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则欲言别,宋因挽之。女愀然良久,乃谓宋曰:“荷君雅爱,讵忍一刻睽隔,特势有所不能耳。知君达者,必不为怪,请以实告。儿辈非人,实花妖也。君苟不弃,祈至湖上,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即其下有菱花一簇,可并移归。勿伤其寸根片叶,置诸盆中,养以湖水,勿畜犬扰,勿接恶客,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宋且惊且喜,谨志之,遂纵之去。
旭日始旦,即荡小舟,遍阅花中,果有一茎,红俪朝霞,香逾冰麝,大亦倍于凡品。更验其下,有菱花迥异。即出重赏募渔人,并泥移归,培植巨瓮中。闭门谢客,终日卧坐其侧。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万虑纷然。
至第四日,闷而午睡,觉耳畔有拖裙声,视之,则二女已至榻前矣。相见惊喜。藕花曰:“蒙君滋养,感深五内。第资质脆弱,不任劳瘁,故数日苏息,不能动履。至君寂寞,诚不自安。”宋曰:“但得长聚首,何妨暂违颜?鲰生年来,如穷波斯,落落不称意,今得与二卿为偶,虽死不恨。”女曰:“君此心真堪心感,但能终守不渝,则怀与安虽败名,诚非无益于性命也。且名者,实之宾也。轻鸥泛水,起灭须臾,苟不行乐及时,纵活百年,如蜉蝣朝菌耳。即如儿辈,去千顷之广,而就一勺之多,辞镜湖之深,而居瓦缶之浅,非不知犹鱼游釜中,燕巢幕上,其安危无寿,天壤之悬殊也,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因贻宋诗曰:“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曛。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自此,三人如形影之随,不离跬步。二女极相恤,衣服履舄易着,不分尔我。
一日,宋他出,二友过访,不值。见盆中菱花秀异,采之而去。日暮宋归,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君不怜而救之,儿岂忍独生?”宋大恸,问何术以救之,女曰:“但培其根,每清晨为诵‘观音咒’九九遍,明年此际,可以再生矣。”宋如所教,至心持咒,时以湖泥培养,日夜不辍。次年复出。菱花忽至,虽觉瘦生,而姿态愈艳,相见悲喜交集,各叙间阔,刺刺不休。宋自得二芳,精神发越,形气清爽,读书一过,辄能默诵。
又一年隆冬,大雪盆冰,一夜寒冱,二芳不至,宋独居萧然,不测何故,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倏忽春尽夏来,藕花独至,形容憔悴,悉苦不胜。宋拥置膝上,为之拭泪整鬓,问:“何为孱弱至此?菱花安在,不与偕来?”女泣曰:“尚忆菱妹耶?已作冻鬼隔年矣。儿亦不耐严寒,虽苦不死,而奄奄一息,不久亦将辞人世,与君永诀矣。”宋一恸几绝,思之不置。赖藕花相伴,不至哀死。但藕花日渐瘠羸,宋又忧之,延医调治。医一见失志,诊其脉又甚异人,漫留药一刀圭,志其门径而去。虽去而日伺于门,冀其一面。
适宋又他出,是日薄暮,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丰姿绰约,与湖莲争妍。医不复能耐,突前抱持之,藕花骇而逸,纵身湖中。医慌持其足,足拍然而折。视之,藕一段耳,始知其妖幻。急告宋,宋大痛恨,趋湖上哭之,深恨医之选事,欲鸣诸官,佣奴劝阻曰:“明明妖异,虽之官,庸得理乎?”宋乃止。翌日,仍至湖上哭之。见一莲花浮水面,断藕犹存,痛哭抱归,种于盆,越宿即萎。乃具棺衾,葬之湖上,作《芙蓉诔》以吊之。遂髡缁为比邱,云游不知所终。
兰岩曰: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无分别耳。弱体柔肢,珍惜之且恐不胜,那当此庸医恶客,叠加损折哉?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也。
王 塾 师宗室某王子向问亭,方其未袭爵时,家有塾师王姓者,教授有年矣。往往作戏术,颇奇幻;偶一炫露,渐为家人所知。一日,与白之亲故夜饮,客曰:“此时安得鲜鱼汤啜之?”王曰:“易易耳。”乃觅一篮子,命馆僮提之,闭目绕地而走,僮且走且作摸鱼状形。有顷,王曰:“止!得之矣。”果得一鱼,长尺许,拨刺篮内。烹食之,味极鲜美,众诘馆僮何来此鱼,则云:“在水中摸得耳。”或又思市卖肴馔,王即取钱如价,置篮中,仍命僮闭目行。随见多品在篮,烹饪之美,如初出镬者,热烁唇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愚者惊其神,智者但谓其有搬运法耳。
居久之,王子忽患痨疾,日渐尪羸。易医数十,药石罔效。亲串中来探候者,进则相慰,退则共议,以为断无痊理。其母某福晋,只生王子一人,日夜焦愁,眠食皆废。或言王子之病,非俗医所能瘳,馆中王先生,法术玄纱,福晋倘能降心求之,彼必有以授手。福晋以为然,即使内监延王入,涕泣而道之,王正色力辞,以为不能。福晋跪请,声泪俱下。王请福晋起,俯首沉思,移时未决。福晋又再四拜恳,良久,王始许诺,曰:“明日当有以报命耳。”趋出,而嘱其馆僮曰:“无扰我睡,俟吾自寤。”遂引衾而卧,状若死人。
王子有山陵在某处,祖茔也。是夜二更后,守陵人有直宿者,瞥见一人,由甬道径入宫门,审谛之,则王先生也,大骇愕。隐念先生在城内,夜深来此何为?方冥想间,旋见殿上有人出迓,衣四团龙褂,拱王入殿,分宾主坐,执礼恭谨,似有所恳。王亦有言,相隔远,悉不能辨,但潜身屏息,于窗隙中窥伺之。俄闻门外呵殿声甚严,见侍卫多人,拥一王者入,像貌瑰丽,气度尊崇,冠履衣裳,皆非时制。王与殿上人,疾趋迎拜,同入殿中坐。王者居中,王居左,殿上人居右。王起坐再三,似代为殿上人请托者然,王者无言。少焉,忽闻一片喧嚣,见一人裸形,手将一人发辫,且打且行,同跪阶下,细视被将者,即王子也。殿上人趋步下阶,向其人哀恳求宽,复拜求良久,其人终不许。殿上人泣而入殿,王随趋下,向其人耳语数四,亦不允。王嗒然却回。既而王者出殿,当陛而立,开谕再三。其人不得已,始释手,痛哭而去,其声甚惨。殿上人拜谢王者及王,殊形感荷。已而王者去,王亦继去,殿上人送之出门,返入殿上,遂寂然无所见。
翌日入城,备述夜来事以报福晋,曰:“小爷病当愈矣。”福晋未遽信。无何王睡起,入告福晋曰:“昨为王子事,大费调停。盖王子之祖,在生时曾枉杀一渔人,渔人诉于冥司,冥谴先王当斩嗣,至王子即绝,以偿渔人之怨。吾感福晋之诚,竭力关说,始得暂免王子之厄,然夙冤未解,尚需建醮超度,方克解脱,幸福晋勿忘也!”福晋感谢,一如其教。王子病遂痊,自是,合府之人,敬王如神明。
一日,王子约王游西山,夜宿山中清话,蓦见一黑物,大如牛,蠕蠕而至。王见之大惊,急嘱曰:“知之矣。可先去,于某处某潭下待我,行将至矣。”物遽去。王子骇甚,问此胡为者,王叹曰:“吾以不自检束,每自炫露,今此物欲与吾较量,吾之厄也。此物法术至精,吾非其敌。然与之较必死,不较亦死,不能不与之较。请王子备棺衾,明日于潭侧收吾骨焉!”王子大惊,力止其行。王曰:“是无所逃避也,即当往矣。”言讫,唏嘘而往。
王子心不释,潜率家人十数,踵至潭边察之,不见踪迹,惟闻芦荻中奔腾迅跞,或见白光乱斗,横若掣电,旋若釶火,如数百金戈铁马之声。听之胆寒,见之股栗,直至鸡鸣始静。向晨入视,则箭攒黑物,遍身皆满,伏地不动;而王亦赤身僵卧潭边,须眉毛发皆尽。舁之以归,越宿始苏。细诘其故,乃知杀物之剑,悉须眉毛发之所化也。
王子每举以质人,博识者多以为剑仙之流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