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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欲追诘之,而御已驰远。视封頲甚固,启之,皆金珠,数符千金。献翁媪,一室感喜。惟则愧而逃遁,杳无迹。翁媪悲曰:“汝生回,吾心慰;汝兄逃,吾心仍不能慰,奈何?”曰:“兄行行即归耳。”索水碗,抽铁簪画水,再四旋碗口,须臾,泼于庭,而兄果贸贸返。握手心酸,悲喜交集。盖兄逸去,方觅渡船至中流,忽回旋无定向,抵岸,过小桥,一童子导之行,曰:“夕阳堕矣,大郎俗觅宿,前有客馆甚清洁。”随之入门,宛然逆旅,再一凝神,则自家也。大骇,不敢言,然心益愧恧。

又见多金,思独鲸吞。置毒饼中,与食,旋腹暴痛,面青紫,口吁吁若牛喘,父母奔视,窘无计。蓦忆,大呼:“云娘子!”

女应声至,掀帘入,笑曰:“二郎病耶?急含铁簪于口,可愈。”

抽簪衔少时,女自后蓦击其背,大咳,哇出毒饼,犹突跃地上。女辞别,挽之。女笑曰:“二娘事亦大累人,蹇修不易为也。”趋出,顿杳。所谓二娘者,筝娘也;筝娘者,颖郡李太守女也。李太守,洛阳人,妻殁,遗二子一女。太守留二子于家,携妾与女之任。女见父背盟,且闻将订姓于大姓,愤往说父,曰:“儿闻为女子,事人以身;今身已负郑郎背,奈何又他适?且郑有德于吾家,背之恐不祥。请父怜女,仍践前日言。”太守怒曰:“渠农人,将随之饁耕田间耶!”曰:“父以农人为贱乎?郑郎即贫为丐儿,尚随之去,矧饁耕尚有冀阙风。”太守终不听,女泣曰:“父读书成进士,即不知楚女季芊嫁钟建故事乎?”痛哭,愤不食。夜深,易男子装,携婢窃马窜郊野。忽一白衫女子,策黑卫前行,频回顾,问曰:“官人将何之?”曰:“涡水。”曰:“省识涡人郑二郎名者乎?”

曰:“仆正寻渠,文字交耳。”曰:“大佳,郑吾中表弟也。

裙钗独行不便,乞官人挈带可乎?“曰:”善。“行四五日,径抵村门。白衫女子指曰:”此即二郎家。君先入,妾尚欲迂西邻姨母家。“筝娘下骑,婢扶之入,蓦与遇,惊询何处贵人下顾草野?泣曰:”妾颖太守女李筝娘也。“登堂缕述颠末,太息曰:”仆近已勘破泡幻,拟绝世缘;卿哪患无金龟婿,何事苦纠缠?“曰:”君自纠缠,奚怨妾也?凡为女子,皆当远丈夫。郎于烈焰中负妾出,是天欲杀之,而郎生之。既生而弃之,可谓之仁乎?妾义无他适,千辛万苦至此。若憎妾陋,宁甘妾媵,不愿更节操。“引之拜翁媪,见其艳丽,惊为天人。女伏叩曰:”贤郎曾负儿于背,乞舅姑怜鉴。“翁媪曰:”得儿为妇,向复何言?诚恐尊人侦至。

累及犬子。“曰:”南山之石可烂,北海之波可竭;头可断,此身不可转。刀锯鼎镬,儿自任之,无预贤郎事也。“翁命媪为改妆,夜随媪眠,自携同寝,云俟风声定,再择吉。

喜,策马往郡自首,将倾。其仇闻讼解,尚切齿,时欲得而甘心,突遇诸途,即嗾仆殴之,怒詈,挟归,扃土室,苦更胜于系牢狱。闻之,即仗剑往援,不可得,诉于太守。

太守正失女,寻无耗,闻言,疑已成嘉礼。无如何,遣兵役索出,交,曰:“小女已遣奉箕帚,令兄救出陷阱,君之德已酬矣!嗣后请勿往来。贻五马羞。”曰:“某呼吁于郡父母,非呼助于妻父母也!”愤携兄归,即日成花烛,拚与太守绝。筝娘事舅姑至孝,毫无贵介气,事嫂亦得体,日课婢仆耕织,井井皆有条。曰:“古有神仙眷,卿知之耶?稚川移居,蓝桥觅杵,伯阳拔宅,载在典册,不乏其人。未审卿意其仙眷那?俗偶耶?”曰:“妾闻谚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子倡而新妇随之。独活之草,不足扬新芬,同宫之茧,庶可成治理。郎既慕白云,妾亦非慕软红尘者。“曰:”善。“

即授以仙法。明为夫妇,而暗实道伴来。年余,生子女各一。

喜与筝娘曰:“吾无忧矣。”又年余,翁媪偕亡,哀毁尽礼。

窀穸始安,哓哓欲析居。曰:“二老尸骨未寒,即瓜分其产,可乎?”怒詈且挞,殷氏亦时于闺中驰恶声,均忍受。

筝娘曰:“妾与郎所以滞迹尘世者,为高堂耳。今已矣,复何恋?”曰:“诺。”晨起祭木主,辞别哥嫂,携一仆一婢,仅驾空车辚辚向西去。数年后,李太守竟以墨败,籍没削职回乡里。时妾已殁,茕茕自怜。道出高山,遇响马贼剪径。正危急,见一古装羽士,仗剑自高峰绝顶飞下,贼咸彼靡逃逸,视羽士非他,郑也。殷殷拜车下,执半子礼甚恭,自云山居不远,坚乞过从。至岩壑奇特处,有极大阀阅,春深铜面,个个浮沤。门以内,画栋文疏,邃伟丽。

仆从如云,妾媵如花。登其堂则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

东壁设一大白玉盎,大如瓮,内浸赤玉莲花,绿玉莲叶,长七尺余;西壁设一水晶瓶,内插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非凤非孔雀,不得主名,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瑶琴,镌字曰“钧天清閟”。四壁绘六合内外七十二洞天福地图。与外舅寒暄未已,忽诸姬传报夫人出,环佩珊珊,霹裳月;视之,果筝娘也。女拜问起居,泣曰:“儿不孝,背父潜逃,今实无颜相见。”太守默默不能答,涔涔泪沾襟。霎时,灯烛辉映,举室通明。开筵劝餐,水陆杂治,内多奇品,鲜能知味。随来仆夫,亦有犒赏。痛饮极欢。旋有美婢入报花吉祥云娘子至,肃入一美人,夫妇让高坐。美人对太守略敛衽曰:“向在长者宇下,何图于此处觌面?”又顾筝娘曰:“妹子尚记并辔引导时乎?太翁来当兴师问罪!”筝娘曰:“姊姊厚德,愚夫妇刻不忘,何罪之可问也。”曰:“妹既不忘,乞假妹夫铁簪绾三四日,即返璧,可邀金允否?”问:“何用?”曰:“我辈功成,须得古圣神仙佛一遗物佩之,方可朝木公,谒金母。三入太行寻尧琴,两赴湘水觅舜鸟,四登会稽求禹剑,均为毒龙所守,不可得。无奈何,始来奉假耳。”

闻,即持赠曰:“请为琼报,无事珠还。”美人起拜谢,兴辞,冉冉至中庭,霹雳遽逝。客去,视太守已醉眠榻上;亦诣内,留筝娘坐候之。晨光透入,太守醒,筝娘已具盥栉进,告父曰:女聊斋志异。“阿婿尚醉眠,不及送翁行,遣儿候于此。奉丹药一丸、黄金百镒、古锦百端为寿。”太守恋恋,问筝娘:“何时得归宁?”

曰:“天涯海角如几席耳。萍迹无赁,不能预订。”问:“何嘱?”曰:“父归,脱宦情,了孽债;积盛德,光后贤。”御人催行,惘惘遽别。行四五里,登岭回眺,犹见筝娘痴立与诸婢指点状。又二年,太守长子贵,思妹甚殷,适奉旨祭嵩山,细搜涧谷,每遇樵竖行脚,辄以郑问,咸云不识。忽逢一道士,问如前,道士惊曰:“禁声。何遽唐突,妄呼郑真人讳?

我辈仅敢呼铁簪子耳。筝夫人所善云娘子,朝天回,帝授昆仑第五耕福洞天都总管。不久,书来招,真人全家拔宅去,同往仙山。贵人向何处寻姻娅?“问道士名氏,曰:”仆,古丈夫也。“言迄不见。

鹿女泉佛经有鹿女,而江北古迹中亦有鹿女丹泉,尝访之,乃井也,在人家院中,亦无碑志可考。偶晤甓湖钓叟,云:“五代时,此处为优钵罗庵。庵之僧名大楞,募化修饰,焚修其中,虽近市,而幽寂若深山,环植名花,搘以怪石,供禅悦。朝夕手汲井中泉,加灌溉,养盆鱼,哺笼鸟,已觉劳劳。一陕客更贻一白鹿,雌者,曰:”此物极驯,不忍戕之。乞和尚收录法座下,或被佛荫,卜长生也。‘僧亦受。其声呦呦,角觺觺,为松关点缀,善视之。旋一闽僧,名真悟,貌权奇,衣邋遢,飞锡五台回,挂褡于庵。与楞语内典,参箭锋,颇首肯,惟睹花草,动辄挥之以手曰:“速遣去。’楞曰:”如来虽说空寂,然亦不禁生机。不然,则狮象龙虎其赘疣耶!‘曰:“彼能空寂,则一切无罢碍。虽有狮象龙虎,如无狮象龙虎,始可有狮象龙虎。吾师道行浅薄,若径取生机,则为欲为爱,魔障恐些子尘化为无量苦也。’楞不语。明日,真掉臂去。久之,鹿更驯,衔落叶供爨,庭草代锄。僧出则候门,僧归则侍立。僧敬佛,则屈两足若跪拜,僧讽经,则翘双耳听且鸣。尤奇者,僧晨夕小溺处,有白石板,面微凹,鹿日以舌就溺迹舐之。僧心异,终爱其驯,不之怪。又二年,鹿忽皤腹,常懒眠,不似前番勤,久之,腹愈皤。僧恐其风露清冷,为洁耳室幽僻处,藉篙如裀,俾鹿寝,朝暮亲哺之。一日,打包往神居山,踽踽独行。途中心忆鹿腹皤似孕,然绝无雄偶,奚成?忧之。明夕即归,启扃,见彩云如缕,香风四流,自鹿室中出。篝火往觇视,鹿正娩雏,貌甚苦恼,不敢看,而意良不忍。亲为祷于佛,乞慈悲,代忏悔。少时,雏堕地,呱呱若婴儿声。再往觇视,果一好女子,白如瓠,眉目端丽妍秀,鹿方代砥秋身上血。僧大惊异,恐冻煞,急裂袈裟裹之,付鹿哺乳。向晨頲户,潜于质肆,购旧襁褓归,衣鹿女。恐外人见之,诧造黑白,堵室之门,不能通。凿一窦,通己榻后,亲为送饮食,扫不洁。年余,鹿女稍长大,从不啼哭,日依鹿母嬉。见僧呀呀如欲语,僧亦爱如掌珍。时以果饵与之食,更为制衣衫。凡鹿母鞠育所不到者,僧为之。一日,鹿母病,僧审视之,鹿崩角若叩首,并嗅女再四,又翘首视僧,若托孤状。僧解其意,颔其首,鹿瞑目遽毙。其女泪涔涔,亦不啼。僧即瘗鹿于室,讽经超荐焉。邻有询鹿者,云逸去已久。女由是依僧如父,日坐暗室,趺坐母瘗处,目若瞑。夜闭户,女出司洒扫。僧偶于灯下教之读,过目成诵,间亦参语录,解妙谛。僧偶纫破衲,女凝睇久之,即能工刺绣,常于灯下绣佛前幡,盖极工巧夺。夜来时,女已荏苒十三龄,未尝见一人,忽语僧曰:”儿非人间人,将腾霄上汉,为王母青鸟使,奈何日闭暗室如地狱?‘僧泫然曰:“儿鹿产也,出见人,恐贾老僧祸。近吾尤忧之甚,倘一朝无常至,尔将何依?’女曰:”不然,师遍集檀越比邱优婆夷等诣庵,为佛会,儿出见人,自有语。‘僧不许。又三年,女十六,貌更丽如天人。念四日,浴佛节,庵例于是日集大众讽经谶。邑之无赖声亦叉手立庭际,观坛常众方击磬宣祝,焚香通城,梵呗声嘈嘈焉;女忽破关冉冉出,礼佛毕,与众和南。众愕眙无所措,无赖辈大哄曰:“咄,和尚房中藏娇娃,为散花人那?

为摩登女那?幸神佛灵显,遣自败露。不然巫山祆庙火,毋延烧邻舍耶!‘僧闻之大窘,不能道一字。众方耳语,无赖辈遽挥老拳,击秃颅。僧哀呼曰:“儿,老僧为汝鸡肋断矣,曷救吾?’女闻之,除戟指曰:”止!‘无赖辈即痴立如泥塑,如木偶。

又戟指乱摇曰:“颠!‘无赖子即滚地如怒狮,曲踊如跳神。又戟指乱画曰:”打!’无赖辈即自批颊,自揪发,复互詈互挞,自践踏。众惮而哀之,女微笑曰:“姑看众菩萨分中,恕汝曹。‘无赖子即豁然醒。女亭亭升毗庐跌坐,说鹿母受生,蒙师豢养种种原因。毕,即说偈日:”众香国里来,众回国里去,但是有因缘,誓不随鬼趣。井中一翁水,清澈碧玻璃,中有众香国,误者成泥犁。咦,哓哓作么生,一梦此时醒。南无西方游戏宝胜佛菩萨!’诵声未已,遽踊身投井中,骨冬有声,泉激溅如碎珠。众大声呼救,欲捞之,已无及矣。墙外邻人家亦有一井,地脉素通。女从此井投,忽从彼井起,彩衣立云中下顾,致声珍重,飞入重霄,其影顿校众罗拜呼仙人,欢喜赞叹去。僧由是毁女所居室,露鹿墓,护以竹栏,植以兰桂。

忽于墓上产紫色灵芝一株,僧服已,体顿轻,心愈朗,功愈进。

倏又十余载,庵中香火鼎盛,缁流云集,服井水无不生勇猛心。

僧偶于庭中赏花,睇井照自家影,忽笑曰:“咦,如是那!‘入室更衣,沐浴礼佛毕,趺坐禅床,不言不笑,问之亦不答。

明日,房闼未启,呼之不应,听之阒如。众破关入觇之,园寂矣。年余,客有游太行山,见此僧骑白鹿,手捧经卷,后随髻女,托钵负禅杖,其行如飞。“

榖於菟明季,青鲁山中,尝有虎患。有山家小女子,年十二,携山斧入山樵采,以助炊。偶失足,堕山谷中,皆落叶,得不死。

然上视壁立百余仞,无阶梯。高声呼救,继以哀泣,终无应者。

女视东壁有洞,内空阔若夏屋,伏两乳虎,驯若猫。女犬至虎穴,愈怖,知必死,乐与乳虎嬉。夕照坠崦嵫,腥风突起,虎母归。见女,始大惊,继见女抱乳虎于怀嬉戏,了无怖;又瞠目良久,即坐饮乳虎哺。哺已,将眠,女叩首曰:“儿蒙大王怜我,不杀我,尚能分乳救我饥乎?”虎凝思又良久,颔首若肯。女即逡巡就虎食,倦即眠虎颔下。向晨,虎母舐乳虎,兼以舌轻舐女面,然后跃出。晚归,衔果饵置女侧,女笑舞,虎母意亦乐。月余,乳虎渐长成,虎母遽负之出洞。女大号,虎俯瞰又良久,重复跃下,负女于背,一跃而升高处。女于斯时,庆再生也。虎引女至通衢,女拜辞,虎犹回顾频频而后去。女抵家,见翁媪,方手之舞之,足之踏之,历历述遇虎得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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