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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柯寿菊柯寿菊,字丹薏,广陵乐工女生。其大母八十诞辰,梦女冠持赠丹菊一枝为寿,翌晨,女生,进以名之。髫龀失怙恃,叔无赖,鬻入勾栏中。六七岁,闻人诵诗,窃爱之;见文士即求指授,一听了了。十岁初度,口占一绝云:“戏控青鸾下碧空,十年尘梦堕西风;此生不作韩枢密,愿抱秋心老蕊宫。”

一时传诵,佥谓是儿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长,美而侠;富儿大贾,争以缠头媚之,辄时分济寒。年二十,自以千金脱籍。私谓狎客某甲曰:“儿齿日渐增矣,浮沉风尘中,终无了局。频年积,不下十万金,颇可自给。愿乘色未衰,择一才貌惧优、可同白首者,托以终身。君阅人多矣,烦留心物色;倘当意,不吝谢也。”甲笑曰:“诺,容徐图之。”有山阴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游广陵;艳女之名,兼利其资,赂甲求为说合。时女已独居谢客,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并盛夸其门第才貌。女命导公子至,相而后可。既至,果一见目成,两心相许。公子言妻相祭频年,死在旦夕,虽暂居鋍室,一俟中馈虚人,即当正位。甲居中怂恿,女喜,遂定割臂之盟。定情后,两情缱绻,誓同生死。

居无何,公子告女曰:“将如京师,纳资求官。”问:“何官之求?”曰:“倅丞可耳。”问:“何不求守牧?”曰:“固所愿也,奈资不足何?”问:“所绌儿何?”曰:“五千金足矣。”女笑曰:“此亦甚易办,妾当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公子大悦。翌日,女为治任祖钱,出五千金付公子曰:“趣速经营,早去早归,免妾久盼。”公子唯唯,订期珍重而别。逾期公子不至。女问某甲,但饰语支吾;及坚诘不已,甲乃实告。公子固携归乡里,入京求官,皆属诳语,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纳妾媵。女知为公子所赚,殊不恚愤,笑谓甲曰:“妾初见若言大气浮,固虑少年轻薄,不可终恃,今果然也。”因详问公子里居第宅,自买太平巨舫,携媪婢五六人,径如山阴,僦屋而居,与公子望衡对宇,戒众勿泄。瞷公子母寿辰,贺客盈门,女华妆命舆往。公子方肃宾在堂,骤见女至,大惊失色。

众客不知谁何?睹女容光焕发,讶为天人,凛然不敢正视。女乃向众客敛衽致词曰:“妾广陵乐工女柯寿菊也。诸公非公子族党,亦必贵戚,妾有微忱,愿为诸公陈之,可乎?”佥曰:“愿闻。”女遂备述公子赚已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数之曰:“妾始以若贵公子,必知自爱,故遽以终身相托,不虞轻薄儿居心龌龊。但涎妾卖笑金,巧设骗局,自以为得计,不知妾卖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无福以消受之耳。”公子闻之,汗流满颐,惶愧俯首,默无一词。众客为之缓颊,并好言抚慰,愿其为调停,令公子谢过,仍践前盟。女谢曰:“诸公休矣,此等龌龊儿,妾誓不与相见。今所以不惮劳苦,千里而来者,诚以若今日可负妾,异日负君、负亲、负妻、负友亦何不可!故特将若人暴告诸公,俾各慎与交游,勿受其诈耳!”

众以女言爽诀,知不可挽,因谓公子所携归五千金,当如数返璧。女笑曰:“此尤细事。若重利轻义,妾则不然;今既为若所赚,直如当日缠头少博此戋戋耳。况妾平日赒济究困,浪掷何止倍蓰。若既爱之,亦第蹴尔与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别众,从容上舆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众相对叹息,但讪诮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广陵,幡然变计,曰:“一误不可再误。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续娶不可。”

会淮安府教授周广文五十丧偶,遣媒求为继室,女夙耳周固名士,欣然许之。嫁后,琴瑟甚敦。越岁,生一子,周益嬖之。

前室固有二子。尝与女言:“冷官多子,虑垂老无以资俯育。”

女曰:“奈何?”周曰:“差老固善鸱夷术,向苦无资,闻卿多私蓄,若假我权子母,不患不得什佰息也。”女曰:“业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挥霍耳。何假为?”遂倾箱罄出所蓄十万金付之。周得金,罢官业鹾。不三年,得子金二十万。即罢所业。肆筵设席,延女上座,自捧卮以献曰:“赖卿母金得少弋获,子孙不忧冻馁,皆卿之赐!虽然卿出身平康,无不知者,仆纵疏狂,亦不合俨然聘为继配。即仆自愿之,其如天下后世口实何?”女曰:“妾从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岂畴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向以闻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运筹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当仍归赵,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独居鳏处,两足存活。自今以往,永与卿决矣。”女曰:“决则决矣,妾所生雏,将焉置之?”

周曰:“卿如难割爱,将雏俱去可耳。”女曰:“诺。”即日携子挟金,仍旋广陵。以鸠工庀材,大治第宅;购良田沃产,择老成纪纲司之。每岁出纳,躬自会计,日益饶富,不惜厚俸延名师以课子。子十四岁,周殁。

女赍重赙,携子斩衰临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许入口,恸哭而返。或谓女十岁时所为诗,终成谶语。所谓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郁郁不乐。四十岁后,改号瘦菊老人。然风骨珊珊,虽当中年,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彩凤新昌孙秀才,轶群清才,玉貌工琴,善吟咏,洒然裙屐少年也。家故乡居,偶入城访戚,归途遇雨,浑身沾湿。见道旁有草舍,扣门,一叟出应,延之草堂。燃火燎衣,留款酒馔,家无僮仆,仅一婢往来供给。翁亦蹀蹀其劳。孙不自安,乃起挽坐,叟言庸姓,中州人,流寓于此。年七十丧偶,止一女彩凤,年十六矣。言己,亦转叩孙,孙以实对。

叟曰:“观子仪表,必非久人下者;室女幸不陋劣,愿附为婚姻。”孙辞已聘,叟固言无妨,曰:“仆钟漏待尽,久欲弃家访道,徒以弱息累人,今得事君子,于愿已了。”孙曰:“感翁厚意,何敢固却?但家有慈母,尚容禀白。”叟曰:“此固应尔。”方展叙间,天已逼冥,叟留暂宿,导至草堂夹室,竹床髹几,位置楚楚;插架书卷极富,壁悬素琴一张。叟陪夕飧,茗饮剧谈,旋见小婢捧衾褥至,叟嘱安置,遂去。孙思订婚之言,辗转不寐。俄闻房后弹琴声,音调清越,忧思约指;细听,乃《关雎》之次章。孙触所好,披衣起,亦取壁上琴,鼓《凤求凰》之操,并占《菩萨蛮》一阕记之,词曰:“无端一阵廉纤雨,天公苦苦留人住,雨后月华生,幽人分外明,隔墙琴韵度,细把忧思诉。辗侧睡难安,知他玉指寒。”

天既明,叟出,作别。回家向母缅述其事。母虑物议,且恐失母之雏,未娴闺训,不允,孙内恋女,外迫慈训;心违意迫,无计可施,久之遂玻初犹支离搘拄,月余,奄奄一息矣。孙固双祧,其从母见其瘠,询得其故。怼曰:“姆姆何守头巾戒?杀吾儿,我俩人他日将谁依乎?”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两娶焉,原聘杨,固大家女,亦娴翰墨。孙得温柔乡,有终焉之志。既而,母促孙入都赴试。彩曰:“途中恐有意外,我当偕行。”孙虑母不允,彩曰:“不必白母,我自有策。”

早旦朝母,请曰“郎入都,儿欲暂归,省视老父。”母允之。

彩嘱孙先行,逆旅相待,三更许果来。问:“深夜何能一人至此?”彩曰:“实告君,我狐仙也。因与子有夙缘,故相从。”

是昼则同车,夜则伺枕,惟孙见之,他人皆不见也。行至荏平,王伦变起,贼党欲屠城。孙张惶无措,彩摇手令无声;探怀出纸剪人马无算,大才盈指,向空撒去,旋见神兵鼓噪至。贼疑官军有备,乃骇窜去。孙得无恙。将抵京,辞孙先归,留之不可,出三艺一诗。令孙熟之。曰:“出闱即归,今科必捷。君命止孝廉,明岁亦不能入闱也。”是科果获隽。旋即奉嗣母讳,不及北上。彩后与杨各生一子。一日,彩归宁,以儿付杨曰:“托姊善视,饥时但饲以饭,切勿与乳也。”彩去,杨爱儿逾于己出,儿饮以乳哺之。彩归嗅儿,嗔曰:“与姊云何?今违我戒,子不育矣。”遂怫然去。未三日,儿果惊死。彩亦从此绝迹。

严武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使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

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遣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

此武少年时事也。及病甚,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觋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辩久之。谓武曰:“君有仇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童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

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

宓珠莫公子熔生,西浙人;美丰姿,喜修饰,自诩为羊车中人。

失怙恃,幸依乃叔某太史公。年十七,因丁壬错迕,尚未下玉镜台。太史官京师,公子家居,渐知盗仆妇,太史夫人不知也。

浙之大家,多佣贫家女司女红,荡妇恒与主人私。夫人素审西鄙顾某妇叶氏贤,浼佃人郎当往募。妇来,则携一幼女名宓珠者,荆钗韦布,袅娜可人,年十五,即拈针襄母劳。公子蓦见女,即莹莹眼垂青,而女多避匿,不能与之语。叶氏偶小恙,公子为折券量药,极殷勤。小愈,使女出拜,挽以手,始得与女语。然欲挑之者屡矣,苦无隙。

一日,叶侍夫人看园中牡丹,公子袖荔枝翩然至,适女独处操刀尺,见而欲逸,为其所阻。问曰:“公子将何为?”公子面赤及心忐忑,不能吐一字,久始战兢以荔枝进。女坚却不顾。

公子情急,拚决裂曰:“小生为卿骨柴立,梦颠倒矣。”言次,欲揽其袖,女欲号,公子惧去,犹回顾曰:“忍哉卿也。”他日,又蹈隙往,仍如前状。女投剪而起曰:“妾虽贫,非歌《陌上桑》者,公子好自爱。”公子洒涕曰:“小生不敢望非礼,不过乞卿一言,订三生约耳。否则为卿死,恐不能视卿独生。”女思之良久,曰:“公子深情已篆心曲,但未审以妾为妇耶?为妾与婢耶?”曰:“妻也。若以卿为妾,不怕折寿算与?”女信之,曰:“鸡骛得随凤凰,诚家长之所深愿,若媒妁佳,无不谐。”曰:“是非先与卿盟不可。”突夫人至,见女与公子语,以为两小无猜,不深疑。一夕,女坐空庭望月,公子瞰人静,胁入已室,相与拜双星,盟百年;然后扶之榻上坐,欲与乱。女娇嗔曰:“先污后嫁,他时花烛,郎能信其贞也?”公子敬爱,欲互赠佩玉。曰:“妾之一身,皆郎所有矣,何必重物。”旋见花枝弄影,疑惧遽去。叶事藏将告归,女更私嘱公子曰:“前夕之盟,可信否耶?”曰:“天日之誓,何能儿戏!”女流涕曰:“公子阀阅,恐非寒家所称,即不敢拗长上成敌体;然柳枝桃叶,亦妾所甘。倘负斯盟,妾有死耳。”

公子以巾代拭泪曰:“此固小生日夜所筹者,行当婉陈夫人玉成之。夫人慈,卿所知也,倘中变,小生亦死以报卿。”女欢喜,敛袖曰:“郎真有情人也。昔有盲者,推妾命云:”有夫人分。‘今果然耶!“再三叮嘱而别。而生终未敢以此意达夫人。时太守已外任成都太守,遣亻平接眷走巴蜀,公子与焉。太史见其玉立,颇不群,爱而抚摩曰:”阿侄好努力读经史,我已聘得吴侍御女名晨香为汝妇,渠家无白腹东床也。“公子佯拜谢,而心终恋宓珠,既而转念曰:”危矣哉,幸未污渠清白也。“一朝亲迎,视晨香美绝伦,且工吟咏,媵婢亦端丽,较宓珠且有上下床之别,私心自笑曰:”昔何饿眼,抑见之不广也。危矣哉,幸未以佩玉为质也。“时新佣刘妪,女红不亚叶氏,惟居恒白昼掩关眠,以为病,不之异。晨香命婢子小鸾师事。刘笑谓公子曰:”他日为郎作小星!“夫人亦笑曰:”此女颇肖顾女宓珠,特不如其慧耳。“时宓珠居乡里,年已及笄;夕卜灯花,晨占鹊语,而公子久无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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