喝了两箱。
大伙还有些意犹未尽,无奈饭店打烊,他们只好歪歪斜斜地出来,在马路上晃着。很快,一个个都扶着路边的杨树,各自吐了几道菜,也没有水漱口,竟然就唱起歌来。
胡梦是略略清醒,他听不清他们唱什么,只是觉得歌词和曲调,都万分伤感。这伤感加上啤酒引发的身体反应,让人眼眶发热,那个词又从地面上蹦起来——青春。
没错,就是它,就是这个他们一直无所谓,甚至羞于提起的词语,在这一刻永远地离他们而去了。从来没有正在度过的青春,青春永远都是回忆,也从来没有甜美的青春,青春永远只是伤感。让人觉得悲哀的是,当他们体会到青春的滋味的时候,这个词早就滥俗成灾。
可是这又怎样?还不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满脸稚气,在夜色中东倒西歪,吐在马路上,尿在马路上,睡在马路上;还不是打架、睡觉、追漂亮美眉?
“你不觉得像梦一样吗?”隋然搂住胡梦是的肩膀说。
“像梦一样?”
“是啊,还不是那深沉的梦,不是透明的梦,是浮梦。”
“浮梦?”
偶尔路过的出租车,司机放慢速度,看着他们闹,甚至鸣笛。
“青春是浮梦啊!”胡梦是大声地对司机喊。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我说青春是一场浮梦啊!”
“神经病。”
听清胡梦是的话后,司机迅速开车走了。车行几百米,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广播按钮,收音机里,传出了音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