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的人很多，妈妈只好坐在椅子上等待。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准备给我妈量血压。我一看，她就是那个来回跑的女护士，有个烟头方才落在了她的身上，会不会烧掉一个洞呢。她突然扭过头来，质问我：“看什么！”她埋头给我妈量血压，都能意识到有个人在看她。我说：“看你好看。”她气呼呼地收起血压计，说：“低压100高压150。”我回道：“看你这态度，能量准吗？”她说：“爱信不信，扭头走了。”我刚想发火，一个大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让我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她刚失恋。他又给我妈量了一遍，说血压有点高。又让我跟那边的医生说，抓紧去做心电图检查。
我跟那个医生说：“能不能帮我爸也量一下。”大夫还没有答应，爸爸就走了过来。他看了看他说好。过了一会给我说血压正常。另外一个女护士把我们领进了心电图检测室。她说：“今天是星期日，好多人都休息，你们得等一会，我这就打电话喊人。”她讲电话的声音很大，偶尔还笑两声。这时候一群人突然蜂拥而来，伴着滚轮跟地板摩擦的急促声响。我们三人忙忙闪开，我爸探着脑袋问怎么了，有个大夫瞪了他一眼，让他少管闲事。我站在后面大声嚷道：“问问怎么了，问问怎么了？”他挤了下眼睛，说煤气中毒。我看那人躺在移动病床上跟睡着了一样。
不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拉着个长杆的行李箱走了进来，左右张望，问谁要心电图，她好像省略了“检测”两个字。我忙说我们，随后指了指我妈，她乜了我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接着拉开行李箱的拉锁，开始戴手套。要是她不穿着白大褂，我还以为这个人要出门远行。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后脖颈隐约可见，皮肤白得有点泛蓝。我妈躺在靠她最近的床上微闭双眼，她说撩起来，我妈就把衣服撩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胸膛。
煤气中毒的那个人被拉进了急救室，剩下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似乎是那人的亲属。我问年轻的女医生贵姓，她说姓何，又问我要干嘛，我说随便问问。
仪器被放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怪叫。她说好了，跟我去四楼取结果。我指了指自己，她点了点头，我尾随她而去。
我们俩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俩人，我把右手塞到了屁股兜里，她抬头看了看我，似笑非笑，我问：“何大夫，我妈的病严重吗？”她说等会看检验单，我说：“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她还是说等会看检验单吧。
很快到了四楼，我问：“何大夫，心情不好吗？”她愣了一下，回头跟我说：“周末加班，谁能心情好！”我说：“我妈生病也不挑个时候，非得周末。”她咯咯笑了起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没说实话，骗她说是一名律师。从小我就觉得律师是个了不起的职业。她又问一遍：“你是律师？”我说没错，如假包换。她上下打量我，说：“这么年轻就做律师。”我也上下打量她，说：“这么年轻就做医生。”我说话的口气故意模仿她。她又咯咯笑了起来，说我真幽默，不愧是个律师。我说律师都幽默吗，她说难道不是吗。她带我走进了一间办公室，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站在她的旁边，看她写检验单。
她说：“你妈的心脏很正常。”
我说：“不会吧。”
她翘了翘尖下巴，又瞪大了眼睛，说：“哪有儿子盼着妈妈生病的。”
我忙说：“正常就好。”
我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直看着她。她的脸一点点红起来，问我平常都这么看人吗。外面有人敲门，要进来做检查。何医生冲外面喊道：“等一会，有病人。”我问：“平常都这么撒谎吗？”
我们都笑了。
我说：“何大夫，借下手机。”她从皮包里把手机掏了出来，递给我，我说：“有空请你吃饭，太感谢了。”我在她的手机上摁了我的号码，拨了出去。
她说：“你太客气了。”
我拿着检验单走出那间办公室。风从一扇窗口处吹了进来，我在那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李香香打电话。李香香说她在外面吃饭，我问好吃吗。她说：“好吃极了，比你爸做的好吃多了，说实在的，你爸做的菜愈来愈难吃了。”我说操。她让我别生气，又说：“我猜你妈没毛病，是不是，是不是，你说呀。”我说：“结果正常，不代表没毛病。”她笑了起来，女儿在旁边跟着呜呜哇哇地想要说话。
她又说：“昨天晚上，我问你妈宝宝睡了多久，你妈说半个小时，你爸却说睡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宁愿相信你爸，你忘了吗，我们在楼下说宝宝睡得时间太长，可能要到12点才睡觉，你妈在上面听到了，说我们胡说八道来着，你忘了吗？”
我说没忘。我挂了电话。
我回到急诊室，看见爸爸妈妈并排坐在那，爸爸抓着妈妈的手。我一眼看过去，感到他俩很陌生，我揉了揉眼睛，想了下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走到他们身边，说结果正常。我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只听见她说怎么会正常。我说要不下次再来检查，可能有误差。爸爸说：“血压有点高。”我跟着附和说血压有点高。妈妈有些失望，跟我说一看那个小姑娘就没什么经验。我说下回找个老大夫瞧瞧。她说行。我们正聊着，只听见一阵吵骂声传来。
我们三个人循声走了过去，帮妈妈量血压的女护士拽着中年男医生的胳膊，嘴里还在喊着：“跟我走，跟我走，我就不信这个邪。”中年男医生低着头，光秃秃的头顶映着走廊上的灯。我爸又问别人怎么了，一个病人模样的妇女告诉我爸说：“办公室恋情大曝光。”
女护士似乎听到了，突然骂道：“滚，都给我滚。”
我说别看了，没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还不住地回头望。我说：“这种事很常见，电视剧上经常演。”我妈说：“电视剧里都不是真的。”
上了车，妈妈告诉我说：“别把实际情况说给香香，就说检查出点小毛病。”我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