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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同学锡谷斋,尝言其一亲戚家,有塾师新死。际回煞之夜,主人矫俗弊,无所陈设。次日黎明,谷斋以事过之,主人未起,暂就书房中坐候之。馆僮入取茶,谷斋独坐炕头吸烟,忽见一黑物,如乱发一团,去地尺余,旋转不已,渐近衣袂。执祛审视,不辨是何物,初大如升,渐如碗,如杯,滚入炕洞中,一半在外,犹转不已,久之始没。窃异之。馆僮取茶至,问之,结舌不能对,愈增疑惑。及主人出,复质之,初亦茫然,继乃大悟,曰:“得毋回煞之说,未可尽诬乎?”因告以塾师之事,共相叹惋,疑团始释,既而谷斋笑曰:“幸我月令尚好,不然,其不得殃也几希矣!”

兰岩曰:鬼者阴之灵,至虚且幻,兹何具有形象耶?又不解其入炕洞何为?

城北徐公家,一老妪死,际回煞。徐二子皆少年好事,相约往观。初无怪异,将去之,灯忽骤暗,隐隐见一物,如象鼻,就器吸酒,咕咕有声,釶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见。二子惊悸,发狂震骇。家人诘得其故,交责不已。次日,启户视之,鸡子酒浆,空无所有,灰上人迹,两两相并,仅如二三岁小儿。东壁书十一字,非篆非草,淡墨色,人不能识,向午忽自灭,洵为鬼笔。徐二子相继病死。

兰岩曰:鬼有饮食,大为奇怪。想人踪两两,即徐氏二子之魂魄耳。相继病死,其理可悟。

延安折天桂为广文时,佣一老妪,服役炊爨。其子黄椿,年二十余,为郡驿卒。某年冬,从榆镇差官马进,驰羽书入都,道经某堡,大雨雪。堡固荒僻,无客舍,投宿民家。其家辟正室以居之,马以为敬己,深德之。与黄夜饭讫,同炕而寝。二更后,黄忽惊惶,闻屋后声甚异,心殊怛怖,连呼马老爷不应,急起敲火烛之,则马方袒跣向隅,蹲踞地上,耸肩用力,若有所捺。黄惊询何为,马但摇首,不暇应答。黄大疑,急前审谛之,见壁角有物,形如蝟,被捺唧唧作声,渐捺渐缩,不禁大骇,欲前助力,物忽化为浓烟,滚滚四散,成数十团,或钻入壁隙,或飞上棚顶,须臾而尽。黄扶马坐息炕间,问所捉何物,马哆口瞠目,犹有余恐。良久稍定,始述曰:“吾方起溲,瞥见一婆娑老妪,徘徊炕下,两眼有光如莹,颇能自照,心知为鬼,以杖击之,仆地化为一蝟,走向屋角,故就而捺之,诚不识为何怪也。”黄闻之,栗生于肌,发竖于顶,不敢复寝。亟呼主人诘之,支离不以实告。马伪怒,欲鸣于官。主人惧,因言其故,盖其祖母新死,是夜正回煞之候也,叩其体貌,正符所见。马为之叹惋,遂不复少留,束装秣马,冒雪宵征。

兰岩曰:倏而妪,倏而蝟,倏而烟,煞大作怪。

秦人谓大为老。有张老嘴者,又号老胆,以口大胆大而得名也。其子妇死,值回煞,张出差在外,未之知也,是夜适归,叩门久无应者,怒发,排闼而入,重门亦如之。至厅前一间,无一人,唯西厢灯火耿耿,阴念:“此屋从无人居,那得灯光?”试觑之,倏见一妇人,长仅尺余,直扑窗隙,仓卒惊却数步。妇人甫出窗,旋化黑烟一团,随风而散。张知为鬼物,不复踪迹。亟叩宅门,家人闻之,大扰,良久始辨其音响,开门纳而告之故。张乃叹惋,盖子妇病笃,不便终于正寝,移之西厢,逾夕而殁。张所见,妇之鬼也,是适值出殃云。张竟无恙?

兰岩曰:张其阳旺耶?不然,何竟无恙。

夜星子二则京师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余,甚老耄。居后房,上下呼为老姨。日坐炕头,不言不笑,不能动履,形似饥鹰。而健食无疾病。尝畜一猫,与相守不离,寝食共之。

宦一幼子,尚在襁褓,夜夜啼号,至晓方辍,匝月不愈,患之。俗传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于是延捉者至家,礼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妇人耳。是夕就小儿旁,设桑弧桃矢,长大不过五寸,矢上系素丝数丈,理其端于无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儿啼暂作,顷之,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六七寸,操戈骑马而行。捉者摆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来矣!”亟弯弓射之,中肩,唧唧有声,弃戈返骑,捉者越窗引线,率众逐之,拾其戈观之,一搓线小竹签也。迹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群呼老姨不应,因排其闼,燃烛入室,遍觅无所见。搜索久之,忽一小婢,惊指曰:“老姨中箭矣!”众视之,果见小矢钉老姨肩上,呻吟不已,而所畜猫犹在跨下也。咸大错愕,亟为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扑杀其猫,小儿因不复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数日亦死。

兰岩曰:怪出于老姨,诚不知其何为。想系猫之所为,老妇龙钟,为其所使耳。卒乃中箭而亡,不亦冤乎?

子在咸安寓时,闻同学隆君兴言:其一亲戚家,有小儿夜啼,越两月不愈。有老妪识为夜星子,自云能捉之。问所需,无难办者:唯用木作方笼,四面糊白纸,罨灶上,灶窟内设油灯一盏,燃之,光射纸上。俟小儿啼作,即灶前覆一粗磁碗,碗上横置一菜刀,踞小凳面灶门而坐。家人悉令回避,童男稚女则弗禁。时隆君年甫十二三,立妪身后观焉。妪一手叩刀,哝哝不解作何语。食顷,灯骤暗,纸上隐隐见黑影,往来闪烁不定,或人、或马、或猫犬,悉仿佛其形。妪诅咒愈急,灯愈暗,黑影往来愈伙,最后一影,色黯黝,映纸独真,止而不动,形颇似槥。妪急举刀背,力碎覆碗,砉然一声,烛中灯忽大明,黑影印纸上不灭,如淡墨所染。妪举笼以火焚之,儿啼顿止。

兰岩曰:如此怪异,非老妪不能降,亦非老妪不能解。

尸变二则陕西某村胡氏女,嫁为李家妇。一朝反目,女负气出门,不知所之,李以为归其母家,往探之,未尝归也。遍叩亲故,皆无有。遂成讼,有司严刑拷掠,不能成狱,缧绁者岁余。村后固接乱山,人踪罕到,唯刍荛雉兔者,间一过焉。一樵入林伐木,于万树中,见一人悬柏树上,目大如盏,举两手作扑人状,声吱吱若鸣蝙蝠,身摇摇如戏秋千。狂奔下山,述于村人。村人聚众制梃,鼓勇而往,四面击之,良久不动。李之邻里咸在,其服色虽旧犹,犹辨为胡氏女,白其父母令观之,真实不虚。抚尸大恸,因验而焚之,臭达数里,叽叽作声,疑案始结。

兰岩曰: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因属常事。独不解年余悬万山中,僵而能鸣,索且不朽,是为不可信,而可怪耳。

先达某公,未第时,公车入都,因避嚣,停装于广渠门外一古寺中。僧舍虽多,大率湫隘,不堪肆业。唯小阁两楹,殊精洁高敞,因税居焉。僧嘱曰:“居此亦不妨,第须防暴客。后窗可不必开也。”公诺之。

居无何,甚苦炎热,自思夏日楼居,古人所忌,非北风不能消暑,纵有暴客,亦不足为寒士忧。遂拔销启窗,见绿野青畴,一望无际。楼下临丛葬处,古冢累累,不止什佰,更有未葬而甃厝于茂草间者,凡十余柩。公笑曰:“对此正不敢不乐。”夜月上,清风送凉,乃命酒独酌,凭窗远瞩,醉后洒酒奠楼下曰:“长眠人苟有荷锸者,见此杯中物,当来歆也。”

约二更余,闻一厝柩边,窸窣有声,公疑为草木之兵。俄而声渐厉,柩盖蓦然落地,一尸匍匐而出,遍身雪白,两眼绿色,映日如萤光。公大骇,然素有气敢任,且念彼虽鬼物,而楼高数寻,亦不足畏,第观其出欲何为。亟灭烛以观之。尸既出,向其柩拜之,复合,僵立瞪目,釶然西去,迅疾如风。公错愕不已,料其必反,乃闭半窗,屏息以待。三更向近,月色西沉,尸果还,瞬息至柩前,方下拜,公适喉痒,不禁大嗽。尸伥然起,直视楼窗,公急闭窗,用力猛,窗脱榫,顿然落楼下。尸即奔至,向窗一踊,不及者咫尺。公大窘,提烛檠击之,颠而复踊。公仓皇间,于手边得书一帙,极力扑之,中其脑,倨然仆地,遂不复动。公始下楼,挝僧房门以告,僧大惊曰:“戒公者,诚非无谓,奈何弗听,致此恐怖?请暂同老僧榻,明日当为计也。”公就枕,夜梦数惊。

翌日,僧纠合长工十余人,执兵而往,见尸无敢向前,久之始集,以物枨拨之,举体白发长寸许,巨口过腮,十指坚甲如鹰爪。僧曰:“怪底一夏无雨,此魃为虐也。”报官验讫,聚薪焚之,唧唧之声不绝,臭不可近。视所击书,则《周易》下卷也。僧笑曰:“措大兵器,亦大异人。”公旋移居入城,逢人则述之。后及第,官少宰。

兰岩曰:荒郊断垄,赍恨终天;蔓草寒烟,含悲长卧。怅孤魂于万里,无日还家;叹骨朽于百年,谁人布奠。致成旱魃为虐,戾气成妖。鬼也,而不安于穴,聚薪而焚之,良可慨也。

猫怪三则某公子为笔帖式,家颇饶裕,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得人生之一乐焉。上下食指甚繁,而犹喜畜猫,白老乌员,何止十数。每食则群集案前,嗷嗷聒耳,饭鲜眠毯,习以为恒。适饭后闲话,家人咸不在侧,夫人呼丫环,数四不应,忽闻窗外,有代唤者,声甚异。公子启帘视之,寂无人,唯一猫奴踞窗台上,回首向公子,面有笑容。公子大骇,入告夫人。诸昆弟闻之,同出视猫,戏问曰:“适间唤人者,其汝也耶?”猫曰:“然”,众大哗。其父以为不祥,亟命捉之,猫曰:“莫拏我,莫拏我!”言讫一跃,径上屋檐而逝,数日不复来。举室惶然,谈论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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