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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倪公春岩廷谟,由进士出宰吾皖潜山县。廉明公正,四民爱戴,皆呼之曰“倪青天”。公尝于冬月有事至乡,忽有蝇成群飞缭舆前,左右挥之不去。意时方苦寒,那得有此?得勿冤鬼作祟耶?因默祝如有冤屈,蝇当导我为之伸冤。祝毕,蝇果群飞前导,不里许,路过一山,旋风骤起,将群蝇卷入山中。公急命停舆,自徒行入山迹之,步上山凹,见一坟新筑,湿土未燥,群蝇栖集其上,心益惊异。比呼亭长问,知为前村某甲新冢。问:“甲年几何?向作何生业?何疾而死?家中尚有何人?”亭长对谓:“甲年二十许,系病瘵而死。”又问:“甲妻年几何矣?”对曰:“小人不知,大约与甲齿相若耳。”公点首寻思,乃命舆径至甲家,直升其堂,召其妻出见问话。甲妻某氏,闻公至,大惊,急毁妆斩齐出拜,伏地干泣。公见某氏态度妖荡,知非善类,乃厉声谓曰:“我至汝家非为别事,缘昨夜梦见汝夫,赤身喋血,跽我床前,诉称被汝所害,横遭惨死,哭求伸冤。汝知之乎?”某氏闻公言,急起趋入屏风后,与公抗辩,硬语牴牾。公见其暴悍,益信其必非良善。即召其族长并左右邻至,一一研诘,所对大略与亭长相同,再四钩稽,茫无端绪。公心终不释,乃执意开墓启棺检验,以决其疑。佥谓关系甚重,倘检验无据,恐于公多有不利。公笑曰:“我以穷措大,侥幸弋获科第,忝膺民社,如遇冤狱,不为伸理,其何以为民父母乎?我意已决,如检验无据,甘心坐罪,虽粉身勿悔也。”诘旦,乃率领族长、左右邻等,登山开墓启棺。甲尸以天寒丝毫未曾腐坏,伍伯承公意旨,由首而足,由腹而背,细意检验,竟无微伤,惟骨瘦如柴,确系病瘵而死,公无奈何,只得仍命盖棺封墓。某氏大声诃曰:“公以莫须有之言,开人之墓,启人之棺,翻覆人之尸骨,死者何辜,遭此屠毒!既启棺而又欲盖之,既开墓而又欲封之,此非未亡人所敢从命也!”公笑谢曰:“汝言良是,吾已具文请命于大府,甘任其罪矣。死者无辜,而令其暴露,是益重吾之罪也。吾何忍焉!”卒命盖棺封墓而去。公已具文上请,复自踵谒大府,面陈梗概。大府素重公之为人,此举殊怪公孟浪,例应登诸白简,难以袒救。公请展限三月,当密加访察,如真不得确耗,甘罪无悔。大府许之。公旋任,路经城隍庙,式舆默祝,祈神示梦。夜果梦城隍神遣人赠万年青草一盆,惊寤,不解所谓。乃易服,貌为卜人,至乡访察。日晡,见一渔人垂钓河滨,就而问路。渔人戏谓:“先生善卜,能卜小人今日钓得鱼若干,当作东道主,不则此处苦无逆旅,恐栖止无所也。”公信口戏答曰:“卜汝连得三鱼,计重五斤有馀。一尾烹以款客,两尾兑钱行沽。”果连得一鲤一鲂一鲫,鲜美可爱。渔人大喜,笑曰:“先生其神仙耶?何言之验也。寒舍不远,敢请税驾。”公笑从之。不半里,至其家,茅屋数椽,一老妪当门而坐,笑问渔人:“归何早也?”渔人笑曰:“儿幸遇神仙,卜应连得三鱼,果然。”因将鲤付妪,请烹以待客。又笑谓公曰:“此老母也,幸尚强健。年八十有二矣,齿目俱幸无损,惟重听耳。”因请公少坐,自携两鱼,就邻翁兑秫酒一大瓶而归。老妪烹鱼已熟,渔人请公南向坐,老妪西向坐,自居主位北向坐。老妪不能饮酒,饭罢独自归卧。公与渔人酒量俱豪,荐鱼劝饮,意甚相得。公问知渔人姓万,并问何以当此壮年,尚无妻室?渔人笑曰:“先生谓小人尚壮年耶?小人今年已六十有四矣。里党见小人生平不形老态,因共以‘万年轻’呼之。自知命薄,不乐有家室,徒以有老母在,不然早已披发入山矣。”公闻万年轻三字,顿忆前梦,因笑以言餂之曰:“君何言之激也。我相汝大运将至,如娶妻,当连得二子,老福甚隆,慎毋自弃。”时渔人酒已微醺,益复忘形。闻公言,急摇手曰:“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娶妻一事,请勿再言。”公笑问何谓,渔人但摇首不语。公曰:“暮夜无人,汝有何意见?告我何害?”渔人叹曰:“先生长者,当不泄语。小人少酷嗜赌,负辄偶作穿窬,藉偿赌债。以俱罹法网,辍而改业。昨醉后,有友邀赌,大负,不得已,聊作冯妇。稔知前村某甲家颇小康,久病卧床,尚易为计。时夜漏三下,甲宅仆媪俱已睡熟,万籁寂然,予由屋一跃至地,见甲房灯尚未息,姑伏窗窥之,乃不窥则已,窥之真令人骇然也。”公问:“如何?”渔人又摇首不语。公曰:“言之矣,复何嗫嚅为也!”渔人复坚属曰:“先生必无泄语,乃敢毕其词。”公正色指天信誓:“必不泄语。”渔人乃谓:“小人伏窗潜窥,但听病者卧床呻吟,其妻侧坐床前,默默若有所思,忽起身挑灯燃烛,向床后招手,一男子轻步而出,两人附耳小语。其妻出绢一匹,登床将甲口缠闭。两人又将甲缚伏行床,褫裈露尻。启盎出一小蛇,将蛇首纳入竹管,以竹管对尻,取香火炙蛇尾,蛇负痛由谷道窜入腹中,闻甲大喘一声,其气遂绝。两人相视而笑,复解甲缚,扛置床上。小人惨不忍睹,复一跃上屋,恨恨而返。至今思之,怒发犹为上指也。先生试思,娶妻如此,有何恩爱?岂非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耶!”公曰:“甲如此惨死,其亲疏岂无一人肯为伸冤耶?”渔人叹曰:“甲虽惨死,身无微伤,何由伸冤?昨闻甲鬼托梦求倪青天伸冤,倪公开墓启棺,检验无伤,将来不惟去官,并有馀罪,此真抱屈也!”公笑曰:“汝何不投官自首?当得重赏。”渔人摇手曰:“否否,倪青天最恶穿窬,如言不见信,不惟无赏,恐反受罚,不如安分缄口为妙。”公又笑曰:“我相汝晚福甚隆,即此未尝不是机缘,汝其图之。”渔人摇首不语。诘旦,公与渔人作别。返署,急遣人拘万年轻至。公招至记室,渔人战兢伏地,不敢仰视。公拈髯笑曰:“汝第举首,尚识卜人否?”渔人仰视公,急叩首曰:“小人死罪,求公见恕。”公笑慰之曰:“我不汝罪,汝其毋恐。某甲之冤,汝肯为具控,不吝厚赏也。”渔人叩首答曰:“谨从尊命,谨从尊命。”乃具词控诉。公立飞签拘某氏,并族长、左右邻至。令渔人与某氏对质,某氏犹强辨不已。公谓非再检验不可,比具文上达,并叙入万年轻之词。爰重率众登山,开墓启棺。时交仲春,甲尸已溃烂,脏腑毕见,肠中死蛇犹存。公令某氏观之,某氏犹不肯承。公怒甚,叱鞭其背,某氏娇不胜刑,乃吐其实。初,某甲得疾,某氏有中表兄时来省视。甲疾日剧,某氏料不能起,遂与表兄有私,计甲死当据其产,永为夫妇。甲虽绵惙床蓐,一息猝难遽绝。适见丐者蓄有小蛇,二人有触于心,以百钱购得,而致甲命。死果无伤可验,智亦巧矣。自是,甲冤既白,某氏凌迟处死,其中表兄亦立斩以殉。公又命族长择族中子侄,立为甲嗣,以延血食。遐迩闻之,无不称快。公感城隍示梦,刑牲致祭以酬之。又以此事非万年轻莫白,且嘉其孝,乃召母子至署,为万娶妻生子;给钱小作贸易,俾温饱以终身焉。

里乘子曰:公自筮仕吾皖,历宰剧邑,所断奇狱甚多,皖人至今犹津津乐道之。其最著者,莫如某甲之狱。好事者已谱入传奇,播之管弦矣。偶阅《蝶阶外史》,载黎襄勤公世序宰江西时,曾雪冤狱,与此相类。顾同一用蛇致命,此由谷道窜入腹中,彼由口窜入腹中,为小异耳。

张船山先生讯盗

遂宁张船山先生问陶,以翰林出守莱州,恃才傲上,上官以先生才望素著,皆优容之。会长白某公巡抚山东,先生来谒,公谓其无礼,心甚嗛之。语方伯曰:“莱州张守,书生结习未除。太守为一郡表率,渠能胜任耶?”方伯固与先生齐年契好,为之说曰:“张守虽系书生,闻尚不误民事。”时有剧盗桀骜狙诈,屡断屡翻,承讯官皆莫可如何。公冷笑谓方伯曰:“君谓张守不误民事,如某盗,渠能定谳,当即令其旋任;否则,予将登诸白简,莫怪老夫无情也。”方伯唯唯。出语先生,问:“君能定谳否?”先生笑曰:“有何不能。”方伯大喜。商诸廉访,即延先生至臬署讯盗。佥问:“先生计几日可以了结?”先生笑曰:“此细事耳,三日足矣。”又问:“需用何刑?”先生笑曰:“刑具俟用时再议。所最要者,金华极精干脯一大盘,绍兴佳酿一大瓮,藉此聊助舌锋,断不可少。”佥笑曰:“诺。”翌辰,先生至臬署客厅,箕坐炕上。几置金华极精干脯一大盘,阶下置绍兴佳酿一大瓮,一僮扇炉暖酒,一僮执壶侍侧,一书吏在旁录供。呼盗跽膝前,先生左手把杯,右手翻阅案牍,而问盗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三十有七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居城。”“汝有父母乎?”曰:“小人不幸,父母俱亡矣。”“汝有兄弟乎?”曰:“兄弟三人,小人其长也。”“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二子,长年十八,能猎兽矣;幼年十三,尚未能猎兽也。”“汝家何业也?”曰:“无所事事也。”斯时,方伯与廉访诸公俱在屏后窃听,以先生素工言语,必能摘奸发覆,不料所问皆琐琐细事,殊与原案无涉,佥相视匿笑。又恐不能了结,无以复某公之命,深以为虑。越日,先生至臬署,又问盗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小人三十有九,明年且四十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居乡。”“汝有父母乎?”曰:“小人父早亡,母已下堂矣。”“汝有兄弟乎?”曰:“兄弟三人,小人其次也。”“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一子一女,皆孩提也。”“汝家何业也?”曰:“薄田数亩,务农为业也。”诸公俱复窃听,以先生所问与昨无异,益复吃吃匿笑。至第三日,先生至臬署,方伯与廉访问曰:“君言三日了结,今三日矣,果能了结耶?”先生笑曰:“下官向不打诳语。今日下午,当可了结,公等请无虑也。”因传谕皂隶人等,预备刑具,听候结案。先生至客厅,依旧箕坐炕上,以干脯下酒,呼盗跽膝前。问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去年四十,今又添一岁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时而居城,时而居乡也。”“汝有父母乎?”曰:“小人有母,年逾七十矣。”“汝有兄弟乎?”曰:“小人有两兄,皆亡故矣。”“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子,尚呱呱在抱也。”“汝家何业也?”曰:“无田可耕,或渔而或樵也。”诸公窃听,益复相视匿笑,谓先生所问,如老妪絮语,何能定谳?至日晡后,先生乃命僮取巨觥来,连满饮三巨觥,命将酒脯彻去,传集皂隶,准备刑具听用。先生正色危坐而语盗曰:“今当问及正案矣。我观案牍,前承讯各官所谳一一属实,汝何屡断屡翻也?”盗叩首曰:“小人实系负冤,尚求矜察。”先生拍案叱曰:“汝休矣!人谓汝桀骜狙诈,实属不谬。我与汝絮语三日,皆家常琐事,汝三日所答,前后迥不相符,琐事尚如此反覆,况正案耶!汝果从直吐实,尚不愧为好汉,如再敢饰言强辩,我即将三日所答琐事,以证汝之反复,虽严刑处死,亦不为过。汝须自忖,毋自讨苦吃也!”盗犹欲强辩,先生叱左右严为用刑,毙命勿论。盗急叩头乞命,情愿吐实,誓不再翻。先生大喜,立命画供,其案遂结。方伯与廉访诸公在屏后闻之,叹服不置。比复命某公,公叹曰:“名下固无虚士,不谓张守有才如此。今而后不敢轻量天下士矣!”一时历下传为美谈云。

张静山观察折狱

滇南张公静山观察其仁,由进士为蜀中令。所至舆诵洋溢,计典屡膺上考。道光乙巳夏,以蓬州牧特擢新安太守。甫下车,有两姓争坟互控者,稽核旧牍,自嘉庆甲戌年兴讼,至是已三十馀年矣。公诧问书吏:“何迟久不能判断?”书吏对谓:“此案每新太守莅任,例来互控,缘两姓俱无契据,无从剖决,只合置之不理。”公叱曰:“天下岂有三十馀年不结之案!”立命传谕两姓,五日后登山验看,听候判断。翌日,公沐浴斋戒,祈祷城隍,夜宿庙中,求神示梦。五日后,亲自登山讯断。两姓俱至,一姓系望族,其人纳资以郡丞候选,衣冠华美,容止甚都;一姓系老诸生,年已七十许,貌甚寒俭。公大声谕之曰:“汝两姓为祖兴讼,历久不懈,孝思可嘉。惟闻自经具控,彼此阻祭,为汝祖者,毋乃馁而实甚,汝心安乎?”两姓皆伏地稽颡,唯唯请罪。公笑曰:“吾稽旧牍,见汝两姓名执一说,皆近情理,所恨两无契据耳。既思天下事,有一是必有一非,有一真必有一伪,非求神示梦,究不能决。昨特沐浴斋戒,祷宿城隍庙中,果见神传冢中人至,自称为某某之祖,被某某诬控,求我判断,我已许之矣。顾一经明白宣示,真伪既分,是非立决,此后,是其子孙,方准登山展祭;非其子孙,即不准过问。吾怜汝两姓皆系孝思,劳苦多年,孰真孰伪,孰是孰非,皆当别祖,过此以往,不能并至其陇矣。汝两人以为何如?”两人皆稽颡对曰:“谨从尊命。”于是阄拈,老诸生居先,郡丞次之。老诸生乃勉整敝冠,次且走伏墓前,草草三叩首毕,起身干哭,颜色忸怩,口中喃喃,不解所谓。公笑谓郡丞曰:“渠已别墓,次当轮至汝矣。”郡丞闻言,涕泪泫然,乃侧身伏拜墓前,大声泣曰:“子孙为祖宗兴讼多年,不辞劳苦。今郡伯祷神得梦,一言判断,究不知真伪,可否不谬,倘所梦不实,为子孙者,此后不能与祭矣!兴念及此,能勿悲乎!”言毕,痛哭卧地,晕不能兴。斯时观者如堵,见之无不恻然太息。公笑谓众曰:“观两人别墓情形,真伪是非,汝众人当其喻之,尚待吾明白宣示乎?”众人等罗拜对曰:“微公言,小人等皆喻之矣。”因共赞郡丞为真孝子,而不直老诸生。公命众扶郡丞起,拳拳奖慰。老诸生惶愧俯首,默无一语。公谓老诸生:“汝别墓情形,众目共见,抚心自问,尚有何说?”老诸生汗流满面,自称知罪。公笑曰:“汝既知罪,吾亦不汝咎。但自今以后,凭众剖断,山归郡丞,毋得再讼,汝心甘乎?”老诸生唯唯听命,誓无反覆。公乃亲笔书判,令两姓画押。三十馀年难了葛藤,一旦斩绝,众口称快。盖此山本郡丞祖墓,老诸生侦知其久失契据,意图骗占。初与郡丞之祖兴讼,至郡丞已历三世。历任太守皆意郡丞家为望族,未免欺老诸生式微,咸有矜怜左袒之心。而孰知腐儒叵测,以朴陋文其奸诈。向非公巧以神道设教,黑白何由昭晰耶?是年秋,公举行郡试,延予襄校试卷。公固善饮,酒酣,尝为予述之,颇自得意。予叩公祈梦城隍,究竟果得梦兆否?公笑曰:“此姑妄言之耳。吾思两姓既无契据,只合令其别墓,以察其情形,果系真子孙,自有缠绵难舍之状;否则出于勉强,仓猝间难以掩著矣。大抵人即无良,于稠人广众之前,断未有甘心厚颜而真忍以他人之祖为祖者,天良未尽梏亡,只在此刻。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吾悬揣此情,姑托言神梦以微察之,不谓果以此而竟决是非真伪也。”合座闻之,无不叹服。予特笔而识之,凡留心折狱者,遇疑难事,亦可以此为法。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又未可泥而不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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