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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梦与人谇者,奋髯张颐,各讦其私,既寤而后知所讦之人非他人,即吾魄也。醉与妻谇者,瞋目切齿,历诅其子,既醒而后知所诅之子非他人,即吾子也。君子视天下犹身,则其视天下之人犹吾体魄;视天下犹家,则其视天下之人犹吾家人父子矣。而梦者与醉者,惛惛呶呶,谇于其中,闻人有善则摇手相疑,闻人有恶则倾耳相信,称人之长则郑重若讷,暴人之短则吐词如注,崇奖大贤则含毫不下,文致小过则泼墨立成。魄亡不寤,家丧不醒,呜呼愚矣!君子知其所以然,是以躬厚而薄责,直己而恕人,不以人之生平快其怨隙,不以人之生平恣其嫉忌,不以人之生平肆其嘲谑,谤于何有哉!盖君子不乐人为小人,犹之小人不乐人为君子也。君子乐人以君子相誉,犹之小人乐人以小人相谤也。乐人以君子相誉,欲以分其誉也,称人之长愈以益己之长矣,扬人之功愈以彰己之功矣;乐人以小人相谤,欲以分其谤也,攻人之长则人莫能昭己之短矣,掩人之功则人莫能明己之过矣。由此观之,世有君子则君子众,世有小人则小人众,以众分誉,愈分而愈合;以众分谤,愈分而愈腾。誉由众合,君子之道愈长;谤以众腾,小人之道愈消。则是谤者苦而誉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盖尝远舍郊畿,而近征于闾巷矣。闾左有焦公子者,好以诙谐中人阴事,使人受之弗堪、辨之而恧,缩不能置辞也。自以为善谤矣。癸未流贼刧之入楚,中涂折足,为贼所弃,官司误以为逸贼,缚而枭之,至死不能辨其非贼也。而楚南耿翁,少时娶妇,盗夜穿穴,窃其奁翁,觉而擒之,则故人之子也。予以金而逸之。及翁年九十将死,妇曰:君平日于我无隐,独不言窃奁之盗,今日言之,何伤?翁曰:吾许其不言,已七十年矣。遂默而瞑。既敛,有白头老人,乡之祭酒也,哭之甚哀,聚族而告曰:我故窃奁者也。翁逸我而馈我金,教我去盗为商,获息千百,使我为善于乡,人之德我,皆翁之赐,而翁不言,厚之至也!我不自言,人谁知者?出百金为赙,自求工文者志翁墓,直书其事以劝天下。当时闻者皆曰:耿翁君子也,能匿其美以匿人之恶也。因而天下归其慈祥,是美自匿而誉自隆也。誉非能自隆,以匿人之恶,故隆也。盗亦君子也,能着其恶以着人之美也,因而与人诵其补过,是恶自着而谤自息也,谤非能自息,以着人之美,故息也。卒之翁之后裔贤且昌,盗之后裔亦贤且昌,华腴膏粱,门第并推,修睦讲信,世为婚姻。乃知芳不孤树,吉以朋来,有余善以相与者,即有余福以相贶。小人反是。吾是以谓小人愚而君子智也。

友丐

北山友人谓贺子曰:吾造事而穷,丛怨聚慝,天下至广,曾无隙地可置吾身。吾子将如我何?贺子曰:子来,吾能为子置身。子惟与天下相安于无事,则可置身于荣辱之中;子惟与天下相忘于有事,则可置身于利害之外。吾尝闻此言于刘公之友丐矣。北山曰:其旨谓何?贺子曰:居,吾语子。昔者文水刘公,与客游于泷江,遭羣丐于路,麾之弗去。客怒叱之,刘公曰:子何叱焉?子不见夫饰竿牍、媚权豪者,犹夫丐也。客曰:若公所言,充类至义之尽也。必充类至义之尽乎,天下之不为丐者几人哉?刘公曰:不然。子求天下之仅焉,丐者又几人哉。子试更端而推焉,取非其有犹盗也,渎礼乱常犹禽也,盗与禽且半天下,而独叱丐,何也?且夫丐亦有道,为丐而尽其道,则圣贤之徒也。吾且进而与之友,子何叱焉?语方毕,一丐伛背耸肩,举杖持瓤,跛而前曰:若予者,可与为友乎?刘公大笑曰:尔将何以交吾?丐曰:吾有道,吾有道。属餍而止,吾廉也;和柔弗竞,吾礼也;察辞观色,吾智也;分遗侪偶,吾仁且让也;归献吾亲而喂吾儿,吾孝与慈也。吾尝行此七者,习而安焉,久而忘焉。吾忘吾道而任吾天,恬吾性而俟吾命,无虑无营以毕世焉,方且逍遥乎都市之上,方且偃息乎富贵之门。彼达旦弗寐,而吾齁齁然;彼宵旰弗食,而吾衎衎然;彼且怵取而忮生,恡与而怨起,而吾但栩栩然南面曝日、啮虱搔背,徐起而寻吾杖与瓢,无失也,则逌然携以出,晴出雨止,辰出酉止,饥出饱止。出无违行,止无疚心;出无惭于天日,止无怍于梦魂。吾视残炙齐于珍馐,视悬鹑齐于文锦,视人呵斥齐于鸣噪,视所厯五十七年齐于瞬息,视填沟壑而饲鹰狸,齐于雉蜃化而龙蛇蜕也。吾所友者如是焉耳矣。刘公欣然揖丐,而进执爵而酳,再拜呼老友,而与盟焉。顾谓客曰:子毋羞友丐也。吾友天下士多矣,未有贤于此丐也。子知之乎?丐有道也,维盗与禽,亦各有其道焉。麦铁杖盗而忠也,秦吉了禽而义也,吾尽吾道,盗与禽何不可友者?不然,吾惧为盗与禽所羞友也。北山闻言,蘧然醒、冁然喜曰:吾知所以置吾身矣。吾闻友丐之言,而能一贵贱、等人物、齐是非矣。彼丐之贤,非刘公不能友也。吾则事之云耳,敢曰友之云乎哉!

煅珠

士生斯世而能辞难辞之富贵,斯可处贫贱而不忧;能安难安之贫贱,斯可蒙患难而不惧矣。吾所安者,安吾故也,贫贱,吾之故也,吾得吾故,则安。譬如得水之鱼,纵令泛蛟门而游溟渤,益重其安也。吾所辞者,辞其非故也,富贵非吾故也,吾失吾故,而得其非故,则伤。譬如失林之鸟,纵令畜金笼而饱玉粒,益重其伤也。但使我与天下相安而不相伤,虽芒刺也,而皆化为衽席矣。癸未之秋,张贼破湖南,烧李尚书宅,李公子窜匿吾里东源庄,褐衣藿食,人无知者。偶曝故衣,见珠襦焉,声闻稍彰。是岁十月,贼蹂永新,奸民引贼劫公子赀巨万,钗镮钿珥遗落榛莽者,拾之不尽。有织屦人徐佃者,于路隅获径寸明珠二颗,是夜茅舍烛焉如昼,光彻邻牖。佃喜,告其母曰:儿获李公子夜光珠,价逾千金,儿将弃织屦、买田宅矣。母大怒,持杖挞之曰:汝织屦也,而不安贫贱哉!汝尝馁,吾为汝碾蒿及芒,佐汝织,夜轧轧达旦,屦成,持以易秔,则铚艾未施,而汝果然已饱。汝力作而疲,吾率汝妇佐汝织,悬屦于门,遇重茧者,取钱易屦,沽浊醪劳汝,则曲蘗未造而汝陶然已醉。汝醉汝饱,皆于屦焉是给,屦何负汝,而欲弃之?且汝家业屦五世,而隶卒不入汝门者,利寡而欲薄,夫是以久安而无伤。今也不幸,千金之珠震耀耳目,朝闻之尉胥,彼冠而狼者内热焉;夕闻之幕府,彼弁而豺者内热焉;倏忽而徧闻之朱门华屋,彼蜂虿而簪绂、蝍蛆而膏粱者内热焉。瞋目搤腕,皆属二珠。一卒入山,缚汝为盗,汝将婴三木、受五毒,身锢圜屝而魂惊刀锯,欲望织屦时一醉一饱,可复得哉?呜呼伤矣!夫家不素具而忽有者,妖也;物不习见而自至者,孽也。福生于无端者,大祸之所随;喜出于不意者,大忧之所并也。汝抱妖怀孽,贩祸贾忧,死即至矣。死之不悲,将谁受福?急索二珠,曰:祸本安在?吾当灭之!悉召四邻,取大石对众碎二珠为沙砾,煅以猛火,且煅且詈曰:咄咄李公子,使汝如此,宁至诲贼破家、误吾愚儿哉!既而官兵恢永新,李公子讼于辕门,捕治引贼奸民,及拾贼遗赀者,皆指为贼,悉论死。惟徐佃以煅珠幸全。贺子曰:哲哉妪也!能煅珠以救死于乱世也。使此妪为当时之士大夫乎,是必能守故者也,能辞富贵者也,能安贫贱者也,能蒙患难而不惧者也,能使天下安之而无伤者也。

原病

今天下之人皆病也,其原在欲多而识寡,各相迷瞀,夫是以皆病也。识寡则神浊,神浊者,狃所同而怪所独。如海外病狂之国,以不狂之人为病;峝獠宣淫之俗,以不淫之女为病。习以众移,则病亦与习俱移也。欲多则智昏,智昏者溺于私而蔽于公,如齐侯之悦瓮瘿,忘瘿之为病,而怪无瘿者之全脰;楚生之嬖瞽娼,忘瞽之为病,而憎不瞽者之两目。爱以情迁,则病亦随情而迁也。众移情迁,世无完人,吾故曰皆病也。且夫人知聋瞶者之病,岂知聪明者之为病;知蠧简蝇墨愚蒙不学者之病,岂知有吐凤惊鸾文采风流之为病哉?昔者殷晋陵病,时闻床下蚁声如牛鸣,则是他人之病在聋,而晋陵之病在聪也。聪非病也,聪违其性,即病也。粤西有士人病痞,三年,忽两目莹然如镜,能于暗夜别权衡、穿五色线、镂蝇头乌迹细篆,则是他人之病在瞶,而粤人之病在明也。明非病也,明失其本,即病也。少时亲见卢陵友人赵鬯叔,工举业而不娴诗歌,能楷书而不娴草隶与丹青。遘重病,医谢不治,忽起,自称清虚子,呼纸笔作草书,写山水花鸟精妙绝伦,顷刻成诗歌二篇。今其诗则予忘之矣,记其歌曰:春风拂,春思别,春山翠如翘,春花红似滴。千年猿鹤散空碧,惟见天半写春涛。奔鲸走蛟卷鱼鳖,何人垂钓岛中央,静镇五百龙王宅。吁嗟,今夕是何夕,万里海门一线隔,天涯是处有白云,方寸如梭南北掷。安得捣药寿二人,寒心肃气对明月。书毕就枕熟寐,既寤而病霍然已。其父兄诘其诗歌之旨,茫如隔世,不复省识。则是他人之病在愚蒙不学,而鬯叔之病在文采风流也。文采风流非病也,文釆风流伤其天,即病也。由是观之,世俗之病,何常之有哉!安知偃仰床帏之为身病,而奔走朝市之非心病耶?安知师旷离朱以聪明凿混沌耳目之窍者,人之聪明非天之聋瞶?安知王杨卢骆以文采掩太虚自然之光者,俗之文采非道之愚蒙耶?彼皆病也,而必走秦楚以治癣疥,忌瞑眩而养痈疽,岂非神乱而智昏之甚者哉!请以予证之:予少时羸弱多病,医者皆以为弗寿,及赴大小试,皆扶病而入,率意为文,填白而已。而主司击节称赏,诧为奇绝。偶逢无病入场,尽力为文,淋漓满志,主司或平常视之。安知予病时之文果工,而无病之文果拙?又安知予病时之非即无病,而无病时之非即病耶?欲求其理,皆不可知,惟有自病自原而自咎而已。何谓自病自原而自咎?曰:原吾所闻,必以返所自闻者为聪,而闻人之闻者非吾聪也;原吾所见,必以收视自见者为明,而见人之见者非吾明也;原吾所为诗文,以笃挚痛快、自言其中之诚然者为真诗文,而言人之言者非吾诗文也。彼不自闻而以为聪,不自见而以为明,则聪明之失原,甚于聋瞶;不自言其诚然,而言人之言以为诗文,则文采风流之失原,甚于愚蒙不学。聪明文采之病,此天下贤者之公病也,予知其病之原,不早从卢医刳肠剖胃以自湔濯,而区区于字句胍络间问症而审候焉,是亦奔走秦楚以治癣疥、却瞑眩以养痈疽之类也。

撤蔽

甚矣人之好自蔽也!不蔽于所不知不见,而蔽于所习知习见也。即如泰山,人所共尊也,习于山者忘焉,而假山拳石以为宝。沧海,人所共宗也,习于海者厌焉,而杯湖勺水以为珍。邓林之材,人所共羡也,习于林者狎焉,而蚖藤瘿树以为瑞。尤可笑者,明知怜才非好色也,而好色者习而蔽焉,遂以好色之心怜才,见色之所在以为才之所在,亲彤管而疎副墨,瘢索锦囊之奇篇,而魂销花间之艳句也。明知好名非射利也,而射利者习而蔽焉,遂以射利之心射名,见利之所归以为名之所归,竞刀锥以市鸿骏,蟫蠹天禄之图书,而蝇附金谷之声誉也。明知谋道非谋食也,而谋食者习而蔽焉,遂以谋食之心谋道,以食之所重即道之所重,舍灵龟而观朶赜,箪瓢断青云之梦想,而钟鼎生朱纹之龙光也。又况明知夫我人也,自我以外肩摩而踵接者皆人也,人与人日相习于前,共凌共夺、共仇共怨,弗顾也;及见图画之肖人者,喜焉;木石之象人者,拜焉;猢狲之被人衣者,围场以观焉;鹦鹉之学人言者,雕笼以畜焉!习于易而蔽于难,习于常而蔽于变,莫非习也,莫非蔽也。犹忆昔年在螺江见幻术人,能于袖中设馔,袖不盈尺,而盘匜迭出,甘脆香洁,异于族庖。已而惠泉顾渚,随呼而出,清芬之味,金茎玉液,无以逾也。袖内女郎无形有声,微谑冷笑,解颐助欢,徐歌昆调,宛转嘹喨,绕梁遏云。四座尽倾,解囊厚酬之。座上李翁笑曰:此乌足为术乎?吾有小术,不费诸公钱,而声色殽馔稍殊凡俗,明日幸相过也。及至,则烹芥设酝,燔羊切鲙,有二美人执檀板而唱。李公乃指而问曰:诸公以此视袖中妖娆,孰常孰变?以予视幻术人,孰易孰难?贵彼贱此者,何也?由翁言推之,而知聪明之蔽甚于聋瞶。何也?聋瞶为人所蔽,而聪明则自蔽也。惟其自蔽,是以镂楮为叶,曾不如绿树春浓也;剪锦堆花,曾不如红林晓放也;画龙致雾,曾不如水中之龙灵变不测也;木鸢能飞,曾不如林中之鸢翱翔自然也。凡此聪明,有待见长,其习焉而蔽宜也。然亦有聪明无待,而君子以为蔽者矣,听声而知骊黄之色,无待而聪已极矣,聪极而无益于事理,曾不如问牧圉之聋者,悉数以对,尤无待也。食肉而辨鸡豚黑白之处,无待而明已至矣,明至而无稗于世用,曾不如问爨婢之悫者,随口而答,尤无待也。夫以古人之聪明,骇世俗而侔鬼神,而不能与牧圉爨婢争见闻于先后,则彼区区者奚为哉?结习成妄,结妄成蔽,莫非习也,莫非蔽也。所以达人着诚去妄,如日中天,羣障悉灭,是即撤蔽之方也。

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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