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主畏罪,与其徒终夜巡视。才四更,魏已至,至则炉中香火宛然,一女子方礼拜于地,咸大惊。女闻人声惊起,倏忽不见。众以为鬼,魏公曰:“岂有神圣之前,鬼敢公然出现者乎?必有因,吾有以处之矣。”遂上二香于山门下,踞胡床,聚众香客而告之,并详其年岁、貌容、肥色,众客愕然,但以为奇。卒一媪闻之,沉思曰:“据爷所见,无乃吾之邻女乎?何其色色相符也。”魏问:“是何邻女,幻化若此。”媪曰:“居花院市,固孝女也。”魏拊髀曰:“无疑矣。”亟驰归,复命讫,密访得女。就见之,果殿中所见者。致诘其女,悉以诚告,言虽未出门,恍惚身历其境。父病获痊,亦神之灵也。魏叹曰:“至诚感神,真纯孝也。”认为义女,不啻所出。
其父得享三十年温饱,百岁令终。女嫁于大兴张氏子,妆奁之盛,不下数千金,皆魏独任。婿家缘此,累世为富商云。
兰岩曰:真诚所至,神灵可通,骄若寺人,那不令其佩服。虽然,人苟无良,遇如不遇矣。
请仙予闲览《太平广记》及志异诸书,其所载怪异之事,不胜枚举。又每闻人所言,亦皆凿凿可据,心窃信而又疑之。疑其无,则古人无论矣,即今人之言,亦多朴城谨悫之士,岂肯以欺人语?信为有,而予生四十年矣,曷曾未一目睹也?
惟忆从先君子随宦于宜君时,先大父摄篆乌兰,先父母奉祖母留居宜君置中,适县君张公荐一戏术人来。观其术,平平耳,先君子以张公故,与白金二两遣之。术人不受,曰:“今日作戏法,环观者数十百人,而未有一啧啧称叹者,是所学不足以惊人目可知也,何敢妄邀厚赏?虽然,小人少遇异人,得隆仙之术,今夜请献之,或博太太一粲也。”先君许之,赐之酒食。日薄暮,术人择园中废轩三楹,洒扫至洁,窗破者补之,壁剥者垩之,凡有穴隙如针孔大,亦必弥缝完密,更张帐幔,以蔽户牖。灯后,于西壁画一门,如圭窦状。门前设一矮脚几,几上置一炉,焚紫降,不令烟绝。余无他物。选秀慧童子十五岁者二人,丫其髻而赤其脚,名之曰:“清风明月,”使背立几前。先祖母率姑母、先母及诸姊妹,垂筠帘,坐于东楹,先君子率予兄弟翼坐帘外。僮仆辈有令观者,有不令观者,一惟术人之命是听。
漏三下,术人炷香于炉,焚符于烛,教二童俯身从胯下反视几下圭窦,问曰:“何所见?”曰:“开门矣。”术人即噙水向壁上噀之,复亟问:“何如?”童曰:“梳头矣。匀面矣。”既而曰:“易履矣,着衣矣。”术人曰:“然则可以出矣。”噙水三噀之,瞥见一女子立几后,约长五尺许,衣大红衫,拖素裙,眉目娟好,微笑作羞耻态。术人嘱曰:“太太在此,可为礼。”女则裣衽再拜。术人曰:“太太最尊贵,胡为不行全礼,乃以一福了事耶?”女子以袖掩口,微笑不动。术人亦笑曰:“是见人多怕羞矣。”令童向前,把其袖牵出几外。童子力牵,女子力却,相持良久。术人作急状,止之曰:“彼修仙人,性村野,且放手,我自有处。”童子乃放手,女子仍还故处。
术人复噀水壁上,倏又一女子出,双鬟垂髫,齿灵于前,貌犹娟妙,衣浅碧衫,腰下衣树叶一围,长尺余,赤双足,而手足指爪,皆长四五寸,并立几后,左顾红衣而笑。术人曰:“汝姊幽居久,习于村野,见太太不复知有礼数。汝最知礼者,可率伊行礼,无失仪,致重我罪累也。”女子乃推前女,绕出几外,捺其头令跪,举止柔媚,观者神痴,拜讫,还故处,术人复以水噀之,随隐。
于是神其术,厚赐而遣之,细询二童子,当牵袖之时,是人耶,非人耶?童子曰:“不知是人与否,但把其臂,如握棉絮,力又微弱,才四五牵扯,已汗出淫淫,娇喘不胜矣。如非术人令放手,再两三扯,即可扯至太太前矣。”予时年十四,至今记之了了,每举以告人,无有能测之者,或谓即障眼法,不足为异。然障眼法,不过能障眼耳,未能有握之有质者,是不可解。
恩茂先曰:此记如善奏口技者,无不逼真。
某 太 医太医某,大兴人,失其姓名。轻裘肥马,日奔走于九门,以是致富。延者日积于门,非日晡不到病家,不顾病者之望眼穿也。每视一病,写一方,不论效不效,例奉千钱,否则不至也。日暮归,从人马后,囊橐尽满,人或怪其来迟,则色然曰:“甫从某王、某公主、某大老爷府宅中来。”盖非一时势位炫赫者,不肯流诸齿颊也。人无如之何,任之而已。
一日,看病归,独宿斋中,梦见一人,若甚相熟,而不记姓名,持片纸付之曰:“时日至,所负当见还矣。”医取纸反复检视,空无一字,怀惑间,已失其人所在。惊而寤,听漏声三下,家人叩户报孺人生子矣。医毛发森竖,心知子为索债者,特未审所负几何耳。子既长,忤逆异常,视父母如寇仇,看钱财如粪土,日向母索钱百文,顷刻即尽。积十余年,家渐落,母或稍吝,则裂眦相向,势将用武。母惧而复给之,不敢面斥,阴诉医,医闭目摇首曰:“勿再言,此子使我心胆坠地。”因以所梦告妻,妻惊曰:“有字之券,或可量力取偿;若无字之券,知负彼几何。宁有穷斯耶”老奴以药杀人,不知几许,新鬼繁冤旧鬼哭,此子必其酋也。彼奉冥檄,挟恨而来,敢与之较耶?“言次大恸曰:”老奴草菅人命,毒心应手,致获此报。牵率老娘,以致于此,老奴已矣,抑念老娘何辜乎?“妾从旁慰谢曰:”大郎虽不肖,小郎行当成立,何必反目?“妻唾其面曰:”呸,汝痴心,尚过望耶?天之报施老奴者,如此不爽,纵有百子,亦必沆瀣一气,岂复有以德报怨者?“医默然无以应,条釺而已。
又十余年,一夕,复梦其人至,言:“债负已清,可还汝券,然尚欠一命,会须同见冥王。”医醒而大病,自知不起,乃以其语告妻,嘱托后事。阅二日,其子暴死。医泣曰:“时至矣。”夜分果亡。少子亦不肖,遂落魄,啼饥号寒,迄今不止云。
闲斋曰:庸医杀人,当获此报。特一人之债易偿,多人之命难抵,轮回堕落,尚有穷期耶?医之不能有活人手,而影响脉理以渔利者,睹此惨报,未识亦肯稍袖毒手否?
兰岩曰:庸医杀人,罪不容死,况趋势贪利,虽不以病者为事,潦草匆忙,以药人者乎?病家之心如焚,而医人之视若戏,死者虽属天数,庸不冤乎?耗其财,索其命,报亦惨哉!
地震老人相传,雍正庚戌岁,京师地震之前一日,西域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入茶肆,甫及门,小儿辄抱其颈,啼不肯入。其人怪之曰:“畏此地人多耶?”乃之他肆。至则复啼,易地皆然。其人以为异,问:“汝平日极喜入茶社食蜜果,今日胡为乎尔?”儿曰:“今日各肆卖茶人,及吃茶人,皆各颈带铁锁,故不欲入。且今日往来街市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其人笑其妄,路遇一相识问所之,白其故,大笑而去,儿哂曰:“彼亦被锁,尚笑人耶!”其人归,逢所知则告之,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小儿有堂兄二人,儿亦惊其有锁。次日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
兰岩曰:事之所有,未必非理之所无。
朱 佩 砓宜君塘汛兵朱佩茞,有甥女,为农家妇,居焦家坪。嫁半年,方姅,梦见一人,耏然青面,欣然赤帻,来与妇交。凡三夜,妇遂有娠。腹中时时蠕动,动则痛楚欲绝,大声呼号。其姑以少年妇,比邻密迩,禁令隐忍。妇不能将顺,致相勃谿.邻媪闻之来劝,见妇惊曰:“媳妇有妖胎,会将摩厉以须,毋复聒之,使不安静也。”姑始大惧,使其夫告母家,母躬往守视之。及临蓐,转侧叫号,四邻皆塞耳走避。久之,产一物,人首蛇身,发赤色,长三尺余,面目如粉,首尾及寻,见人则笑,众皆惊奔,无敢入房者,每就乳哺,妇遽惊绝。
适朱来探甥女,甫入门,遇其妹摇手止之,拉入草堂,告其所怪。朱曰:“既以为妖,盍杀之?”妹曰:“终日蟠踞儿侧,投鼠亦当忌器也。”朱试往观,物方蟠屈,闭目如睡,朱潜解佩刀突前,握物之发,拖之出房。物惊寤,瞠目张口,声磕磕如击石,蜿蜒缠朱左股。众遥立喧呼。朱刀已落,血蓝色,淋漓满衣,腥气入脑。朱复剥其皮而卷之,曰:“吾正需此以鞔三弦也。”两家深感之,妇亦至今无恙。
纸钱友人护军景君禄,居近城北,一夕,同其友富海归家,路经灵官庙,漏已三下。倏见二粉蝶,翩翩飞绕,去地二尺余。时际隆冬,且深夜,乌得有蝶?就视之,则二纸钱也。并无风,相去咫尺,旋转对舞不已,大以为怪。适一人骑马自西来,马耳耸鼻鸣,连鞭不进,其人厉声问:“二人胡为者?”景指纸钱令观之。击拆老军过而诫之曰:“各走路,何管闲事。即此一席地,已倒毙二人矣。”骑者惧,疾驰而去。景、富皆少年好事,直追随纸钱,至人家矮墙下,旋入狗窦中,始散。是年富死,又二年景亦亡。
兰岩曰:岂以二殍之故,而示其怪耶?抑二纸钱作祟以毙人耶?是不可解。
三 李 明光山李明,家素贫,佣舂糊口。邑有监生钟秀者,他出值雨,避檐下,明延入,具酌与语。秀大悦,遂订交于杵臼间。自此时相往还,迭为宾主。一日,邻家失火,殃及秀家,明奔至,冒烟突火以救,须眉皆尽。秀获不死,于是交愈深。
会秀欲赴南昌总戎幕,拉明同往。买舟南下,于道上忽遇风飓,舟覆,人尽溺,秀为一山西客所拯。客亦贾于南昌者,遂与同载。秀深感之,叩客姓名,则亦李明也。前李明尸,竟不获,秀哭之哀恸,如丧考妣。至湖口,客遇其乡人,得母讣,恸绝,亟返棹。语秀曰:“方寸乱矣,不暇为君谋,谨馈八金为赆,请从此别。”秀力叩问,客舟已扬帆远去矣。秀伫立以泣。疾且作,僦居一兰若中,优枕匝月。僧厌之,终日絮聒。
邻有老人闻之,恶僧之忍,忿忿入刹,谓秀曰:“君安用污此清静地,欲望谁发慈悲心耶?”乃率其僮仆,打其行李,并舁秀,悉置其家。为延医进药,旬日大瘥。秀乃顿首而谢曰:“老丈之于鄙人,所谓肉白骨而重生之也。敢请姓名,铭五中以图涓埃之报。”老人正色曰:“我怜君失路,故一援手,岂望报者哉?若夫贱名,则不妨相闻,我李明也,年七十二矣。”秀大异之。老人询其所适,教之曰:“胡不诣夫塘汛?”秀以为然,即诣汛告之。汛兵闻为总戎幕友,奔告所司,因得乘传入南昌。述其所遇于镇公,镇公拊髀而叹,以为奇事焉。秀后称素封。
闲斋曰:三李明不奇,奇在皆于钟有再生恩,皆有恩于钟不奇,奇在秀皆不闻有以报之,而安心素封也。
兰岩曰:是盖夙缘,方能屡遇此义人,扶危济弱耳。前后三人姓名相同,犹为奇异。
霍筠大兴霍管,霍筠,霍筤,皆疡医之子,独筠秀逸姣好,颖慧不凡。不屑屑于本业,年弱冠即喜读书。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缚于庭之槐,将痛惩之。
有邻翁姚学究者,适至,惊问:“作何过犯,异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释曰:“吾以为面忤腹诽,乖戾子职,乃为读书!所谓狐裘并无羊袖,亟当鼓之舞之,奈何扑作教刑,阻其迈往?君真立意不为贤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业,废家教,岂克肖之子!”姚曰:“彼将相岂有种哉!君幼而逃塾,老犹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问筠曰:“子喜读何书?”筠曰:“时艺耳。”“能详乎?”曰:“能。”“能为之乎?”曰:“能。”“既能为之,必有窗搞,盍出之,一惊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阅且讶曰:“作手也,非时下拾渖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羁勒,俾成其志。”其父本市井,闻姚赞扬,私心窃喜,不复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进,遂成书癖,日把一编,行立不辍,然而赴童子试不中。年十六,其父欲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终身不娶也。且书中称美女,有螓首蛾眉,倾国倾城,予未见其人也。如世间苟不遇其人,宁鳏居以没世耳。”父母无之如何,渐生厌恶,因悔恨曰:“此皆向日为姚老儒一言所误,致聪颖儿,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岂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产,使三子各立门户。
既而父母相继死,管、筤日出行道,颇能自赡,唯筠谋生计拙,日就狼狈。所隶老仆,谏之曰:“二郎勿复读此死书矣,试看大郎三郎,逐日轻裘肥马,不费一毫心力,钱如流水入门。郎不如重理旧业,时向大郎三郎讨论,不过数月,亦可出马矣。何必日夜占毕,徒自苦为?”筠曰:“彼岂有真才实学,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与彼讨论,即与讨论,亦不过求田问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当为汝觅金鱼也。”仆叹曰:“老仆岂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将就木,不克见此荣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讼曰:“予信及豚鱼,而见嗤于妇仆辈,岂其格物易而化人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