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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值王寿,澄随萧往祝,雨阻不得归。萧、王话旧,夜饮于室。澄与女坐明间,抹牙牌,赌拍臂为戏。女连负,索臂拍之,匿不肯,澄握其腕,揎其袖,用强出之,白如雪,滑如脂,润如藕,澄怜惜之,曰:“如此嫩且白者,忍拍之乎?”戏啮以齿。萧、王闻其嬉笑,呼问之,女绐曰:“四哥赌牌屡负,令其叩头,赖不肯跪耳。”萧、王咸笑曰:“十六七大儿女,尚作此小儿戏耶?”澄与女各笑而退。于是益无忌惮,狎亵无所不至,但无隙及乱耳。

女有婢名春兰者,娇媚慧黠,稍逊于女,女虑其惑澄,防闲甚密。兰怀怨,日伺其衅。会澄以事早见王,王尚未起,女方乱头立栏畔,吸烟看花,澄觑便求哺,女他顾不理,澄突前捧颈,强接其吻,不意为春兰所见,潜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诘之,女不承,曰:“谁其见之?”王曰:“春兰亲见!无耻婢尚口辩耶?”女颈赤面 ,转背欲泪,骂春兰何故妄传飞语,兰含笑而跪曰:“无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栏吃烟,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无事,奴敢妄言耶?”女羞忿至极,掩面大恸。王召澄,澄已逸去矣。王虽爱女,而事关闺阃,殊深痛恨,不遽假以辞色。萧闻之,亦怒告江翁,挞澄数十,不许复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气平,爱女之心复炽,密令他婢,私往劝慰,女皆不应,是夜竟投缳。王恸绝数四,悔恨无及,惟痛骂春兰多事而已。

既葬,澄旦夕追思,神昏形瘠,恒书空作“咄咄怪事”字。屡欲一往哭其墓,无由也。然澄之祖茔,与舅家茔相去仅里许。值中元节,父母皆以疾不往,命澄独往祭扫,因得至女墓,抚冢一尽其哀。是夕归宿其庐。约二更,群动尽息,风木悲鸣,明月满天,四顾清寂;虫声唧唧,絮绕荒阶;萤火星星,乱沾秋草。忆美人黄土,再见无期,欹枕睡床,泪下如雨。俄而星移汉转,竹影筛窗,恍惚间,闻门外弹指声,止而复作。披衣启扉,见一人当户立。视之,女也。惊喜出于非望,携之入室,并坐而泣。此言别恨,彼述离愁,哝哝者久之,始得相与绸缪。女欲澄假托读书,留居于此,澄曰:“此计不谐矣。双堂寝疾,且家有严师,居此无名,请别图之。”女颔焉,少间,女曰:“欲暂归家,一省老母,子能导我归乎?”澄曰:“其不可者有三:此去家四十余里,尽属山蹊,卿力弱足纤,断不能至,况乎夜行?此不可者一也;比至家,天且曙,日值中矣。卿生长闺中,足迹不出户庭,出则乘舆,今徒步而返,邻里所惊,此不可者二也;与卿偕行,嫌疑莫避,老父问罪,何以措辞?此不可者三也。有此三不可,卿其鉴之。”女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儿居此学步久,且思亲甚挚,君第携我行,三不可应不一犯。”澄不忍拂其意,乃扶之以行。甫出门,觉身体轻忽,飘飘然如落叶,因风不克自主,食顷即至舅家。径抵寝室,见王流涕而叹,方嘱家人:“明日可先将酒果香楮往,予后日当亲到倩姐坟头一奠也。”女停足户外不敢入,但掩泣而退,澄曰:“来何草草,去何匆匆?”女曰:“百八蒲牢将动矣。且归休!”遂复同出,遭春兰于厅,女挟旧恨,直前批颊,兰惊扑于地,噤不能语。女不释,命澄褫其裤淫之。淫讫,又取泥土实阴中,始舍去。

至巷口,有施食者,女与澄亦就食焉。倏忽至山间,月已西沉,明星在东,景甚凄凉。澄曰:“归矣。”女曰:“盍一过我家乎?”澄曰:“方得还,又欲往耶?”曰:“否。谓儿之潜闼也。”穿松林不数十武,至一土穴前,穴大如盏,女拖澄入之,身觉缩小,自视才数寸。既入,四壁皆木,仅可容膝,女与促膝坐,因泣嘱曰:“儿阳数未尽,冥司悉不收录,神魂守此不去,故尸尚完好。苟君不遗,可归告寡母,往祈南关行乞病疥僧,儿可复活也。”澄此时方悟女已死。坐之室,乃其殡宫也。且惊且喜,诺之。顷之,澄欲女仍返其庐,女亦诺之。乃复出穴,步月徐行。

既至,澄复见自身僵卧榻上,父母抚之哭于侧,大骇,女推之曰:“几坏尔事,勿逡巡,可急入也。”澄犹延伫,女惶遽,极力挤之,澄觉举身火发,飙然而起,父母惊却数步,注视啜泣曰:“儿苏矣!”澄怅怅者久之,心神始定,问父母何为在此,萧曰:“儿尚梦梦耶?一睡不醒,已一夜一日又半夜矣,谓儿必无生理,胡复不死,且愈之速也!吾一人以儿故,病亦惊失矣。”澄始悟神结之奇。不敢发,但漫应之。

诘朝,父母与同归,遇王于途,述春兰为鬼所虐状,正符夜来事,澄阴异之。既过王巷口,果有施食三日者,益怪之。因访行乞僧,得诸废寺中。澄膝行蒲伏,以诚恳诉,僧欠伸曰:“呵呵,无知小儿女,草草作事,致老僧多此色相。”遂同诣王,告以能活女之故,王疑信参半,第念事出于创,或有非理之效,姑听之,以觇其术。亟至墓所,掘冢出棺,剖而见尸,颜色不变。僧自顶至踵,以手拿之曰:“已死二寸矣。枯鱼衔索,几何不蠹?再七日,庸得生乎?”探皮囊,取朱色药一粒,大如粟,纳女口中,接其吻以气运之。逾时,闻呻吟者,举体温软,王心喜,如获异珍,以软榻舁入庐。一宿复活,尚不能言,唯握王手涕泣而已。王稽颡谢僧,额为之肿。僧笑而去,其行甚速,追之不及,瞬息失所在。咸知其为异人也。

女还家,卧病月余,形始复初,唯两足至踝,常冷如冰,僧所云已死二寸之说,亦信。王感澄义,即以女妻之,琴瑟甚敦。上官老人周与江翁善,知之颇稔,尝为予述之。

兰岩曰:天下好事,本可顺理而成,往往多生魔障,致令美人黄土,佳士伤心,终成恨事。然必系不省事妇女,拘执腐见,率意为之。幸天不忍令此情种,卒为情死,生一异僧以全之,使人心一大快。噫!天下亦安得常有此僧,以活此可人哉!

褦襶有官沈阳者,署中传有鬼物,往日被惊悸而死者,男女接踵。官留心伺之,夜间果见一物,通体乌黑,无头无面无手足,唯二目雪白,一嘴尖长如鸟啄,乍见亦甚可惧。后无夜不至,遂亦习之,渐至狎匿。物亦娴熟,麾之不去,招之即来,间尝戏以手捺其顶,随手消灭;捺至地,灭亦尽,浑如烟雾,软如棉絮;甫招手,寻复充仞如故。甚异之。因其块然一物,名之曰褦襶,呼之辄前。

一夕寒夜思酒,家人皆睡,无人行沽,褦襶适在侧,戏之曰:“汝能为沽酒乎?”声呦呦,似应诺然。官乃以青蚨数十并一瓶,置其顶上。褦襶去,俄顷已在面前,顶上有瓶无钱矣,取之白酒满中,大喜。自是零星细物,无不遣之。市物之家,但失物得钱,传以为怪,唯官心明其故,特秘而不宣。数年,未尝须臾离。会考满,得闽中一郡,既束装,褦襶依依,似不忍舍,官亦怅悒。

抵闽逾岁,靡日不思。偶独立,褦襶忽至,大惊喜,呼之入室,眷属惊怔。官白其故,家人亦素闻其事,遂各相安。及见惯,无不怜其驯者。亲友亦多见之。又岁余,失褦襶所在,举家怀思,后竟不复至。

白 衣 怪御史洋公海巡视南城,一夜大雨,驱车过梁家园,从三骑,冒雨行。远远见二人白衣白冠,杖策,循人家屋檐,伛偻自北来。辕下驹鼻鸣耳耸,惊骇不前,仆夫连鞭之,马负痛而奔,相去约丈余,二人以袖蔽面,蹀蹀徐行,所至之地,雨水随步划然开数尺,哭哀哀而过,折入小巷中去。从人悉见之。唯洋及仆夫独见其面白如粉,巨口至耳,吻若涂朱云。

兰岩曰:鬼多哀哭,岂自悲其死耶?抑悲人之生不知死耶?悲人之生亦等于死耶?

某 领 催内务府领催某甲,家在阜城门外某庄,去城七八里。逐日公事毕,则乘一健骡归去,往往至夜。路旁故有井,骡过饮水而后行,率以为常。去井数十武,有歧径,较官道近里许,然极荒僻,骡行贯,至此必嘶奔而就之,虽极力鞭勒,终舍大路而弗由也。

一日,归去既晚,又于关中遇一相识,拉入酒肆中,盘桓一饷,始得脱身。比至井旁饮骡讫,已二鼓余矣。时际初秋,树木荫浓,黍稷夹道,虽有微月,为轻云所蔽,亦不甚明朗。即入歧径,纵辔而前。乱蛰唧唧,四顾无人。蓦见一灯光自远而来,其行甚速,隐隐有声如报马。默念夜将半亦,是何事件,急如星火。俄而声渐近,相去约一矢地,骡耳耸鼻鸣,窜入黍稷中,执勒不住。灯光顺路而至,甲侧目审顾,非报马也,第见一无首妇人,裸身浴血,双手自奉其头,口眼向天,颈血作碧光,如萤火,如小镜,瞬息已远。甲大骇,急驰而归,面无人色,备述所见于其父。其父亦凿凿究理者,戒之曰:“深夜荒郊,何所不有,况汝所遇者,刑天之流亚也,保不受其殃乎?嗣后但早归,苟太晏,城中亲故处,何妨一宿。今既经此异,再不知慎,非老人之所安也。”甲唯唯受教。

阅数月,甲复晚散,忆家中小儿出痘,不可不归,且阴计怪异之事偶或遭之,讵必常有?骡导其故道仍如曩时,复往其处,方回溯当日主况,未已,远远灯光,随声又来,不一而足,益而三焉。甲屡选怯,不待骡惊,鞭入田中。此时黍稷已获,一望旷朗。须臾三物,鱼贯而至,形状犹昔,唯增一男。骡一见惊嘶,三物截然而止,并立向甲啾啾作声,如小儿吹葱然。甲不觉褫魄,昏坠骡下。其父见骡之独逸以归也,知其子有变,即鸠合家人,操兵执炬,觅至所说僻径,遍索田中,良久始获,抢攘舁归,呼救半夜始苏,更述其怪,闻者罔不错愕。其父延缁羽为禳,不复有效,越数日竟死。

兰岩曰:岂其有宿冤耶?抑阳衰阴盛,死期将至耶?不然非其所害,辄两遇之,而卒以亡也,职何故哉?

宋 秀 才鄂渚宋秀才,迍踬名场,感世情淡泊。少时游江陵,晚过城隍,遇一道士, 面重颐,须长四尺许,白如雪。宋奇其貌,邀至寓所进酒食,皆不辞。及对酒纵谈,语多玄妙,宋知为异人,叩及荣悴。道士曰:“吾闻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君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君将为宾乎?”宋大惭,因问长生之术,道士曰:“人世乌得有长生,君能去宾务实,即长生之道也。君不闻刘纲之言乎?‘大凡人寿皆可至百年,而以七情六欲,伐根竭源,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譬彼淡泉,汩于五味,欲不财坏,弗可得矣。’君未尝知此,何处得长生!”宋拜谢。

是夜月如昼,道士曰:“能从我游乎?”宋曰:“固所愿也。”道士乃于怀袖间,出纸鹤二,以水噀之,暴长如生者。与宋各跨其一,嘱勿回顾,以掌拍鹤背,祝曰:“起!”鹤即鼓翼长鸣,飞翔云表,鹤背安稳如北地冰床。俯瞰下土,历历如掌上之纹。道士一手捉宋臂,指点江山,谓:某处烟一点,某府某州某县也;某处培砄,或如覆杯,如连冢,某山某岳也;又指一缕水,光如银线然,曰:“长江也。”宋问洞庭安在,道士指一点光小如镜者,曰:“彼是也。”宋阴念一身蜩寄世间,真如恒河一沙,沧海一粟,吾生亦何有涯?所不能痛处一刀者,妻子之情耳。念未息,道士喟然撒手,宋飘然而坠,如因风秋叶,寸肤不伤。有闻声出视者,则其妻与子女也,相见各惊异。宋具言其事,且嘱曰:“不足为外人道也。”自是神仙之事,汲汲求之,不复仕进。长沙郭昆甫解元俊,与其长子同年,曾述其说如此。

闲斋曰:予少游湟中,临青海,水之清如潇湘,深如彭泽,遥望波心烟一点,番人曰:“龙驹岛也,周回约千里,其大倍于洞庭。”其后游闽,登夏门,观冥海,则青海犹盆池也。吁!水大亦何常之有?所见大,则所过皆小;所见小,则所过皆大。覆杯水于堂坳之上,群蚁过之,如洪水之怀山襄陵也固宜。

护 军 女某护军女,有殊色,十九未嫁。邻家一少年,甫二十,亦为护军,素以丰姿自诩。窥女,艳之,时乘间以言色相挑,女辄引避。

偶值其父从军征南,母亦归宁,唯女在室,及一老妪。少年侦知之,故拍板壁,借用烟具,女不应。少年以刀挖板一孔如钱大,以目就之,向女笑曰:“借一烟袋,何便靳惜?”女见之,勃然怒,寻即色定,冁然曰:“素不相识,那便以物相假?”少年得其应答,惊喜欲狂,挑之曰:“子勿作态,今既能钻穴相窥,莫谓不能逾墙相搂也。”女曰:“既此一孔,已足盘桓,何必涉险。”话间眄睐其目,愈增妩媚。少年心动,伸一指入孔,女遽握之。少年心大动,谓其可诱,乃低语以睻之曰:“我有一物,子识之乎?”女曰:“是何希罕物?”少年曰:“子姑视之。”亟解盉出势,纳入孔中。女即捉之,佯为摩弄,潜扳鬓钗横贯之,脱颖而出。少年僵立痛甚,号叫声嘶。女出房扃其户,置若罔闻。

少年有妹,闻之往瞰,骇极,奔告其母。母趋至,百计不能救,乃过女家,长跪求免。女曰:“待娘回,当释汝儿。”母大窘,奔其母家求之。母与其弟偕归,女见母大哭,觅死;慰藉再四方止。舅启户,见少年势,怒且笑曰:“此亦足以小创而大惩矣!”骂而拔钗,少年昏绝仆地。扛之入室,医治月余方愈,遂徙去。

闲斋曰:此固一大快事,然不足为训也。夫女子不能正色闲邪,故作媚态以导淫,是罔人也。焉有处子守礼,罔人而可为也?昔山左李氏,因逆旅主人拖其臂,则断臂以自洁。女虽自贞,而纤手已污,终属杂霸,岂曰行权。

兰岩曰:少年男女,一壁之隔,其窥探情动,亦所必有。乃遗女归宁,其母亦失于检点,致令出此丑态。乃舅乃母,不闻一惩其女之摩弄非理,而但笑少年之足创,其家教亦概可知矣。轻薄至死,夫谁惜此少年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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