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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

那王贡生本系贫士,两个大儿子虽皆进学,因本处无人请他教书,走到别处寻馆,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孙男孙女,到有数口,仰他过活。虽有薄田,若在成热之年,也可收租接济;即或不够用度,也好变卖于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白白送人,还要双手推开,那有来买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继而吃家中物件,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两顿饭的改为一顿饭,一顿饭的改为一顿粥。再隔几日,连这顿粥也艰难起来了。

古语说得好:“昔日穷,无立锥之地;今年穷,锥也无。”王贡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饿死不远,只营长吁短叹。一日,思量亲友家中借贷钱米以救目前之急,强步出门。那知有饭吃的,走去不见面;没饭吃的,会着了各诉苦况,正如楚囚相对,越添愁闷。走了一日,慢腾腾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个头晕跌倒在地。儿子媳妇知其腹内饿了,扶起坐定,将水多米少叫名粥汤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气清爽,便问:“今日从何得米?”大媳妇道:“将内门一扇,换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锅粥,大家都已吃过,留下一碗,待公公归来吃的。”只见孙男小女还在那里要吃,那知锅子里洗祸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们吃得不饱,啼啼哭哭,之纪见了,益发心酸。

到了掌灯时候,见一家都在堂中,之纪眼泪汪汪对着三个媳妇道:“我有一句话要与你们说,只是不忍出口。”媳妇道:“公公有话,便说不妨。”之纪叹口气道:“当此年景,我父子饿死,分所应得。你们妇人家,全靠夫家养活。从来说,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今夫家不能养活,教你们活活忍饥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这样时势,只有妇人肯去从人,尚有富家收养,到是一条生路。你们今日与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寻生路,亦免我死后挂牵。”说罢,不觉大哭起来。

两媳听了,俱暗暗流涕。单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边,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开口道:“公公所见不差,再过几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适人,我们纵有生路,公公、丈夫仍旧饿死家中,我们心上何安?媳妇想来,倒有一举两便的道理。我们身子,难道白送与人不成?须要得他些身价,方像一个模样。有了身价,便可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过去。但两位姆姆年纪已,又有儿女拖身,卖也卖不出价钱。我年尚少,又无儿女,面貌也还不讨人厌,不若寻条门路,待我嫁去,可好好得些聘金。我既得生,合家亦免于饿死,岂非一举两便?”

之纪道:“说得说得极是,但我做公公的不能养活媳妇,还要用媳妇身价银子,教我益发抱愧,只要你们得生,不要管我死活了。”崔女又道:“公公如此说法,只留自己地步,不留媳妇地步了。媳妇所以失身于人者,原为一家性命起见。救得一家性命,就是失身于人,人还谅我是出于不得已。若专顾自己,不顾公公、丈夫,是一贪生怕死、丧名败节的妇人,岂不死在家中,到免了失节之丑?公公不必迟疑,竟托媒婆说我嫁人便了。”其夫听了,掩面大哭。崔氏忙止住道:“你是个读书人,如何不晓道理?古人父母有难,苟有可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惜,况弃一妇人,何关轻重?你若贪恋妻子,不忍割爱,是坐视父死而不知救,何以为人?何以为子?”把一段大道理话,侃侃凿凿,说得丈夫死心塌地,收泪不语。

当夜说了,明日早上,崔女梳洗已毕,不见公公说起,走来催促道:“昨晚所言,公公如何忘了?再迟几日,媳妇饿得鸠彤鹄面,可不值钱了。”之纪道:“虽如此说,也须对你父亲说声。”崔女道:“我娘家遭此凶年,自顾不暇,晓得女儿落了好处,一定欢喜,不必去说。”合家见他如此要紧,倒像他动了怕穷改嫁的心肠,一刻等不得了。

之纪细想:“媳妇所言,果然不错。”便对一相热媒婆说了。媒婆道:“若说别位却难,你家三娘肯嫁人,人才也好,面貌也好,是极容易的。也是他造化,恰有一个好对头在此。前村任监生目前妻亡过,正思娶一继室,不论闺女再醮,只要人才好。若说了你家三娘,一说一个‘允’字。我就去说,少顷奉覆。”媒婆急梭梭去了。之纪归来,便与崔氏说知,又道:“聘金多少,我却不忍开口。”崔女道:“不必公公费心,媒婆来,我自与他讲话便了。”

隔不多时,媒婆便来回覆。大家相见过,开口道:“我方才去说,任相公素慕芳名,情愿娶为继室。但不知聘金要多少?”之纪未及开口,崔女说道:“这聘金原可不必争论。但我为救济一家,故愿改适他姓,聘金要一百二十两,余外一无枝节。今日送来,我今日就去;明日送来,我明日就去。一言说出,决无改移。”媒婆道:“三娘说得倒也爽快。就是聘金一百二十两,他家一定如命的。但是明日就送了来,即时要上轿去的。”崔女道:“这个何消说得。”说罢,媒婆便去了。之纪心内想道:“他平日寡言寡笑,见面生人都是羞怯的,今日语言侃侃若此。”暗暗称异。

再说任监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亲戚中有与王家往来的,常称赞三娘貌美,又极贤能,闻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说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择定明日即娶过门。要晓得有余人作事总图好看,为时虽迫,家中仍要张灯结彩,唤集乐人吹手,诸亲百眷,开筵设饮。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来,将银子逐包打开,一一检点过了,并不短少,遂亲手交与公公。媒婆见无难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当,到晚我领轿子来接你。”崔女只点点头。王惠见了银子,知离别在即,牵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为汝妇,今作人妻,牵衣何为?男子汉何患无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负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扬扬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妇还有一句话,公公须要听我。”之纪问是何言。崔女道:“我嫁来时原有些衣裳首饰,连年典贷,都贴在家内用去。今媳妇此去,须将十来亩田还我。况田在此处,前后不得花利,也是无用,让我拿去作一纪念。契上要写‘卖到任处,收价一百二十两’,我好领受。”之纪道:“此田现在荒废,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说,写了一张卖契,付与收执。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会,悄悄的走将出来。两位姆姆晓得就要分别,心中倒觉惨然。但见崔女坦坦然与丈夫绝无一点留恋之意,背后私相议论,也有说他心肠太忍的,也有说他不过借此脱身,别图安乐的,纷纷不了。崔女只当不知。

到晚,媒婆走来说:“轿子意到,可有随身物件要带去的么?”崔女回说:“没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当拜别阿翁夫婿及两位姆姆,立起身来就走。媒人跟了,上轿而行。合家掩泪相送,轿子已渐渐去远了。

要晓得任家娶亲到门时,只用轿子一顶,迎亲人众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见轿子将近,乐人就吹打起来,流星花炮一齐放起,灯笼火把前后簇拥,先有人到家报知。任监生大喜,连忙换了新衣新帽,待轿子到门成亲。路上纷纷笑语。有的道:“上轿进,我已看见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来新人是性急的,轿子一到,立即出来,绝不作难。”独有轿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稳,侧来侧去,叫跟轿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来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门,越发热闹高兴,都向任监生称喜。轿子暂歇厅上,以待吉时合卺。

停了轿子,掌礼人念起诗赋来,请新人出轿。媒婆揭开轿门,举手去扶,只听见“阿呀”一声,大惊失色。众人争问其故。媒婆摇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众人同向轿中一看,果见直挺挺一个死尸,颈上套的带还拖着呢。任监生连连跌脚道:“怎么处?怎么处?我与他无仇,为何到我家来害我?”把花烛撤开,一切人众俱垂头丧气,躲在一边。

再讲王家自崔女出门后,把门闭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对悲叹。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间活活拆开,这也怪他不得。忽闻外边敲门甚急,各吃一惊。开出门来,闯进一人,气急汗流,报道:“你家媳妇已吊死在轿内了,快去,快去!”王贡生一闻此信,泪落如雨。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亲友中有会说话的,走来相劝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议个长便才好。令媳嫁来,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贡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着一死,我何颜再有说话?竟将他入殓,不必经官动府。”那人道:“这个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须报官验明,才脱得两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担搁在此,明日官来相验过,然后买棺入殓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时,任监生早已同了地方到县报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设了公座,搭了验尸棚等候。未几,县官轿到,任监生同了王贡生一齐出接。县官坐上公座,两家各问了几句话,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验。县官一看,尸首颜色如生,绝不像吊死的模样。仵作正要动手,见他衣带上露出一条纸角,吩咐取来。左右解来呈上,却是田契一张,看到“卖与任处”,便问:“此契何来?”王贡生道:“这是他临出门时要贡生写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个大字,写道:“田归任姓,尸归王氏。”县官惊异道:“此是妇人亲笔么?”王贡生见了,心亦梀然,便下泪道:“果是媳妇亲笔。”县官嗟叹道:“好一个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验了。”向众人道:“你们晓得他写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过得此聘金,以为养活一家之计,自己早办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骗人财,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将十亩田价偿还任姓一百二十两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卖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无愧,恰是权而得中的道理。本县竟以他八个字作为断案。”众人听了,俱各恍然,叩谢县主明断。

县官对任监生道:“你须好好盛殓他,田契即着收去。”又对王贡生道:“成殓后,即领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毕,立起身来,走到尸前,道:“本县今日断法,也不负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个揖,乘轿回衙。

斯时看的人,俱赞崔女立节不苟,虽死犹生。那任监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椁衣裳,悉加从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殓,然后扶棺回去。宁国一府闻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称诵其烈,至今王烈妇女之名犹播人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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