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鼓浪屿的轮渡真奇怪,不要钱。小张上船的时候,斜对面那座大楼唱起了歌,海风一吹,歌声悠悠忽忽,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喝多了甜酒似的,踩不着点,哦,是《鼓浪屿之波》。小张上了九年学总共学会了两首歌,一首是《抬头望见北斗星》,另一首就是《鼓浪屿之波》,都是小学时陈校长教的。陈校长说,他参加校长培训班时考察过鼓浪屿,当时教育局长健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边剔牙一边介绍鼓浪屿的风土人情和特色小吃,局长很亲切很幽默,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差点把整条街笑翻了,他在队伍的尾巴,跟着笑得脸都麻了,不由得边拿手直搓腮帮子边斜了眼四处瞟,冷不丁一眼就看见了著名女诗人舒婷,舒婷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右手翘了兰花指拎着三根油条,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舒婷鼻子上架了副白框眼镜,目不斜视,嘴角咬着一丝笑,他当场腿就酥了,两耳朵灌满了海关大楼传来的《鼓浪屿之歌》。想起了陈校长,小张的眼眶受不了了,忍不住拿袖口蹭了又蹭。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台湾是我家乡。登上日光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茫,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美丽的基隆港……”
小张心里哼着歌,脑袋随了节奏左右摇晃起来:登上日光岩眺望——!望什么呢?望台湾啊!望台湾的金门哪!
可日光岩的门票顶得小张收不住脚,连连退了好几步。小张抬头瞄了瞄天空,天阴沉沉的,乌云都压到树梢了,现在上去,别说眺望台湾,估计连几百米外的厦门岛都看不清楚。不上去了,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不可能叫张小张。小张一动心思,眼前忽然阴了下来,身子一阵发冷,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并没有睡好,腿酸得要抽筋。小张本想在日光岩门外的庵里坐下来歇一会儿,可庵里那位小尼姑的脸色不是太好,只好踅到一棵大树下,背顶了树干下巴抵在膝盖上,望地面匆匆来去的蚂蚁,望着望着,眼皮重起来,小张使劲睁了两下,睁不开,干脆,睡了过去。
梦做完了人也醒了,小张还是想看台湾,想看金门,不过,小张不想上日光岩了——爬个大石头就要六十元,怎么说手法也实在重了点。办法是人想的,小张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游览指南——刚才上岸时小张学着别人的样子随手抓了一本,本以为是用来挡太阳的,可鼓浪屿上到处都是树,用不着,于是在手里捏出水来。
好,就皓月园,皓月园里有郑成功,站在水边的石头上。郑成功是什么人?郑成功收复台湾啊!——郑成功面对的,肯定是台湾岛,至少,是金门。而且,价钱还接受得了。
小张把15元交给了正在瞌睡的售票员,售票员似乎不是太乐意,撕了票丢出来就又趴下脸去,小张前脚刚踏入园内,售票员的呼噜声早已在背后起起伏伏了。
哇,这么多的孔雀!孔雀的个子很小,孔雀的大便真臭。孔雀们把尾巴撑成一把把大扇子,正在模仿T型台上的模特,板着脸移来移去呢!这些扇子色彩斑斓,只是都破破烂烂,小张平生第一次看见孔雀,心想,看来孔雀翎的爱好者还真是不少。孔雀很有教养,一见人影,不慌不忙收了尾巴,拖着屁股从从容容地往树丛里走,显得很讲鸟道。小张眼尖,发现树丛里还有一堆孔雀,只是尾巴光秃秃,屁股肥肥的,像极灰母鸡,它们一见长尾巴的孔雀走过去,立刻围上前叽叽喳喳唠叨起来,长尾巴的孔雀扬起下巴挺了胸,爱理不理,领导一般,摆出一副成竹在胸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姿态。小张恍然大悟:开屏的是公孔雀,秃尾巴的是母的。作为一个男人,小张实在羡慕公孔雀——同样是雄性,同样没有钱,可生活的幸福程度相差也太大了。
郑成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大得有些离奇,形状也古怪,像一口倒扣过来的深底锅。郑成功很高大,有大槐树那么高,郑成功扶剑挺胸眯眼,远眺前方,屁股冲着孔雀园。
小张走到郑成功脚下。哇啊,眼前一下亮起来:天上一朵云也没,没头没脑地蓝。海水浮上来,都贴着天了,仿佛可以踩着缎子似的波纹走到对面的小岛。海水真蓝啊,都蓝到天上去了。
郑成功望着的,不就是那小岛吗?!船上的小老头说,小金门啊!
小张的心又提到嗓门眼了,怦怦怦,撞得跟只小鹿似的。
郑成功的脚边原先斜卧着一个人,见小张过来,人家一挺身爬起来,在郑成功的小腿前面昂首直腰站成一个小郑成功,这个小郑成功的脚边塌着一个倒翻过来的军帽,里面有几张五元十元的人民币。那人站了半天,见小张只是和他并排竖着,嘴巴大开,喉结一上一下,两眼都直了,却没有半点往帽子里放进点什么东西的意思,于是不学郑成功了,转过身说,喂,喂喂。
小张吓了一跳,他甩了两下头,又眨了眨眼,这才看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长发披肩,年纪大约比小张大上两三岁,是个公的,或者说是个小伙子,因为有胡茬子,而且全身上下很平坦,一溜水,他的衣服、裤子和运动鞋,都干净得像头顶的天空,更扎眼的是,腰左随身听腰右小手机。
小张有点不爽:干嘛?
小伙子指着脚边的军帽,耸了眉毛笑:你说呢?
小张哼一声:乞讨啊?!你干什么不好呢!
小伙子脸一红,舌头有点绊蒜:瞎、瞎说,谁乞讨了?我这,这是行为艺术。
小张来了兴致。于是两人矮下身来,各自骑了一只郑成功的战靴,说话。
小伙子说的范围比较宽广,有天上飞的老鹰,有纽约的节水马桶,还有巴黎香榭里大街上的麦子等等,还有,许多古里古怪的人名,好像没有一个是国产的。最后小伙子总结说,行为艺术就是用很夸张的表现手法表达人对世界的看法,或者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表现生活的荒谬性,比如,我这个作品就叫“日子”,灵感来源于倪萍的同名畅销书,倪萍你知道吧?!
小张忍不住大笑起来:“行为艺术?轮渡码头上那个垃圾桶该也是行为艺术吧!”
小张在码头等轮渡时手里的矿泉水喝光了,远远看到一个大垃圾桶,新崭崭的漂亮极了,上写“垃圾分类,从我做起”,垃圾桶的外面描了三个小桶的形状,有三个口,分别写着:“有毒有害垃圾”、“可回收物”、“玻璃器皿”。小张心想,自己虽然不是垃圾不用分类,但手里的确有了一个“可回收物”,赶紧走过去,把空水瓶丢进“可回收物”里。没想到“咣——”一声响,空洞洞的有点不规矩,小张忍不住,趴在口上一瞧,妈的,里面总共就一个大白铁方桶,桶里一派混沌。小张歪了头问,那个垃圾桶叫“统一思想”,行不?
小伙子听了,一拍大腿笑翻过去。好不容易笑顺气了,小伙子问,我刚才见你死盯着远处的小岛,魂都跟着海鸥一块飞那边去了,你想什么呢?!
小张回过脸:那小岛到底是不是金门呢?
小伙子一耸眉:金门?那哪里是金门,连小金门都不是。那是个荒岛,没人管的。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有吃的有喝的——岛上到处是果树,一年四季长果子,还有数不清的鸟,鸟蛋多得都快没地搁了,最要紧的是上面有一眼泉水,甜哪。住?没问题,有石屋,还有石洞,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除了日用电器。怎么回事?就因为那眼泉水啊。渔民们经常到岛上去取水,有时就在上面歇了,一睡三两天。渔民最喜欢交朋友了,不管是谁,在岛上见了都跟亲兄弟一样,需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像城里人,恶心。世外桃源你懂不?嗯,那就是。怎么过去?游过去嘛,就那么丁点距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有时心情烦了就游过去,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上面要是有台风力发电机那就太美了。渔民兄弟的心都宽得跟大海差不多,他们满世界的跑,什么斯里兰卡啦毛里求斯啦他们全去过,他们上次还邀我到智利和秘鲁的海岸去呢,秘鲁知道不?前段时间有个叫藤森的日本崽子在那里当总统,听说他这几天躲在日本死活不露面,跟只乌龟似的……
小张的胸膛整个亮堂起来了——天底下还有我可以去的地方!小张到鼓浪屿的唯一目的就是看金门,可看完后该到哪儿去倒是没想过,因为他根本就不敢去想。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昨晚走进中山公园前他闹不清楚自己该往哪儿走,忍不住窝在街边往陈校长家挂了个电话,想不到,接电话的竟然是爸爸。爸爸把呵欠打得像街角的兰州拉面,又细又长,爸爸说,啊——秋燕到南方去了,在饭店当服务员,饭店就在国道边,视野开阔,秋燕说了,她的事不用哥来管,就是死了也不要哥管!爸爸说,如今陈校长养着我呢,有吃有睡还有日头晒,爽,爽。小张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爸爸大了声:你管个屁!我的事情我做主!“啪!”电话扣上了。小张好像当胸被人砸了一锤,脊椎骨都酥了,肩上似乎有两座山一齐塌下来,漫天烟尘,迷得两眼关不住,哗哗哗直往外涌咸水。小张的心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是头犟驴子,我什么都不管了!
——小张抬起眼望着远处的小岛:我要,我要游过去,我要游到那岛上去。
小伙子吃了一吓:喂,你不会也是搞行为艺术的吧?!
小张挺了挺胸,不答话,只是微笑。小张知道,成大事者都有大风度,大胸怀,不乱说话,而且一句话说出来,决不会再叫上九头公猪去把它追回来。小张把口袋里的钱摸出来,数了数,还有两百四十三块五毛,小张按面值从小到大叠好,轻轻放进脚边的军帽里。小伙子的眼睛一下圆了,好像小张的头上长出了花犄角。
小张起身退到郑成功的左后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冲!
小张把自己射进了蓝得像蓝墨水的海水里,在海面上扎出了一朵白白的浪花。
海这东西真奇怪,一下去就大起来,大到找不着边,天“哗”的一声退老远,人心底立马就虚了。
海水竟然不是蓝的,跟河水一样,无色透明。小张没料到这一点,傻在了忽上忽下的海水里。这时,听到上面一声喊:“接着!”一只黑鸟“呜哇——”打头顶掠过去,紧跟着有东西飞到面前来,抓过来一看,两个空矿泉水瓶,用鞋带扎成一对。小张是个明白人,抓住一个塞到后裤兜里,头也不回,开始往前游。
浪一个一个涌过来,向前、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