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舅母给大舅呼拉拉生下了一连串的孩子后,他还学会了织毛衣,全家人的毛衣全是他一个人织的。大舅从此浑身沾满了酱醋味,而舅母就变得更像个男人,当然这也缘于她不会干女人的这些活计,一个家庭总得有个人操心这些,大舅就像当年选择了支边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替代齐贤支撑一个家庭的琐碎事。这还不算,大舅还变成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柔弱男人,动不动就动了真感情,泪水涟涟的,根本不像个男人了。这与他当年支边走时不回头看自己生母一眼简直判若两人。
我一直弄不明白,人怎么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快,快得叫人接受不了。
我母亲曾给我说,你大舅这个人从小就是个怪人,他怎么变都是有目的的,没有目的的事他不会干的。如果说他当年支边装成很革命的样子,目的是为了当典型在支边青年中混个一官半职,那么后来钻错了帐篷娶了个像男人的妻子,这个妻子再怎么像男人,但毕竟还是个女的,他为什么一下就能变成不像个男人呢。就算他们夫妻中必须要有一个得有个女人的样子,哪么齐贤就可以再变一变嘛,由像男人的女人再变得像女人的女人,不是比男人变得像个女人更方便更直接也更简易吗。但大舅却心甘情愿首当其冲地承担了这个角色,他除了遗憾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条件外,其它能做的事他都做了,并且多少年都毫无怨言。我一直都想不透大舅的变化怎么会是这样的直截了当,最初以为是大舅当不成连长了才如此破罐子破摔的。
直到有一年,我当兵到了新疆,真正见到大舅和舅母后,才发现,大舅的变化其实是说明他是一个非常能忍辱负重的伟大男人,因为我所看到的舅母比我想像中的更像男人,长相就不说了,如果不是一头粗硬的较长一些的头发,初一看是没有人会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女人,就算相信也会认为是没有女性特征或者特征不明显又朝反方向发展的女人。舅母粗着嗓门大喊大叫时,两腿叉开一付彪悍雄性十足的样子坐在我的面前,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舅母不是男人真是极大的资源浪费。舅母一个劲地抽烟,烟头扔的满地都是,也从不见她动手扫过地,动不动还对大舅大发脾气,指挥来指挥去的,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在她的这种派头下,大舅不变才怪呢。任何男人都会在这种女人面前改变过来的,又在当时社会状况下,大舅又是离过一次婚的,要把家撑下去,只有变了,不然,两个同样强悍的“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爱、生子,一个不做让步,怎么能有那份耐心过得下去呢?
我只好用这种理由,来替大舅的变化开脱了。
大舅的感情本来就是脆弱的。有些强硬的派头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比如支边走时的那副样子,还不是他想当个典型?后来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他赶回去哭得都昏死了过去。后来的事实更能证明大舅脆弱的一面,就是他的大儿子当兵走的时候,舅母没什么表现,倒是大舅哭得像个泪人,并且还哭出了声。在大儿子临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等儿子睡熟了,一个人在儿子的床前流着泪坐了一夜,天亮时倒叫舅母发现了这一切,扯着嗓子骂他,儿子只是去当兵又不是去蹲监狱,有这个必要么,没出息!
到了大舅的二儿子高中没毕业,回到家里又不下地干活,在自己的房门上贴了个“闲人免进”的字条,每天关着门据说是捣鼓着在写诗歌,决心大得似乎非要捣鼓出一个诗人来不可。其实他自己看上去就是个闲人的样子,在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的,人家都骂他不务正业,是二流子,他却不以为耻,相反说别人什么都不懂,他这是在体验生活,体验生活是诗人的必经之路,那模样倒好像他已经是个诗人了。当然后来诗人是没诞生,诗人是得有点天分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天分,又画开画了,赖着大舅买了一个画夹,就背着那画夹晃来晃去,头发也留得老长,那架势俨然就是一个搞艺术的了。最终艺术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又扔掉了画夹,整天像个婆娘似地串门,今天去东家,明天又去了西家,东家长西家短的,倒惹出了不少是是非非,最后叫他娘就是我的舅母狠打了一顿。我舅母这个人不仅是人粗性子粗,心也是可以下得了狠的,打得她这个儿子差点成了残废。我的这个表弟看上去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却是很有骨气的,待身体恢复得能下地走路了,便坚决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塔尔拉,从此一去不复返,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音信。
儿子的出走,打击最大也最伤心的却是大舅,他像疯了似的,四处托人去找,当然没给我少添麻烦。三年了,大舅没有找到儿子的踪影。两个女儿还在上学,大儿子当兵不在身边,给他分担不了任何伤感,他只有伤心落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舅母却表现出很大气的样子,很漠然的对待着每一天。舅母的冷漠叫大舅更受不了,都说儿是娘身上的肉,为什么儿子无影无踪,这个娘却一点都不在乎呢?他和舅母吵闹了多少回,又每回都吵不过,打可能也打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生了几年的闷气,终于落下了胸闷的顽疾。在小儿子失踪八年后的这个秋天,大舅突然从外出打工的人口中得知小儿子的消息,然而这个消息非但没有使日思夜想儿子的大舅兴奋得跳起来,相反,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跌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起来,直到不久的一天,带着极大的遗憾喊着小儿子的名字离开了人世。
因为这个带来的消息说,我的这个表弟已经在外面遇到了车祸,到处贴的是寻找其家人的启示。我的舅母就是那个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她的声音还被我的同事误认为她是个男人。她打电话是叫我去帮着他们认领表弟的尸体。我去交警队办了手续,到医院的太平间去认尸体,尸体是个像大舅一样大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表弟那年最多才二十七岁,通过验证,这个尸体确实不是表弟的,这就证明表弟还活在人世,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这样的证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舅母是无所谓的态度,而会在意这个的人只有大舅。但大舅已经被这个误传的消息害了性命,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大舅走了后,塔尔拉的许多人有时想起大舅来,他们没法给大舅这个人下定义。怎么说呢,大舅在支边走时能用那样决然的态度对待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像个常人;后来当了连长,娶了全团最漂亮的杜丽,以为会前程无量,却阴差阳错地钻进了像男人一样的女人齐贤的帐篷,为此还和杜丽离婚娶了齐贤生活了一辈子,这叫人们想不通;娶了齐贤后,他却由一个阳刚十足的男人变得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叫人更不可思议。所以对大舅这个人,没法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他变化得太快差异太大,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真实的一面。
这些话都是我从大表妹的口中得知的。这时候的大表妹已经出落得像她妈一样高大粗壮,但比她妈要多一些女人味。她到城里自费上了大学,有了一些大学生的样子了,我经常可以见到她。有一次,我们说起大舅来,我问大表妹,有没有想过她的爸爸,她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可想的,我爸活着时,我们就当看不见他,现在他都不在了,谁还能想起他呀!
我愣了半天,有关我的这个大舅,再没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