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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编(7)

刘嘏,字天锡,嘉善人。年仅弱冠,名噪一时,岁试辄前列,同袍者咸推重焉。崇德李氏,巨富家也,慕其文誉,以重币聘至,为子弟指南。天锡齿虽卑,而循循善诱,师道克敦,主人亦心悦诚服。嘉平将解馆归省,李氏又坚约以来岁。时天锡以家贫未偶,有母尸饔,心窃以为忧。计将归里毕姻,俟井臼有人,然后出。遂以他故力辞,而主人早窥其隐,乃毅然曰:“先生其有内顾之忧乎?然文人花烛洞房,必俟金榜,方为快事。青灯固未可厌也。倘虑太夫人在堂,无人陪侍,寒家颇多粗婢,即请遴选一二人,前往服役,予亦无所吝。”而天锡素怀壮志,诚如主人言,今因母老而计及此,初非本心。迨闻主人语,喜出望外,而中有未安,故嗫嚅不即首肯。主人因笑曰:“先生岂虑予索值哉?俟贵后相偿未晚也。”遽出侍婢数十人,俾天锡自择。天锡熟视良久,皆妖艳异常,不敢祗受。主人促之再四,乃指一玄色衣绛裙者,顾谓主人曰:“此子愿以见惠。”主人哂曰:“色不甚佳,先生何取于此?当副以丽者。”即指一藕丝裳绿衣者,并以相赠。亟起入内,自检券契,尽以畀之,谓天锡曰:“吾不使先生有后忧也。”遂命二婢叩拜天锡,使以主礼事之。天锡少年持重,见二婢均有殊色,益以名教自闲,不敢少纵。辞主人启行,即另觅一舟,以载二美,言笑亦来尝轻通。归见其母,母故世家女,训子素有义方,一旦见二尤物,即诃之曰:“老妇精力尚健,提汲可以亲操,安用此纤弱者为?且汝学业无所就,便欲效寇莱公,以蒨桃自损其名耶?”天锡伏地请罪,因白主人诚意,弗克辞。母终不喜,另居二婢于室。元夕甫过,即遣天锡赴塾,不少稽,且私谓曰:“见可欲而心不乱者,惟圣人能之,吾子恐不逮此也。”二婢一名湘瑟,即衣藕丝裳者;一名琴心,则玄色衣者;俱善音律,为主人所钟爱。湘瑟尤聪慧可人意,而主人器重天锡,知非凡品,故以之持赠。天锡母茹苦自甘,饔飧皆身为之,不轻役二婢。知其素解之无,遂躬亲教读,授以内则及女四书,课若严师,咕哔终日,二婢亦甚乐之。一夕,母忽谓之曰:“汝曹亦因贫致此,岂甘为人下者。既承贤主人惠归予家,必不忍令汝居妾媵之列。俟少娴妇道,遣嫁良人,庶毕汝终身之事。”琴心闻母言,默然不语;独湘瑟颜色惨改,若不胜忧者。及归室,私语琴心曰:“我辈奉主命遣事郎君,意固有在。妹观郎君,器宇纯粹而高明,当非久困寒毡者,因自谓此身可托矣。适闻太夫人命,意似不能相容,命之不辰,又将安往?倘舍玉堂金马,而事瓦犬土鸡,姊能之,妹实不能也。”琴心亦潸然泣下曰:“然。”遂相对癹悒,竟夕僝僽。无何,二婢皆病矣。刘母罔知其由,亟为延医诊视,云系忧郁,内伤其情。服药如水沃石,未三月,琴心小愈,而湘瑟遂卒。临逝之日,启刘母曰:“湘瑟以卑贱之躯,得侍太夫人左右,饮食教诲,恩戴高天。今不幸而长辞,亦其命也。虽然,太夫人则未谅湘瑟之心,是以不克遂湘瑟之愿。湘瑟殁后,若能葬于刘氏茔侧,使得如骥尾之蝇,则素心遂矣。”又顾琴心曰:“姊自趋趁,不可同效无益之死,有负主人严命也。”言已而瞑。琴心恸绝复苏,刘母亦甚哀之,为市榇以殓。如其遗嘱,葬以坟园隙地。事毕,将浼人驰告于子,而虑分其文心,遂不果。天锡居主人家,馆谷较前倍丰,课业亦较前倍进。宾无权舆之叹,主无倦教之忧,相视莫逆,俨若一家。时值新秋,淫霖数日。一夕,生徒散后,月色微明,天锡倚栊凝眺,偶吟子美对月一联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因笑曰:“此老兴殊不浅。”语未毕,身后有人低谓曰:“郎君亦怜此苦况耶?”天锡愕然,回身瞻视,则湘瑟蹙黛立于灯前。天锡大惊曰:“汝何以至此?岂怀旧主人之恩,逋逃以归耶?”湘瑟直前裣発,愁态可掬,逡巡而对曰:“非敢如是也。”因述己与琴心致疾之由,并已身死之故。且言今在冥途,终以未得事君为恨。感蒙地下主者,怜婢子苦衷,俾得自由,乃随风至此,以了生前未遂之愿。盲已涕泗,拜伏于地。天锡益惊,且悲其死,命之起。温颜以却之曰:“闻若之言,情实可悯,致汝殀谢,实予之辜。但予有慈命在身,且承先人后,不敢以钟情致于不孝。幸为予谅,往生他方,予归当临穴吊汝。”湘瑟闻此,即正色答曰:“郎君何过疑婢子?即婢子在生,犹不敢以贱躯上辱君子,况今已归泉下,实为幽阴之质,而敢别存邪念哉?兹之来,亦期奉侍琴书,少释隐憾,万勿虑及其他,令婢子益增惭赧。”天锡见遣之弗去,又深感其情,遂留之。湘瑟执事惟谨,天锡读则瀹茗剪烛,曼立于旁;吟则磨墨濡毫,敛袂以待;与之语,即肃容以对;不与之语,即含笑无言;自始至终,了无倦色。夜将半,天锡欠伸,湘瑟拂榻布衾,以待天锡卧。己亦不眠,为之整几上未掩之编,添炉中将烬之篆。事已,默坐于侧,寂无欬声。天锡甫转侧,即来问讯,兼以纤手扶其衾,爱护若婴儿,似虑夜风侵者。天锡深感之,遣使别榻就寝,答曰:“夜台固无寐者,君姑高枕,勿以婢子为虑。”天锡亦不之强,而竟夜勤恳,可谓忠爱之至矣。侵晨,天锡犹未起,几屏琴剑早无纤尘。及起,又为之整卧具,奉裳衣,视天时之寒暖而进之。未及辟户,肃然告退,曾不知其安往。主家亦有侍者,入见馆中精洁,窃疑先生所为,心衔其德,而未悉其手不烦麾也。及夕又至,习以为常,天锡不言,人亦莫识其踪迹。暇困诘其里族,对曰:“婢子亦嘉善人,与郎君同乡里。父以赌荡产,售婢子于外邑。蒙主人豢养,今已五易裘葛矣。家本贾姓,初无名者,瑟则主人所字也。”天锡念为桑梓,益加爱重。一日值重阳,主人设宴,天锡沉醉而归。室无他人,惟湘瑟在侧,乃乘兴谓之曰:“知汝善歌,胡不为予一奏?”湘瑟正容对曰:“婢子非故为藏拙,实不敢以声色惑郎君,致背太夫人之慈训耳。不然,已为之多时矣。”天锡遂不复言,即就枕。翌日,语湘瑟曰:“予昨被酒,见汝几不自持。微若言,能不陷为轻薄子耶?”益优礼之。天锡自得湘瑟,侍从有人,灯底谈心,床头论古,虽未及私,较前颇不岑寂,只恨其不复生。岁杪又解馆归,以学使者将下车,遂辞不再就塾。主人乃大张绮席,饯之于萧斋,召优演剧,欢饮终宵。以是未得与湘瑟言别,亦不复出见,心恒怏怏。及归见母,询知湘瑟果卒,琴心甫扶杖而起。心感二婢,而不敢言于母。乃母因湘瑟之卒,不胜浩叹,遂谓天锡曰:“汝宜奋志,倘得月桂一枝,即以琴心备小星亦无不可。”天锡与琴心闻之,皆窃喜。因念湘瑟不置,既以杯酒浇其墓,兼作悼亡诗以哭之曰:“花月两无情,情痴仅见卿。不随流水去,忽傍彩云生。人既留余恨,天应鉴积诚。倘能回玉貌,来伴许飞琼。”自是幽斋独坐,辄望其来,而竟不至。比及秋闱战胜,将谒房考谢公,即崇德令也。夜宿舟中,忽梦湘瑟靓妆来谢曰:“感郎君临吊,铭刻五中。近又折桂天边,益惬所愿。然妾向者欲图其侧而不能,今后将处君正室矣。”言已不见,天锡深以为异。及入见谢令,适有巨绅某公亦在座,询及榜名,愕然曰:“咄咄怪事。”令与天锡请其故,笑曰:“事涉不经,不可以闻之儒者。”坚叩之,始曰:“老夫昨得女孙,一生即能言,谓人曰:‘嘉善刘嘏,吾夫也。幸与之约,勿令寒盟。’老夫恶其不祥,命溺之。其父母不忍,力劝乃止。今遇刘君,姓氏吻合,讵非异闻?今亦姑付之一笑。”乃天锡惊喜,亟请间倩师执柯。令与某公皆不欲,曰:“君能为韦固耶?俟此呱呱者成立,则鬓已皤矣。”天锡固请,始笑而从之,犹以为桐圭之戏。天锡遄归告母,请使委禽,母艴然曰:“汝非失心,何竟至此?且予老矣,亟于抱孙,谁能徐徐待之?”天锡力请再三,愿以琴心摄阃政,誓不他婚。母不得已,乃听焉。纳采至公家,咸嬉笑以为异事。明年,天锡登上第,历官馆阁。岳家为之语曰:“三岁为妇,即受荣封,大奇!大奇!”天锡既以琴心主中馈,家人亦事之如内子。凡十有五年,女甫十七,即于归,时天锡已去强仕不远矣!亲迎成礼,女貌既婉丽,而语言态度无不酷肖其前生,益征其为湘瑟无疑。女遇琴心独有恩,不以妾视之。虽未及事姑,而岁时祭祀,涕泣若不胜情,亦不解其何以然。一日,忽谓天锡曰:“睹君状貌,恍若熟识,绝似何地相遇者。但妾自幼至长,未离闺闼,此中实有天缘耶?”天锡笑曰:“卿试思之,当亦有故。”女沉吟良久,恍然曰:“是矣。闻妾甫生即能语,先祖深恶之,将置妾于死地。父母惧,饮以犬血,遂不复言,迄今犹仿佛一二。”天锡因缅述其颠末,且戏之曰:“若以婢学夫人,何幸如之?”女始顿悟,回忆本来,一一胥如梦寐。乃命人厚其棺槨,迁葬湘瑟于南山之阳。后李氏之子曰佩绶、佩绂,皆藉天锡教授,并登科第。天锡今已五旬,夫人仅二十余,倡随无间,不啻少年琴瑟焉。里人王绍濂为作传,以行于世。

外史氏曰:婢之奇,至湘瑟止矣。死生不易其心,惟以不得事夫子为恨,千古侍儿,应推第一。而天卒报之以花封,志亦毕偿于再世。为善降之百祥,岂虚语哉?独惜主人如李氏,而竟不传其名,令人弗克识荆,是亦天壤间一恨事。

○ 卷二

桃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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