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曌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并同上)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々瑀瑀,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庄子山木》)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庄子田子方》)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庄子知北游》)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庄子徐无鬼》)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庄子外物》)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同上)
“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庄子盗跖》)
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儒者伪辞。(并同上)
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庄子列御寇》)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囊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列子周穆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知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同上)
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性情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列子仲尼》)
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列子说符》)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列子杨朱》)
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弗知,与株块无以异矣。(同上)
世之学术者说人主,不曰乘威严之势,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美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韩非子奸劫弑臣》)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韩非子难一》)
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谈曰:“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晋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于晋阳也,知氏灌之,曰灶生蛙,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同上)
人主者,说辩察之言,尊贤抗之行,故夫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而莫为之正。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韩非子问辩》)
今学者皆道书策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曰:上不爱民,赋敛常重,则用不足而下恐上,故天下大乱。此以为足其财用以加爱焉,虽轻刑罚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韩非子六反》)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韩非子五蠹》)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藉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同上)
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韩非子显学》)
臣曰: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顺之道也。(《韩非子忠孝》)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韩非者,出儒学,兼墨学、法术,而实同于老学,故攻儒最甚,即以《诗》、《书》、《礼》、《乐》为虱,儒家之蠹,未有甚于韩非者。)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太史谈是黄、老学,故尊道而抑儒。)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史记太史公自序》)
(太史谈虽受易于杨何,然本为黄、老学,性好简易,畏经传之繁,故以为太博而过劳也。)
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史记汲郑列传》)(汲黯是黄、老学者,亦攻儒。)
世之学老子者则黜儒学,儒学亦黜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为是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文、景之世,尚黄、老,故老学大盛。于时墨学已衰,故与儒争教者,惟有老学也。故在武帝博士弟子未立以前百年,为儒、老互争之世。
右老学攻儒。)
孔子改制考 卷16
儒墨争教交攻考(昌黎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二家相攻,非二师之道本然。干言哉!孔子开教在先,道无不包。墨子本其后学,乃自创新教,锐夺孔席以自立,所以攻难者无不至。所谓蠹生于木,而自喙其木耶?挟坚苦之志,侠死之气,横厉无前,不数十年,遂与儒分领天下,真儒之劲敌也。攻儒者亦未有过墨者矣。王肃之攻康成,阳明之攻朱子,皆后起争胜之习,墨子真其类也。孟、荀之力辟,岂能已哉,岂能已哉!昌黎真干言也!今别着交攻之言,亦犹汉史存楚、汉大案云耳。)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三日当为三月)。”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果(当为裸)谓撅者不恭也。”(《墨子公孟》)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公孟子固善于攻,而墨子乃不特善攻而且善守也。)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曰,言义而行甚恶。请弃之。”子墨子曰:“不可。称我言以毁我行,愈于亡。有人于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爱人,甚不仁,犹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告子毁,犹愈亡也。”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谕以为长,隐以为广,不可久也。”告子谓子墨子曰:“我治国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子之身乱之矣。”(《墨子公孟》)
(告子言不类异教,当是孔门后学,虽与孟子殊,而与墨子辩,亦如荀子之类耳。惟告子与孟子同时,而又反与墨子辩,则墨子去孟子时不远,必非与孔子同时者。然其教已大行如此,亦可谓非常巨力矣。)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墨子公孟》)
公孟子曰:“贫富寿夭,齰然在天,不可损益。”又曰:“君子必学。”子墨子曰:“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葆而去丌冠也。”(同上)
(墨子右鬼非命,杨子已攻之,岂独公孟子?而墨氏反唇相稽,强辞夺理,知儒、墨交攻,不遗余力矣。)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诸子中儒、墨最盛,故相攻之是非最多。)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庄子列御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