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011600000021

第21章 关于缓慢、重复的事物

致《杨争光文集》出版座谈会的信杨争光属于20世纪80年代涌现的那批杰出的中国作家,他的名字对任何一个对文学具有持续兴趣的读者来说都不陌生。我最初读到争光的小说是在《人民文学》1987年第一、二期合刊上。他发表了《土声》,来自土地的声音,“土”的而不是“洋”的声音。那些几乎和泥土混为一体的人物被他辨认出来,生命在幽暗中饮泣,我们庄重痛切地倾听。我至今记得《高坎的儿子》,那个名叫棒棒的少年,他爹指着鼻子骂了他几句,他说:“爸,你丢了我的脸。”然后就拎着根绳子,挑了棵树,上吊死了。死前,他说:“人眼睛一闭要能死就好了。”1987年,我不能确定我在这篇小说中看到和听到了什么,但是我意识到,在这近乎无事中有着某种非常紧要的消息。现在,我或许可以说,杨争光和与他同时的一些作家,改写了现代文学的“小人物”传统,他们完成了一个革命性的觉悟:人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而获得了在文学中被注视、想象和勘探的权利。杨争光笔下的人不再是现代文学中被界定的“小人物”,原来人不分大小,每一个生命都具有乾坤般的存在的重量。这个根本认识,是中国精神的重要扩展,不仅在文学上,而且在更广泛的文化和社会意识中,我们至今还在领悟它的意义。

我之所以在此谈论多年前读过的《土声》,是想说明,杨争光那一代作家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他们的狂飙突进和润物无声,使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发生了调整。今时今日,我们习以为常的许多观念和共识,其实大多受益于或发端于他们孤独的探索和创造。

在一次汉学家国际会议上,我曾经谈到重新发现中国当代文学的问题。很长时间里,海外所谈论的总是那么几个中国作家,当然,他们都是我们的杰出作家,但是,还有一些杰出的作家海外学者看不见或者没有仔细端详。海外是这样。国内也是这样。我在另一个场合也曾谈到,有些作家被评论界、学术界锲而不舍地研究,学位论文一大堆,话语繁衍,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另一些作家,尽管受到文学界和读者的充分尊重,但是,很少有评论家和学者研究他们,似乎是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无话可说很可能是实情。评论家们各有其话语系统,也受着不同时期的思想和学术风尚的影响,谈起某些事、某些作家特别有话说,如庖丁解牛,运刀霍然,得心应手,顾盼自雄。但碰到另外一些事、另外一些作家就英雄无用武之地,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嘴,只好视而不见,保持沉默。

这样让评论家们难以下手和下嘴的作家,我可以随便举出好几位,杨争光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他的写作使我们强烈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但是,我们却未曾深入地理解他、阐释他,不曾在理解和阐释的基础上度量他的位置。当杨争光的小说在市场上、在传媒中被提起时,其作者常常会首先被提到是《水浒传》、《双旗镇刀客》等影视剧的编剧。我理解出版社和传媒的苦衷,我也丝毫无意于忽视争光作为影视编剧的成就,我只是觉得,这种介绍方式对于杨争光的处境构成某种隐喻: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是幽暗的,他的小说在我们的观念或感知体系中处于隐晦的、难以辨别的地带,以致我们要从电影或电视那里为他借得光亮。

原因可能是:杨争光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中药铺里有很多格子,但“格格不入”,就是没有一个能装得下他。杨争光早期的写作也许会被归类为“寻根”,但实际上,他不是寻根文学的活跃的参与者;从那时起,直到现在,他一直不是任何文学潮流的活跃的参与者,当我说他处于一个“隐晦的、难以辨别的地带”时,我所指的正是他的这种难以归类的特性。有的作家似乎具有某种天然的抗体,使得任何归类在他身上都显得不恰切、不精当,杨争光就是这样的作家。这是他的天性,也是他的选择。但我认为,像这样的作家尤其应该被研究和讨论,他们的作品对我们构成了挑战,其中包含着我们感到困难的事物,潜藏着某些特殊的能力和路径。

2010年,作为当时的《人民文学》主编,我编发了争光的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那时我在很多场合都特别强调了这部小说的当下品格,这是杨争光对于亿万中国人为之焦虑的重大社会问题的回应:我们的教育体制如何?我们应该怎样做父母?我们拿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但是,即使是当时,我也自知,这是对这部小说的简化。编辑的职业总是包含着某种简化倾向,我们倾向于为作品确定醒目的主题,力图以尽可能直接的方式引起读者的兴趣。争光当然关注着当下或者现实,但是,他对现实的理解与我们大有不同。当我们对现实的理解日益平面化、话题化,把现实视为报纸和网页上的标题时,对杨争光来说,现实绝不仅仅是此时此刻,当然更不是每天的新闻,他的现实有繁杂的根系,深深地伸向过去。过去并不会随着日历而贬值失效,现实只有在对于过去、对于根系的深刻把握中才是有意义的和可讲述的。

在这个意义上,杨争光的所有小说都是不受我们此刻的焦虑、我们头顶上的风所影响的。在他眼里,深圳和陕西的黄土高原没有根本的不同,因为他关注的不是汽车和马车的差别,他并不在意树的摇曳,相反,他固执地注视着地下那些缓慢的、重复的、长久的事物,高楼里的白领和土屋里的老农在根子上的共鸣。在他看来,在表象的差异之下,有一些似乎不变或者变化难以令人察觉的事物,有一些在生命、时间和历史深处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事物,他执着于此。作为小说家的杨争光在很多时候像一个植物学家,他所关切的是决定着一棵树何以如此的土壤、养分、空气和水;或者说,他是小说家中的年鉴学派史学家,他不在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他认为,人类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那些在几百年的时间里默默作用的因素,这些因素塑造着无数棵树,当然也塑造着一棵树。

所以,这样一个作家难以归类。他有自己的世界观,他的目光从不偏移,或者说,偏移是相对的,专注是绝对的。争光是陕西作家中普通话说得最好的,大概也是陕西作家中唯一长期漂泊不定的,但是,在小说中,杨争光又比他的任何同乡都更加苍老,更加固执,不易变。

杨争光沉着固执地校正我们的眼光。比如,看到少年张冲时,我马上想到了少年“棒棒”。“棒棒”如果活着,现在必定就是张冲的父亲。而张冲,就是当年的“棒棒”。近三十年过去了,世界千变万化,我们在目不暇接中把目光磨得越来越短,但杨争光依然为我们保存着一种长的眼光,一直延伸到世界和生活的根子上。

“根性”是杨争光写作中的一个关键词,这也是我们熟悉的一个词。有时,我会由此想到社会历史的隐秘结构。马克思、恩格斯曾经批评这种倾向:“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结果就是,在描述每一时代时,“它都不得不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对“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小说家们应该深思。有时我会想到鲁迅所开启的对民族生活和民族性的反思,还会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这些都是阐释杨争光的可能路径,但是,我也深知,这里的每一条路都不能通向唯一的和准确的钥匙之所。对杨争光来说,这样的钥匙大概也并不存在。如果一个作家用理念完全可以打开,那么他也就会在彻底敞开的同时失去价值和光芒。杨争光之难以归类,他的作品的光芒和阐释的困难,都提醒我们,即使在“根性”这样熟悉的思想命题上,一个作家,他的想象和洞察,也依然包含着我们难以言喻而又不能释怀的独特而紧要的发现。

《杨争光文集》洋洋十卷,它的出版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们得以在整体上考察这个作家,他的创作和深思的基本的结构性特征,并且严肃认真地思考我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扩展和丰富我们对世界、对自身、对文学的认识。

这不是一封贺信,而是一个对争光深怀敬意的读者的一些谨慎的、无把握的感想。权作抛砖引玉。

2012年11月27日

2013年1月27日改定

同类推荐
  • 苦菜花,甘蔗芽

    苦菜花,甘蔗芽

    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出来以后,在北京开了个读者见面会。有个女孩想问俺啥,她叫了声奶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说的啥俺没听清。她这么难过,俺觉得对不起她,就说:“孩子,看俺的书不要哭,不要流泪,事都过去了。要是没有这么多苦难,俺也写不出这本书来。”俺这辈子跟弹花锤子似的,两头粗,中间细,经历的事太多了。
  • 星河·雪原

    星河·雪原

    诗集收录作者自1979年以来发表和未发表的诗歌68篇,作者自称“有关手法、技巧之类,谈不上。但至少,全是‘真馒头’,感情是真挚的。”
  • 中国的笑容

    中国的笑容

    我曾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看五星红旗的威严、庄重我曾在金水桥上望天安门城楼望城楼何处发出巨人之声我是那么深情地仰望国旗啊仰望国旗, 就是仰望共和国的坚定我是这样久久地仰望城楼啊仰望城楼, 就是仰望中国的笑容。
  • 唐宋八大家(第四卷)

    唐宋八大家(第四卷)

    唐宋八大家,是唐宋时期以写诗歌和散文为主的八位文学家的合称,即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苏洵、苏轼、苏辙(合称三苏)、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八人。其中韩愈、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欧阳修、三苏等四人是宋代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王安石、曾巩是临川文学的代表人物。他们先后掀起的古文革新浪潮,使诗文发展的陈旧面貌焕然一新。
  •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经典散文中的万物生灵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经典散文中的万物生灵

    银杏、白杨礼赞、秃的梧桐、两株树、爱竹、梧桐树、杨柳、那树、说树、仙人掌、榕树的美髯……郭沫若、矛盾、周作人、丰子恺、汪曾祺、巴金、瓦·沙拉莫夫、约翰·缪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中,古今中外的众多文学大师为你呈现大千世界中的万物生灵。《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收录了萤、爱竹、天鹅、巨人树、冬之兽等精彩散文篇章。
热门推荐
  • 睥睨天下之六道轮回

    睥睨天下之六道轮回

    吾之前经历的种种是上苍的阴谋,还是幕后的黑手的作弄?既然六道崩损,双鱼破碎,吾便重塑六道。如若上苍不轨,六道重塑亦是阴谋,吾便摧毁上苍。
  • 湖北黄梅戏剧目研究

    湖北黄梅戏剧目研究

    本书为湖北黄梅戏剧目研究小结,书中涵括了1984到2011年流传于湖北的黄梅戏剧目。
  • 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

    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

    这本书是周作人的散文集,在他的早期同人如胡适、陈独秀、鲁迅等纷纷选择了各自的政治立场时,唯独周作人选择了生活本身,试图耕耘“自己的园地”。周氏散文一般为闲话式的,“大至宇宙,微如苍蝇”,无所不谈。他写故乡的野菜,写喝茶、鸟声、乌篷船、北平的春天,也写中秋的月亮、梅兰竹菊,确乎很需要一些闲适的心才能注意到的事物,他都平和、淡泊、娓娓说来、不浮燥凌厉,读来令人心生闲适。他认为,平实、自在的个人生活,才是真实的、应然的,他相信近切实在的生活本身,更相信个人生活的完成。周作人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渴望微妙地美地生活,这些都表现在了他的散文里。
  • 把说话变为第一财富

    把说话变为第一财富

    本书包括说话是练出来的、说话讲究基本功、说话不妨试试幽默、如果你想交友、把好感情脉等内容。告诉你如何通过说话在新的领域得心应手,掌握主动权。
  • 情陷神仙手

    情陷神仙手

    OMG,她不就是休个假么!至于刚搬到这个幽静的小镇,刚住进心仪的堂屋就被一个智障阿飘缠个不得安宁吗?老祖宗居然站在阿飘那一边,要她帮忙?娶妻生子传延后代?话说不孕不育是病,得看啊,找她什么用?摔!什么?!只要帮他找到另一半,就可以得到祖传的功德环!“嗯~”,某女流着口水假装沉思中,“再加5功德”“成交”某阿飘一脸奸诈
  • 国王的人马 海顿斯坦诗选(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国王的人马 海顿斯坦诗选(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吉卜林、梅特林克、泰戈尔、法朗士、消伯纳、叶芝、纪德……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名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鸟》、《吉檀迦利》、《福尔赛世家》、《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伪币制造者》、《巴比特》……
  • 未来海世界

    未来海世界

    未来世界,无限世界。。。
  • 网游之工程大亨

    网游之工程大亨

    手拿大炸弹,身背撒网器,头戴冲撞盔,脚下弹簧鞋《汉末》第一刺客?不!他是第一工程师。刘霸道曰:“重生回来玩游戏怎么了?玩游戏一样香车美女,一样富可敌国。”敢惹我?超级大炮一级准备,超级大炮二级准备,超级大炮N级准备,biu,biu,biu,biu……
  • 僵尸王旱魃

    僵尸王旱魃

    老旱魃被杀留有尸气寄存于新旱魃,复活后血洗龙虎山,不料被封印于剑中,新旱魃拉拢旧部,炼成魔尸,重创魔界,打开通天塔……
  • 重生影后之名门娇妻

    重生影后之名门娇妻

    一朝穿越,众叛亲离,一向温柔待人的简安安风格突变:招惹了她的人,那,就破产吧。心怀有异的经纪人妄图拍摄搭线潜规则,踹了;用心险恶的经纪公司试图拍摄不雅照威胁,破产吧;搬弄是非的三舅妈,那就大义灭亲吧;生命不止,虐渣不止;奋斗不止;而至于影帝,那是什么鬼?叶氏家族的继承人,能吃吗?高调签约华影娱乐,从此一炮而红,势不可挡,一路成为当之无愧的收视天后,票房神话。(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