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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编(10)

闽臬陈公,治绩素著。有幕下生曰卢某,实左右之,公亦敬礼弗衰,时时与同寝食。卢年未三旬,断狱精严,令人无从置喙。公之僚属,罔不诚服,卢遂傲睨一世。适邵武来一异人,庞姓芝名,字眉叟,寿登七秩而少好如弱冠。挟有异术,能与鬼神言,悉生人去来事。某太守荐之于公,遂驿送来省。其言如响,公甚尊信之,亦致之幕中。庞既入署,得与卢遇,辄数数目之,色若愀然。公疑焉,然以卢素倨慢,待庞无加礼,故如此,亦不甚介意。一夕与庞夜坐,闻鬼声甚惨,似在左近。公与侍者皆间,因骇然以询庞。庞笑曰:“此卢生之夙孽耳,于公固无害也。”公叩之,初不肯言,诘之再三,乃曰:“公忆蒲葵扇之已事乎?”公愕然曰:“颇忆之,而非予任内事也。”庞曰:“公虽未逮,卢生实司其事。渠以片言致戕二命,昨阎摩既已发勘,祸将作矣。”公询其期,答以三日。公遂默然不乐,然犹将信将疑也。侍人有善卢者,闻而惊,转以相告。时卢正因恶警,神思弗宁,闻之,益更怵惕。遂治具邀庞,敬求良策。庞已觉侍者漏言,坚辞不赴。卢乃移樽过庞,仪节谦恭,笑语款洽,迥非向之倨侮者,庞亦窃笑不言。酒酣,卢以言挑之曰:“君居闽地,亦知蒲葵扇一狱谁实断之乎?”庞佯笑曰:“此前司某公事耳!君言及之,当必有故。”卢因忾然曰:“予时已司刀笔,就事论情,推见至隐,乃人或以为口实,心殊不解。”庞闻此言,遂变色而作曰:“君至今日尚犹以为精当耶?二屈吁冤,九阍震怒,君之危若朝露,顾乃诩诩如此哉?”卢大怖,离席而伏,一时侍者皆惊愕。盖闽中素矜男色,诗礼之家生子而美,其防闲尤甚于闺人。某县一巨绅,生子女各一,皆有殊色。绅故崇尚名教,闲之维则。男女既及冠笄,尚犹中门未出,家之僮仆并未少识乌衣,而红颜者更无论已。一日绅他出,见仆执蒲葵小扇乘凉于门侧,绅亦漠不关心。阅数日,过女闺中,案头适有此物。取视之,上题五言绝,墨迹犹新,而诗鄙俚可笑。绅心犹未甚疑,及诘其女,则曰:“弟适携来,云系某仆者,不知何人所书,读之令人喷饭。父亦曾见之耶?”绅微颔之,而疑乃顿起。时内外隔绝,仆之物无因而至,致以为讶。然思仆之妇服役门中,物或有所自来,遂不复根究。乃父出而子入,姊弟又以为笑柄,评眛许时,女因语弟,使更之。弟初不欲,既而念少年章甫忽等巾帼女流,亦深闭而不得出,不觉抑郁。乃以清水涤其墨,取笔大书一绝曰:“雄飞原有志,雌伏固无妨。倘借春风力,飘摇出画堂。”吟成,姊弟又笑语良久。而惧为父见,遂并是扇藏于中,即绅亦不甚记忆矣。明年,绅将有远行,以门客某综理外事,即馆于家,其素所亲暱者也。时值溽暑,蚊聚成雷,客索一物为驱逐,乞之于内。绅子无以应,偶见此扇,即以付之,亦顿忘扇头所书矣。客挥箑竟夜,晨起,仆瞥见之,诧为己物。及读诗则又非是,遂置之。乃客当未冠,时实以色宠于宦,故今犹以家寄托。是日见仆错愕,取扇观之,不觉大惭,遂疑绅子为嘲己,思以报。及绅归,故以扇置其前,且言公子所赠者。绅本有疑,于是见之大恚。客又言公子每夜出,未知焉往,忝在腹心,不得不告。绅益怒,入内呼其子,将施鞭扑。幸女锐身自任,极力辩白,书扇有时,与扇有据,宵行又莫须有之说,绅乃释然,反下令逐客。客遂无颜,鼠窜而去。又逾年,绅遂为其子缔姻于某宦。既纳采矣,客知之,因衔旧怨,携扇造宦,凿凿言之。宦又迂腐异常者,乃以乞书为名,向婿丐字数行。绅不知,命子与之。宦比观,字迹吻合,竟遣媒妁绝其婚。绅不能平,争论数四,遂涉讼。然在主斯狱者,犹以诗有可解,事有可疑,闻之中丞,藩臬亦命为之调停。而卢适入幕,见之即笑曰:“此地素有此风,已不可长,况绅家而亦为之耶?”因命取扇入署,草书一行于上曰:“既甘雌伏,何必雄飞?其人之品从可知,其人之婚礼宜绝。但存宦体,仰即断离”,云云。绅得此,惭赧无地,归即痛挞其子,逼使成招。子竟无以明,刎脰而死。女恫曰:“予实使弟为之。今若此,是予杀之也。”女遂亦投环。绅救之弗及,气忿成疾,竟以病废。而人犹喧传其丑,罕有识其冤者。是狱已隔数年,卢忽梦己持蒲葵扇,将有所书,身侧一女鬼,项拥素帛,哀哀而哭。及寤,寸心惊悸。又闻人言,故折节于庞,以冀悻免。庞既责之,更力辞曰:“此狱既已定案,亦如君之铁笔,不能动摇。但因造言之客,时近大贵之人,鬼不得前,故君亦少延残喘。今渠已南下,覆舟于江,命无可逃,岂君尚能独缓乎?”言已太息。卢又流涕以请,兼以老母为言。庞不觉侧然曰:“只余一线,君自为之。”乃屏去左右,耳语曰:“某客为鬼所迫,因投于相国门下,乞为亲随,朝暮侍侧,故得苟免至今。刻闻阎君将转生人世,地府缺员,限以三日之期尽结旧案,君能得我公卵翼,同宿数宵,或藉以免亦未可料。此仆泄天地之秘,深有罪愆,明晨亦将他适矣。”卢闻此语,深信弗疑。及陈公退食,即号泣乞救。公诘之,乃具以告。公以咨庞,对曰:“以公之福德,不难庇护此一人,济与弗济,请从之。”公乃慨允,命人移卧具于卢室,与之对奕,直至夜分始寝。果无一事,即鬼声亦不复闻。达旦而起,阶头砌畔俨有绳索痕,侍者皆以为异。及公出,庞即承迎,将辞归邵武。公留之,坚不受命,不得已而饯之衙斋。临别,庞语卢曰:“剩此两夕,君亦切勿自误。”卢敬诺,庞遂遄发。乃公至次夕,手谈既倦,因与卢坐语。夜半将眠,侍者亦多偷安,俄闻帘钩微动。公固有戒心,亟视之,则黑气两团恍若淡雾,森森然直冲卧内,竖人毛发,视卢已木坐如痴,公骇然,厉声呵逐,其气顿敛,仿佛如人,侍者皆见之。则一男一女,年约十六七,分跪于公之坐侧。公未及询,女即禀白曰:“蒲葵扇一案,公亦当洞鉴其冤。今卢某已罪无可逭,请公出此户,勿庇凶人,反使震公左右。”公时已气馁,强诘其名,则某绅子女者是也。公乃徐曰:“亡之,其命矣夫!”遂起而趋出。卢虽迷惘,犹思挽留,公乃以更衣辞之,亟返内署。少顷,使人睹之,则报曰:“卢先生已长逝矣!”公益震眜,不敢复履其室,惟命纪纲以衣衾敛之。已而询其死状,则长跪中庭,宛如向人乞命者,且口鼻有血痕,及殁而膝犹未伸,筋骸拘挛,遂拳曲而纳于榇。驰书浙右,召其眷属,厚赙之,令载以归。然在公已如失左右手矣。幸即报升方伯,仓卒离任。复遭庞于途,公知其异,挽之晤言。因询卢之所在,并两夕顿异之由,颇加怨怅。庞正色曰:“初某以公之德政绰有可观,故以节钺卜之,谓不妨庇兹小丑。讵意庭训弗严,卢殁之日,公之长君受人暮夜之金,诬一良妇永沉囹圄,上帝因减公之禄籍,以父子至亲故也。以是匿迹之鬼因而现形,且冒眝而不顾。微公知几,亦将抱恙。非某误公,实公之自误耳!今卢已遍历冥罚,转眞人世,不再如向之得意已!”语竟辞去,公甚惄然。时公之冢子已莅任某州,因走伻以书询之,坚讳曰无,公因此郁郁弗快。无何,以公务降补盐道,未任而卒。

外史氏曰:甚哉,福必以德,而后能神钦而鬼伏也。陈公为子减禄,鬼即相逼而来。德者福之基,可不务乎?至蒲葵一扇,虽可招风,苟非卢专主,其事亦未必无由昭雪。任性失出尚当显罹阳刑,仅受冥罚,犹为侥佯。惟阎君亦转生人世,当亦授何职,殊属不经。每欲起眉叟而问之,又虑九天十天莫定所居,亦徒怀索解之意而已。

○ 诗妖

济南汤敬一,素业诗,所作有杜陵风致。一时苦吟之士,皆慕其名,每获佳篇,如逢拱璧。汶上李子,藏其稿百余首,非契友罕得一观。然李之所为,不第绝不似杜,抑且绝不似汤。呓语盲词,读者欲呕。而李辄大言曰:“汤以杜为师,予以汤为师。古今诗学之传,只此一线,区区元白,直将奴隶视之矣!”同袍者无不窃笑。一日诵汤吟草,方且狂呼,闻有人笑曰:“汤居杜下,子实高出杜上,何为击节如此?”李大喜。视之,见一物挺立于前,巨角劖牙,高逼屋梁,形状丑恶,骇极欲仆。强叱之,物忽不见。乃由是李益自负,舍汤与杜,别成一家言。且大书于门曰:“子美若生应下拜,敬一虽在敢齐驱。”见者益嗤其狂妄。忽于深夜有二八少女款李之斋,李启户谛观,貌绝妖冶,而态更骀荡不群。私心爱慕,延之入,叩所自来,答曰:“儿家居浣花溪畔,与草堂为邻,昨自蜀中流寓山左。生平酷嗜杜诗,欲得仿佛者而事之。闻君子又高出杜上,倘赐一律,愿侍终身。”言已,敛衽而拜。李愈大悦,遽请命题。女袖出红巾,色甚娇艳,随铺于几上曰:“以此代楮,即景可赋也。”李不自揣,信笔涂鸦。甫一起,女即颦蹙,连唤奈何。次句复然。竟不俟其终篇,揽巾入袖,曰:“坏儿家罗帕矣!此等劣句,只宜以厕中败纸书之。所谓翘然杜上者,竟如此耶?”李大惭。心虽忿忿,然因爱不暇为嗔,反笑而谢过。女意似流连,徐曰:“君欲学步篇章,盍与妾共处三五夕,或可成诗。否则,遗矢地上,犬且置之矣。”李愈抱愧,而幸其下榻,遂无一言,惟促之解衣,两相欢好。及寝,李忽顿忆前事,因举鬼物所赞者,聊以解嘲。女乃戏握其具,曰:“君不知耶?渠言高出肚上者,殆即此耳!”李亦大悟,不觉失笑。女虽鄙李之才,而情意浃洽,备极缱绻。因嘱曰:“君无诗肠,但有妾在,杜老诚不能及,温、李尚不足道也。万勿轻泄,泄则不祥。”李亦姑颔之。晨起,旋失女之所在,李犹似信复疑。及有所触,将欲挥毫,恍惚中如女在侧。吟成则句新语隽,非复吴下阿蒙,自视亦觉刮目。又出以示人,咸惊曰:“子今者虽仍杜下,已俨然居夫汤上矣。”李乃知女言非罔,自此与女寝处,几无虚夕。后值同人高会,汤适远来,亦与席。主人出一轴求众题咏,展视之,则美人春睡图也。汤乃逊李,李亦固辞,众议令各赋一章,先成者书之,李竟一挥而就,曰:“遮莫春愁重,终宵有醒时。却因香梦远,故向画图欹。百啭莺难唤,三眠柳不移。但憎舒又卷,睡损海棠枝。”稿甫脱,众皆抚掌,汤遂为之阁笔。既题复饮,汤故有心,乃以言挑之曰:“君才敏捷,夙所服膺,第不能工稳如是。今日之事,仆窃有疑,惟君其教之。”李时已半酣,乃笑曰:“君亦故为癰谦,岂落霞孤骛遂足辍子章之管哉?虽然,仆以前所为亦殊梦梦。近有奇遇,始觉挥洒自如。”因述女之踪迹,且极其详,众咸骇异。座中一达者,忽愀然曰:“君之祸不旋踵矣!此女必诗妖也,夜慑君之精气,昼复炫君之灵明。英华尽泄,津液将枯,冀享中寿犹难,矧夫长年厚福哉!”李乃大恐,敬求良策。达者与众皆曰:“远之自可以免。”李为首肯,归即移卧具于内,不敢复宿萧斋,盖不入闺中者已三月矣。细君大悦,剪烛晤言。女忽现形而来,吽吽然戟指而数之曰:“妾何负于君,而泄吾事于广众,使迂儒目妾为妖。妾诚妖,诗人畴不赖予,竟相与鄙薄如此耶?”语次,面目顿更。李视之,则故巨角劖牙,形状丑恶,即谓己高出杜上之怪也。大骇,与妻俱仆,家人力救之。有顷始苏,犹呕血数升,病极危殆。延医投以参苓,半载始愈。然有时一觞一咏,又依然向之覆瓿物矣。李遂抱恨终身,绝口不言一杜字。

外史氏曰:东施效颦,竟掩西子,非笔下有神,腕底有鬼,将必不能如是。但女以才色惑人,庸免斥之为妖。不然,得一日之名,乌用享期颐之寿?达者具旷世之识,当不以危言相耸动也。

○ 变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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