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眼睛一睁开，就看到李香香在看我，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女儿一只手抓着床头靠背上的沿儿，另一只手做鲜花盛开的慢动作，嘴里发出奇怪的人类听不懂的音节。女儿开始看我，小眼睛像两颗紫葡萄，我从被窝里抽出一只胳膊，一把揽她入怀，亲她的脖颈，李香香说：“就是不让你睡懒觉。”
早上醒来，不愿跟李香香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女儿的两条小腿在我被窝里蹬来蹬去，我一丝不挂，生怕什么东西碰到女儿的腿，就把她递还给李香香，我说：“小蝌蚪，找妈妈！”李香香扭过头去，两只胳膊一蜷脱掉了上衣，留下一个赤裸裸的后背给我看。后背上有几个暗红色的小痘痘，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女儿被我举着在空中漫步。我又说：“小蝌蚪，找妈妈！”李香香扭过一张脸，眼睛瞪了瞪说：“她是我一个人的吗？”我说我还没穿衣服。
十二块木板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这个木楼梯是个便宜货，一只猫走下来也会吱吱呀呀响。爸爸咳嗽了两声，他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常常要干咳两声。他站在楼梯的中间歪着头看向我们的卧室，卧室门半开着，李香香正在穿衣服。说实话，她的身材恢复得不错。卧室门紧跟着咣当关上了。李香香皱了下眉，大喊脚疼。只听爸爸说：“你妈犯病了！”李香香又皱了下眉，一屁股蹲在床上揉着脚说：“怎么又犯病了，真他妈一个德行。”我指了指女儿。她蹲在我的枕头上，手里拿着小玩具正往嘴里填，两滴哈喇子从嘴角滴了下来，滴成了线。我说：“别在孩子面前说脏话！”
爸爸又在喊：“你妈犯病了！”
做楼梯的时候，李香香说要做个跟隔壁卢主任家一样的，楼梯扶手上绣着龙凤呈祥，台阶是钢板焊接的，结实耐用，爬上去走下来没有一点声音。我说看上去好俗，我妈也跟着说俗，爸爸不说话，家里没有一个人支持李香香，她翻了两下白眼没再提。后来就做了这个便宜货，台阶是木头板子钉上去的，木头也不是什么好木头，是我从家具厂的废料中心拉来的，不过看上去倒也古朴，只是踩上去吱吱呀呀响。李香香老说：“真想安静一会儿。”说完瞪我一眼，再过来拧我一下。我也有点后悔，没听李香香的。
我慌忙穿上衣服，趿拉着拖鞋爬上楼去。李香香在下面喊：“慢点会死呀”。楼上卧室比楼下的还大，散着怪味，我问：“爸，你又抽烟了！”他说没有呀。我说什么奇怪的味道。我捏了下鼻子，看见妈妈蜷缩在床上，呼哧哧地喘气。她好瘦，右肩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起伏。爸爸说：“刚吃了速效救心丸。”妈妈略微晃了下头，两颊鼓起来又陷下去，嘴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张了张，看我，闪着泪光。看她这个样子我已经不紧张了。
我说：“去医院吧。”爸爸站在床的另一边，使劲地挠头，头皮屑在脑后飞舞成一个又一个的光环。
我问：“爸，几天没洗头了？”他的嘴角上挑，想笑没笑出来，回答我说大概是前天吧。妈妈又吐出一口粗气。我说：“妈，我背你下楼吧！”她皱了皱眉，爸爸紧跟着说：“缓一会儿吧，老毛病了。”我又说要不打个120吧。没人说话，楼梯吱呀响起来，女儿呜呜哇哇地好像要跟李香香说话。
爸爸紧走两步到窗前，开了窗。他见李香香上来，有些手忙脚乱。风吹了进来，我给妈妈掖了下被角，接下来双臂交叉在胸前，看着女儿手里的摇铃。李香香问：“妈，没事吧。”爸爸说：“没事，老毛病了，隔三差五地犯。”妈妈的脸上起了红晕，我想应该是速效救心丸的作用，她正在恢复。李香香看了我一眼。上次犯病的时候，她也这么看我，好像我犯了什么错。
女儿盯着奶奶看，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像两只停在眼眶上的蝴蝶。李香香的脸骤然冷了下来，其实她这个样子更好看，眼大了嘴小了，两颊也收了进去，变成了人人喜欢的瓜子脸。她说：“妈都这样了，怎么还不送医院，打120呀，笨蛋。”
我把手机掏了出来。
我妈突然说：“不用打了，缓一会儿就过来了。”声音一字一顿。
李香香说：“千万不能讳疾忌医，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烦了。”
我附和说：“是呀，妈。”
我又说：“妈这次犯病毫无征兆，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