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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右某宰相,保举其门人某为江南中丞者。某感恩戴德,思有以报之。适相之次公子以书来干谒,中丞见之,其人少年俶傥,应对如流,缘书中有告助意,问其所需,以二千金为请。中丞允之,留与盘桓,则以父命促迫为辞。及回拜,则见其巨舫悬旂,行李仆从莫不眩耀。中丞意师相素尚俭朴,而其子不类,心有所疑。其幕中有同门某孝廉,以疑质之,孝廉曰:“某公子予幼曾见之,今相隔有年矣。”出其所书扇与中丞观之,楷法挺秀,笑谓孝廉曰:“明日我宴公子,屈阁下作陪,面索其书,则真伪立辨矣。”乃设席请公子,公子来,见孝廉先呼曰:“兄台相隔多年,尚识鄙人否?”孝廉不能辨,唯唯而已。中丞出纸求书,公子欣然允诺,命仆研墨,其仆面赤手战,目视公子,公子吟哦联句,提笔欲书,忽掷笔叱仆曰:“曷去诸!彼慢我矣。乘我有所干求之际,故索我书,无乃以卖字之交丐视我耶?”扬长出外,登舆竟去。中丞追送之,亦不回顾。中丞自悔卤莽,具黄金二百,至其舟中谢罪,强之收受而去。未几,又一中堂之幼子来,与前人名柬相同,并无信札,见之则朴素暗淡,恂恂儒雅,使孝廉相晤,各不认识。留之入署,亦愿住,索其书法亦勿辞。中丞狐疑莫解,使捷足入都探之,始知前者入骗子手矣。

浙有洋商金姓者,送其子侄应童子试,寓学院之东辕外。有人叩门请见,金见之,衣冠华焕,仆从甚都,访问诸生陈某有无在是。金与陈系中表,知其向在江南游幕者,其时实未回籍,乃告以故,叩其来访之意。其人踌躇曰:“陈君不来事不谐矣,我施姓,江南某科乙榜,与陈君至好。我为学使所聘,来此阅卷者。”遂告别而出门,有肩舆,施登舆由东辕直入仪门去矣。金闻学使向有货取之名,疑来人与陈必有勾串事,然亦无从探问,已置之矣。一日,偕亲友遨游西子湖,于圣因寺前遇施公,偕两客,俱翩翩少年,从仆三四人,随有舆马。遥见金来,施出队趋迎,握手道故,指一衣秋香绉袄、带盘金便帽者曰:“此学使之大公子也。”又指一表卵色纺衫者曰:“此某孝廉,我同年同事也。”又谓二人曰:“此金长者,系我至友。”遂问金同行之亲友姓名,互相揖让,施大笑曰:“难得英俊多人,不期而会,我合作东道主,畅叙一日矣。”邀入五柳居,登楼列坐,酒家以水版来,指点酒肴之精妙者,次第供应。施与孝廉纵谈古人,议论文墨,公子殷勤劝金浮大白。酒正酣,苍头飞马而来曰:“大人有命,请公子同归。”金乃起给资,酒家曰:“上坐之客,入门时先已付讫。”金蹐跼不安,施等皆下楼谓金曰:“三生有幸,始得订交,如蒙相思,只须告把门张老,我自来耳。”作别登舆乘马,纷纷而散。金归,与子侄言之,佥参赞作报琼之举,以探消息。遂于旅邸盛设,具柬交张老以邀三君子。次日施来赴宴,云公子与孝廉皆为公事所羁,不能共酌,心甚歉,然嘱某致谢。遂入席,请金之子侄皆出,索窗课阅之,曰:“佳则佳矣,但与学使风气尚不甚合,就文论之,即如某篇,某处应提,某处应顿,结以大尾,则投学使之好,无不命中矣。”咸服其论。金乃重伸陈君之说,究为何事,施曰:“尔我既成相好,不妨实告。学使之大公子好与人交接,嘱我辈为之介绍,陈君前约贵处之某姓,通邑富豪,欲与公子纳交,不意陈君逗遛不至,实为缺典。”金曰:“如我子侄,不识可以充数乎?”施曰:“无不可者,但缟紵之费,各需千金,能乎?否乎?”金曰:“得半之道,尚可勉力。”施难之,金再三恳切,既而曰:“幸有我在,或可商办。”言未已,有二役以提督学院大灯来迎,金送出门,见其由中道入,文武巡官皆拱立候进,金深信不疑。翌辰,施来曰:“关防在迩,迟恐不得出矣。大公子以我故,屈允所请,须面封礼物,榜发来取。”相与同赴钱局,如数兑银。公封而回,给以关节。未几试毕,金之子侄皆落孙山外,始疑之,赴局开兑,则原封不动而易以砖石矣。内有一纸书云,“大宗师如此清正,汝曹妄想功名,理应重罚。所封千金,权借济急,销汝罪衍。以佛法论之,或者来世有奉还之日,未可知也。不必冤屈好人,此嘱。”金大怒,纳交巡官以访其事,始知学使幕中实无施姓,即大公子亦年貌不符,细揣其故,系骗子先冒杂役,放水菜时入内,其时号舍尚空,藏匿其中,易衣冠而出,巡官见其华焕,且自内出,则拱候之,其入亦然。入则仍易破衣,由杂役中出矣。至把门张老及灯笼夫,皆其党投充者,榜后俱逸。所骗亦不仅金姓一处也。

有贵公子挟重资游姑苏以买妾者,官媒唤来数十人,皆不合意。一老妪随舆而来,曰:“郎君法眼过高,此等人皆不中选,非我姨家瑶仙大姑不能如愿,惜身价过高耳。”公子闻之曰:“如果真正佳人,何妨重价?第恐有名无实耳。汝姑带来一观。”妪笑曰:“我知郎君只好看瘦马家婢耳。清白人家,即穷至不吃饭,何肯将娇女送与人看耶?”公子谢过,愿同往访之。妪曰:“我试言耳,知人家愿不耶?”公子许重给媒资,妪请姑探之。隔五六日,公子望眼几穿,妪始欣欣然来曰:“凭我一片舌煞费苦心,肯与郎君一面矣。”遂往观之。其女一拜而退,娉婷之态,秀丽之容,公子已神魂欲堕。旋闻琴韵铿然,和以燕语莺声,长吟度曲,公子几入痴魔,亟问价值,妪忙掩其口拉之出曰:“郎君几自误,此女不可唐突,当云聘作亚妻,则其父贪而好名,或可动之,既至尔家,则任分嫡庶矣。”又言聘只千金,女须衣饰,尚需彩舆迎之,缺一不能成也。公子已心醉,无不从命。乃立婚书,纳聘,约吉迎娶。公子雇巨舫作洞房,欲仿范蠡载西子游五湖故事。先买二婢以候,至日彩舆迎来,妪与婢扶新人入舱坐,妪乘闹逸去,公子揭去新人面巾,神色焕然,惟不言不动。爰设席遣婢,公子亲手扶之,新人失跌倒地,其声秃然。以火照之,乃庙中之术偶耳。急带人追至女家,则大门锁闭,访诸邻右,曰:“是家偶赁此宅以嫁女,兹已送女去,不知所之。”问诸官媒,无识妪者。公子费千余金,仅载二粗婢索然而归。

姑苏阊门外,通衢大道,百货交集之区,而人参行尤盛。间有空宅,亦甚宽广,时有服四品衣冠者,迁于空宅。门悬候补府陈姓封条,其司阍、司账、司厨及侍从之仆数十人,出入乘四人舆,张红盖。现任之府厅州县佥鸣钲开道来拜。时亦宴客,舆马纷纭,参行中人觅之屡矣。一日,有二仆衣履鲜华,相率至各参行阅货问价。行家叩其主,则曰:“西人也,为陈天官之长公子,以萌生加纳太守,分发江苏候补者,家资亿万,举宅皆嗜人参,以代茶饮。是以寓此就便也。主人命我等选择公平之家,以便长相交易。”于是行主争趋其仆,而仆游十余家,皆不恰意。是时参业中专有陪宾之伙,已遍传各行,故二仆远至一里之外,行主皆知之,情愿许二仆重扣。仆喜,行主遣伙持参同去,其主先秤一两试尝之,价值三百余,换与宝银七提回。其伙侈张公馆内之华靡,且探知其太夫人每月须服参三钱,一年有十数万金交易。其眷属不日到矣。行主甚悦。未几,其主便服乘舆而来,谓行主曰:“尔家贷真价实,我太夫人将到,为所嗜好,须至佳者。”行主奉以顶毫,择定四十两,命二伙携参偕往兑价,曰兑齐后遣工人抬送银封来也。二伙相执至馆台,登堂入室,旋达后楼。其主以楼上为房,房内罗帐高悬,锦衾绣褥,洋表时钟之属,陈设焕然。其箱箧以四为式,自床东直至窗前数十号,乃命仆开第五排二十号贴地一箱,正拆银封秤兑,忽楼下有人操西音大呼而来曰:“今日虎邱之东奈何不赴?我寻将来也!”其主谓二伙曰:“客且坐,此我乡亲某刺史也,其向我借贷屡矣,不可使彼登楼,见如许物,则更扰累不清矣。”使仆以参及银皆归箱内锁之,匆匆下楼,闻被来客强拉之行。仆来送茶,传其主命曰:“烦客略坐,守去即来也。”乃反扣楼门而去。旋闻幼仆数人在楼下戏谑,始而喧哗,继而揪斗,有老苍头来,吆喝不应,鞭挞从之,幼仆不服,哭声震耳。久之寂然。至晚无一人来,二伙馁甚,推窗望楼下,适行主同伙伴持灯唤入,二伙应曰:“毋庸着慌,人参与银俱在此。”行主登楼去扣,入门以火照之,二伙指此箱曰:“参银都在内也。”行主曰:“予自大门至楼,人物一空,似已迁去,不妨开其箱。”遂共观之,洞见楼下。细揣其箱,底与地板凿通,触机旋转,遍举各物,无甚贵重者。除罗帐外,其衾褥系高丽纸印洋花者。钟表仅有外面,中空无物。箱皆纸糊,中藏石块数包而已。始悟诸仆叫唤争斗时,正转运箱内之物,以人声嘈杂溷之,俾不觉。行主鸣诸官,且问与骗子往来之故,官曰:“以都中枢密信来,不能不答。”乃为缉捕,杳无踪影。

有耄而聋者,在武陵大关乞丐。关前来一官舫,扬旃鸣钲而泊,舱中有五品官,探首见丐,使从者扶之登舟。官细察之曰:“汝非某长者乎?前曾继我为义子,我因回籍求功名去,今幸选得是邦矣,不意义父一贫至此,儿之罪也。”丐知其误,姑应之曰:“我年老糊涂,前事如梦矣。”官曰:“虽系风尘面目,骨格犹存,儿识之无误。”饬从者请封翁先赴澡堂沐浴更衣,移舟至僻静处,颐养月余,为之栉沐,须发暗以胶粉染之,皤然一叟。谓之曰:“儿衣不称父身,将入市买金帛,为父修饰,以便同赴任所。但父曾在此行乞,恐城中有识者碍儿颜面,至铺内阅货时,合意只须摇首,不可多言。”丐允之。放舟入城,唤肩舆二乘,随带二仆,父子皆服五品衣冠,招摇过市。入银楼,换金约臂,每个重四两者两对,谓铺主曰:“我将赴缎局,偕往兑银可也。”铺主从之。入缎局,以单与局主观之,须三千余金货物。邀入厅堂,殷勤款接,私叩其仆,知少者为严州二府,老者是其封翁,因二府之妹与首郡太尊之子结亲,送至会垣完姻,置办赠嫁物耳。局主分外趋承,设席宴之。官局邀金铺主同坐曰:“是我好友。”铺主唯唯听命。方自以为荣,局主乃出绉缎洋呢各物,先奉封翁阅之,封翁皆摇首,局主曰:“此皆上等货也,可以入贡,岂不堪服用耶?”官曰:“既不合父意,可与我妹观之。”饬舆夫扛抬货物,一仆押去,良久未回。又饬一仆往催,舆夫先回曰:“舟中人嘱我禀官,铀缎经姑娘目俱合意,不知应用何号平色银两,请官自去检点。”官谓局主曰:“烦侍父暂坐,我去兑银即回。”乃乘舆去,至舟中,多给舆夫钱文曰:“尔等往来劳苦,先吃饭去。”舆夫走而舟大行矣。丐坐局中,俟至更深不来。局主与金铺主皆惶急,不得不追问封翁,丐亦情虚,语言闪烁,群拥之鸣县,大令究得实情,亦无可如何,不过踩缉而已。释丐出,众褫其衣服,惟靴帽不合时宜,众皆不要。此丐尚藏五品冠,着朝靴,赤体叫化,见者大笑。

蒋中丞抚浙时,察访官民之不法者重惩之。温郡某太守簠簋不饬,闻风而惧。突有外来三人操北音者,寓府廨侧,不言所事。凡太守升堂必往观之,暇则与馆人辩论太守之是非曲直。馆人怪之,密报府县。太守瞷俟三人出,遽搜其行李,得中丞访牌一道,凡太守私事俱在内,宛然紫印。又首县致永嘉令一面,尚未缄封,有云“蒋厅尊奉大宪命探事来治,诸祈照察”云云。太守益惧,归与永嘉令商酌,拟重赂之。三人归,见箱箧俱乱,唤馆人诘之,馆人曰:“阁下去后,太尊来拜,必欲面晤。在房中坐俟半日方去,动阁下之行李者,其太尊乎?”三人默然,既而曰:“机事泄矣,盍去诸。”遂买舟行。馆人飞报太守,转令永嘉令往拜之。至舟中,仅有二人。令问蒋司马何在?二人曰:“我主驰回省垣去矣,留函奉呈。”令收阅,一系首县原函,一系司马自致,云公事匆促,不及谋面,深致抱歉之意。令白太守修书,馈柑橘四桶,中藏白物,因其仆追赠之。未几,太守至省晤蒋司马,讯无赴温事,知前物已入骗子手而不敢言。

有乘舟携仆访亲者,舟抵岸,谓其仆曰:“我先赴亲戚家,汝将行李收拾迁至头舱,我着人协同起去。”仆如命,坐于舟首俟之。有一人来,手携竹箩,内存大米数升。至河涘淘洗者,笑谓其仆曰:“此处泊舟,须要小心。昨日我目睹一舟亦如是停泊,一贼如是登舟。”其人即跃上曰:“舟中亦有如是一卷行李,贼如是窃取。”其人即背负之曰:“如是登岸竟去。”仆方笑曰:“此人何其呆也,自弃其米为人负重妆点何为耶?”舟子曰:“此人一去不顾,恐是骗子。”仆悟,急追,不知所之矣。

有儒生赴岁试者,舟抵岸,行李迁起,尚未议定脚价,站坐行李上守之。忽有衣冠而来者,对之长揖曰:“兄台何自来耶?”生忙回揖,细认彼此皆不识。来人曰:“误矣。”揖谢不安而别。生退坐,仰跌倒地,方知行李已为人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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