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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乃如所指,向山西行七八里,果见丛树中有茅屋楼椽,门悬韦箔,绕以笆篱。方将剥啄,而老人已扶筇出,见越被服滥褛,叹曰:“孺子一寒如此哉?”越泣拜曰:“幼子流落,举眼无亲,伏惟老丈,怜我棘人!父骨得葬,悉出厚德。”老人掖之起,曰:“孺子能孝,道器也。苟听我教,不忧无好处。第恐念不坚耳。”越阴念进退方失据,不如姑从之,负骨将母事,异日再图,乃再拜告曰:“父死母老,身作断蓬,死且抱恨,又何念之不坚?”老人颔之,曰:“子语及此,可以与谋矣。”携之入室,食而衣之。先贺而后吊焉。越愕然曰:“老丈何为庆吊相随之速?”老人曰:“贺子者,贺今日有缘遇我。第相子之面,因以测子之心,究竟管键不固,欲以相识,终虑不胜,是以复吊耳。”越泣曰:“丈人亦何轻量之甚!姑请试之,果其不胜,愿甘驱逐。”老人拊掌曰:“试之不胜,身命不保,欲求驱逐,得乎?子尚三思,勿贻后悔!”越曰:“志坚如石,无所思矣。”老人点首。言次,日已暝,老人携越绕出屋后,入一土穴中,黝然如膝。正中设一薄团,使越趺跏其上,曰:“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惟大人为能不朽。务耕而不耨,维草其宅之。及秋而不获,惟禽其饷之。鸡之断尾,自惮其牺也,子志此而参之。翌日当来视之。”越顿首受教。老人去,越沉心息虑,学坐枯禅。约食顷,渐入净境,又久之,觉睘睘行旷野中,见一人迎面来,服素丝,裹赤帻,面瘦狭,而两眼大如灯,绕颊赤髯如虬,控骏马如雪之白。见越,执礼甚恭敬,屏立道左致词曰:“仁圣帝使迎郎到任。”越讶曰:“到何任?”曰:“即已授职,为本地城隍矣。”越曰:“老母在堂,未能终养,此事断不能从命。”曰:“郎已列仙班,可亟往蓬瀛方丈,享无疆之乐。”越凄然曰:“老父客死他乡,老母情牵故里,神仙何乐而为之?”其人笑曰:“郎纯孝人也,念念不忘二亲,小人宁敢复催?小人实郎家之斯养卒也,承主人命,祗候郎,幸急行勿缓!”越惊曰:“素昧平生,何云厮养?君必误矣。”其人曰:“不误,可即行,主人即欲见郎,故遣代步来迓耳。”越犹犹豫,其人不耐,直前掖之上马,连鞭之,马长厮而驰,轻迅剽速,瞬息至一处,马一跃而逝,与人皆不见。

越坠落草中,心目眩瞀,而恶兽蝮蛇,蓁蓁来往,殊深畏怖,阴念“生逢百罹,死且不避,危险安足辞。特父尸未归,母老未养,姊未嫁,弟未婚,一旦死此,何天之不仁也!方痛心间,异物纷纷散去。忽有多人,自西南来者,簇拥一车驾驷马,孔盖翠旍,气象煊赫。越匍匐阴树侧,伺之良久,车渐近。车制宽广如一间屋,中坐四五人。内一妇人忽作惊讶声曰:”路侧小郎,莫是汪越否?“越骤聆之,瞿然而兴,审谛车中,大惊,盖即其母与姊弟,并老乳母也。此时无暇致祥,伏车下号泣不已,母亦停骖而泣曰:”果吾越儿也!儿其勿悲,今邂逅得团园矣。汝父在世,忠直信义,不修城府,今受帝命为辰龙关土地之神,使人取我暨尔姊尔弟,往享禋祀,不意遇尔于此。视汝头如蓬葆,辛苦至矣。可便升车往见汝父。“越大喜,执绥而升,与姊弟把握,语刺刺不休,因问老乳媪亦来乎?母曰:”家中只此媪,以其能甘贫,至死无二心,故得偕来。“媪叹曰:”耄矣,何能为,主庖失饪,补缀遗针,日前所为,旋踵则忘,前者为小姑拆洗白绫衫,乃失手误浸粥盆中,惹小姑笑得打嗳,郎尚忆在家时乎?无巨细,何事不能办?即如操量执概,切菜杀鸡,诸本分贱役,亦孺人代为分任。至今犹不舍,携以升天。昔者首途,见勾牒上大书‘义媪’而不名,实不自解,何修而造福至此。“小姑笑曰:”一心纯厖,当获此报,迨抵任后一切仓厨出纳,恣汝掊克,谁复敢与汝较一语?“媪咋舌曰:”果有此,犬彘且不食其余,那复有今日。“言次,有飞骑至,报曰:”至矣。“

俄入一山,来迓者接踵。有黄发鲐背老人者,有服橐鞬若将军者,有贝带冠虎而人者,有夜叉形而操蛇者,纷纷道左,不可殚形。母子初甚惧怯,而渐亦安之。既而至一府第前,阍人十数辈,争相叩拜。母子甫降辇,即闻呵殿声,随闻弦管嗷曹,女子数行,皆宫装夹甬道而立。一人自内出,冠纶巾,披鹤氅,越视之,即其所遇瘦而髯之老人也。怀惑间,其母已与老人相持而泣,姊泣谓越曰:“弟弗识耶?此即父也。”越哭拜,父抚之曰:“儿能孝,虽魂梦中神仙亦不愿为,唯念二亲,故父得灵显示现,以慰汝心。汝孝思已尽,可以归矣。汝母及汝姊弟,以阳数终,同归疫劫。惟汝前程尚远,此处不可久羁。俟四十年后,自当迎汝至此聚首也。”越闻之,牵衣弗释,母抚其背曰:“四十年别耳,儿勿自创。”姊弟亦从旁劝勉,越终不舍去。父怒叱之曰:“忤逆子!不速去,斧锧立加矣!”嗾左右曳之出。越以手攀阈,仰首顾母而哭曰:“儿辛苦万端,始得依依膝下,更复奚之!”父突前以靴尖踢之,越大恸,蹶然而兴,恍如梦觉,则身故在土窟中藉茅坐也。汗出如浆。久之,神始定。逡巡出穴,茅屋化为乌有,但见晨光布野。

徘徊逾时,心伤如割。信步行数里路,见一土地祠,拟入祠谋一餐,入则人聚如蚁,神前牲醴错陈,史巫纷若。越不测何事,觅庙主将询之,入其室,堂中坐立多人,庙主已死,僵卧床上,臭且 。越惊而走出,忽一巫见而抱持之,弃鼓投地,崩角稽首,大言曰:“公子自至耶?”呼众至,告曰:“此即新任神圣之长公子也,寻亲至此,纯孝动天。”众乃环拜。越诘其故,巫曰:“前日半夜间,此庙庙主梦云南汪太学,升作此庙土地,庙主拥篲迎。神怒其多方诈公子资财,无仁心,杖遣之。醒而臀肉青肿,逢人则自暴其恶,卧三日竟死。村人感神之灵,醵金为赛,嘱史巫通辞,愿四时肸蚃,公举不懈。神降言‘公子名越,年十七,极孝,方与神会,不日即回生,现在山之西土窟中卧。’群议公迓,讵意独行至此。”越闻之,不胜骇愕,众因相竞奉越,浴以香汤,衣而食之者,骈肩累迹。关尹知之,恐其惑众,迎入署敬礼之,劝其归滇。越亦思母,遂夤夜避众出关。

行月余抵家,则见宅舍倾圯,葵燕麦,荒废怆心,麋疃鹿场,凄凉满目。惊谘邻里,始知母与姊弟及老乳媪果皆于两月前病疫死矣。四柩悉为司有瘗丛葬处。越一恸几绝,邻人哀之,共相慰藉。越乃罄其资产,扶四柩复至溆浦,与其父合葬焉。叙浦人敬越如神明,群襄窀穸之事,又为植树,顷刻成林,即墓侧结庐,奉越居之。邑富人某以二女妻越,遂录籍于溆浦,力田不仕,生三子,皆业儒,越享素封四十余年。一夕,见其弟,将父母命来迎,乃处置家事,无疾而终,人皆叹为纯孝之报云。

兰岩曰:纯孝性成,不避险阻,其获厚报也,固宜。

春 秋 楼某巨公,失其姓名里居,为人刚正不阿。未达时,客游塞上,入归化城某将军幕府,相得甚欢。每论史,至古忠臣烈士,则慷慨激烈。同人窃听,莫不掩口胡卢,笑其迂绝。惟将军敬重不衰,凡百请益。会陀罗海营中,建关圣庙工竣,求将军作碑记,将军曰:“我满洲之不读书者也,君其为我捉刀。”公曰:“关圣威灵,弥纶宇宙。某所见古今碑记,无非颂扬忠义,千百如出一口,求一另成机轴,以阐发所以为圣为神之道者,未之一睹,今请假一精舍,休十日粮,为公竭力为之。”将军大悦,曰:“君文成不加点,不涂乙,素具逸才者也。此间庙祀,正需君文,以传不朽耳。”乃于营中,葺净室爽垲者三楹,日用之物,无不备具,祗奉以二童子,不呼不入也。公居其中,闭目凝神,至忘寝食。将军使人密侦之,但见枯坐耳。居数日,思虑茫然,机神转涩。

一日方晚饭,二童子忽戏阶下,公见之怒发,辍食吐哺,骂曰:“奴才奈何乱我心曲!”亟起操杖欲挞之,二童巧避,一击不中,而中假山,杖折为二。即投杖大笑,急走入室,濡笔挥洒,奋腕直书。童子密报将军,比将军至,而文已成矣。见将军来,大呼曰:“奏刀祎然,幸不辱命。”将军三复读之,叹曰:“贯串流走,彼昌黎送孟东野序,殊为排砌矣。至诚感神,君其有神助耶?”公曰:“初构思,心中纷如乱麻,闻泉水松风,皆厌其聒,三日后此心死矣。今日将晡,犹无一字,方怒童儿嬉戏,将申挞伐,杖折而机忽开,操觚时,自觉如征鸟厉疾,一挥而就,戛戛乎岂难哉,汨汨然而来矣,诚不解何由得此。”将军拊髀曰:“非偶然也。”于是奉百金为润笔,即请公书之。公自作记后,名满塞外,后登第,历仕致清要。

一夜梦至一处,见有呵殿而过者,仪卫甚盛。辇上贵人,则关圣也。公趋前,望尘而拜。关圣下车劳之曰:“君作记,良费苦心。时至矣,当待君于春秋楼,好为入幕之宾也。”言讫,拥去。公寤,阴异之,知不久于人世,即致仕归。归途值大雨,息驾一古刹中。刹左有危阁,题额则“春秋楼”也。恍然悟,沐浴具衣冠,屏去僮仆,端坐楼上而逝,空中隐隐有音乐声,逾时始歇,合刹莫不闻之。

棘闱志异八则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或云:举子入场之前一夕,执事官公服致诚以召鬼神,请神以红旗,招家亲以蓝旗,引恩怨鬼以黑旗。召讫,插三色旗于明远楼四角,吏且招且呼曰:“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云云。故场中怪异叠见,愈出愈奇。予之亲戚,往往有监试者,予以招神招鬼之事质之,亦云不妄,因举所闻之尤异者记八则。

陈扶青夫子言:雍正间,江南乡试,有常熟某生,年四十余,第三场入宿字号。前二场颇得意,兴致甚高。中秋夜,与相识玩月,分韵作诗,有“皓月今宵满,红颜往日残”之句,众索其解,生凄然对曰:“诸君皆同类,无妨实吐也。忆昔游吴门时,馆于某缙绅家。子弟四人,悉主人子侄。有柳生者,其内侄也,丰姿如玉,予挑之数四,佯若不知。适值令节,诸生皆给假展墓,唯与柳生相对,予复作诗以挑之曰:”绣被凭谁覆,相逢自有因。亭亭临玉树,可许凤栖身。‘柳得诗,面色发赧,因而嚼之,予以为可动矣。会友人见饷,予蓄有媚药,入酒中饮之,易醉而狂,强柳生尽一巨觥,遂得一遂所欲。次日酒醒,知己被污,竟投环内寝。举家不知其故,予虽知之而不敢泄,饮泣而已。主人构讼,半年始解。今夜月色,不减当年,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感慨系之耳。“言讫,泪涔涔下。闻者无不毛戴,陆续散去。五更后,忽闻人声鼎沸,往来不停履,相告曰:”有人缢死屎号中矣。“诘旦验之,则常熟生也。

兰岩曰:酒为色媒,谓醉后每动淫心也。乃柳生以少年丰标,忽遭此无行之人,诗以戏之,酒以诱之,而卒为所污辱。斯又酒能诲淫,而非假酒淫人也。虽然,柳当阅诗后,纵不严以绝之,亦当托故以避之,不能见机而作,复与饮酒忘醉,亦不得谓无罪矣。羞而自缢,嗟何及哉?天下之甘言卑礼,无因至前者,皆祸机之所伏也。慎勿不加察而徒自诩予智哉!

先生又言:乾隆某年,结伴入南闱。同舍俞生,江阴诸生也。甫毕头场,即治任。众怪而问之,言语支吾,而颜色凄楚。愈力诘之,不得已始明告曰:“言之丑矣。先君子宦游半世,及解组归,遂病怔忡,数年不愈。捐馆时,呼予兄弟四人至榻前,泣嘱曰:”吾平生无昧心事,唯任某县令时,曾受贿二千金,冤杀二囚,为大罪恶,阴报当斩嗣,以祖上有拯溺功,仅留一子单传,五世不得温饱。吾今人非高于泰山,鬼责深于沧海,地狱之设,幸脱无由。子孙或不知命,妄想功名,适益吾罪,非孝道也。汝兄弟其各勉为善事,自图结果,‘言讫而瞑。后兄弟相继死,唯我仅存,乡试二次,悉被墨渖污卷。昨在棘中,文思颇涌,三更即脱稿。倏一人披帷而入,立灯前,惊神之,乃先君也,颜色愁苦,怒责予曰:“奈何忘我遗嘱,屡为非分,致我奔走道途,辛苦备尝?若再不悛,祸不旋踵矣!’随以手械一击,烛灭砚翻,旋失所在。予惊走而恸,比栉胥来致询,见予油墨满卷,各嗟叹而散。予今年二十有五,登蓝榜,不足为恨,所痛先人负谴,拘击九幽。行当削发入山,披缁出世,学目连大士,救拔亡灵,忏悔之情,幸诸君垂鉴焉。”众闻之,靡不咋舌神惊,善念为之一炽,先生退而作《归山诗》以送之。

兰岩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圣人言之谆切矣。嗟乎!升堂鼓响,阶下者如对阎罗;覆盆冤成,受刑者恍遭地狱。奈何以嗷嗷赤子,方延颈于父母之堂;而簇簇黄金,已私受于夤缘之吏。遂使沉冤莫雪于生前,宿孽旋生于死后。三战三黜,子孙五世贫寒;一代一丁,兄弟崇朝殂谢。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某科会试,一江南举人,入头场,文战至二更,往末号解手,三更不返。相识数数来觅,不见。共异之。提灯往观,见一人横卧溷尿中,验之,举人也。呼之不应,大惊,急救之,良久始苏。自述在此,方欲解手,见一物大如牛,白如雪,倚墙根蠕动,霍霍有声。心殊恐怖,大声叱之,物忽起立,乃是一白人,面作青白色,两眼大如鸡子,碧而有光,不觉身如梦魇,呼叫不能出声,亦不自知僵仆之由也。众皆悚然,扶之归号,次日,曳白而出。

兰岩曰:神魂迷罔,乃见此异物以夺其魄,曳白而出,亦云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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