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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二十四滦阳续录六(2)

数皆前定,故鬼神可以前知,然有其事尚未发萌,其人尚未举念,又非吉凶祸福之所关,因果报应之所系,游戏琐屑,至不足道,断非冥籍所能预注者,而亦往往能前知。乾隆庚寅,有翰林偶遇乩仙,因问宦途,乩判一诗,曰:春风一笑手扶筇,桃李花开泼眼浓,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茫不省为何语,俄御试翰林,以编修改知县,众谓次句,隐用河阳一县花事,可云有验。然其余究不能明,比同年往慰,司阍者扶杖蹩躄出,盖朝官仆隶,视外吏如天上人,司阍者得主人外转信,方立磗上,喜而跃曰:吾今日登仙矣。不虞失足,遂损其胫,故杖而行也。数日后微闻一日遣二仆,而罪状不明,旋有泄其事者曰:二仆皆谋为司阍,而无如先已有跛者,乃各因饰其妇,俟主人燕息,诱而蛊之。至夕,一妇私具饼饵,一妇私煎茶,皆暗中摸索至书斋廊下,猝然相触,所赍俱倾,愧不自容,转怒而相诟,主人不欲深究,故善遣去。于是诗首句三四句并验,此乩可谓灵鬼矣。然何以能前知此等事,终无理可推也。马夫人雇一针线人,曾在是家,云二仆谋夺司阍则有之,初无自献其妇意,乃私谋于一黠仆,黠仆为画此策,均与约是日有暇,可乘隙以进,而不使相知,故致两败,二仆逐后,黠仆又党附于跛者,邀游妓馆,跛者知其有伏机,阳使先往待,而阴告主人往捕,故黠仆亦败。嗟乎!一州县官司阍耳,而此四人者,互相倾轧,至辗转多方而不已,黄雀螳螂之喻,兹其明验矣。附记之以著世情之险。

余官兵部尚书时,往良乡送征湖北兵,小憩长新店,旅舍见壁上有归雁诗二首,其一曰:料峭西风雁字斜,深秋又送汝还家,可怜飞到无多日,二月仍来看杏花。其二曰:水阔云深伴侣稀,萧条只与燕同归,惟嫌来岁乌衣巷,却向雕梁各自飞。末题晴湖二字,是先兄字也。然语意笔迹,皆不似先兄,当别一人。或曰:有郑君名鸿撰,亦字晴湖。

偶见田侯松岩持画扇,笔墨秀润,大似衡山,云其亲串德君芝麓所作也。上有一诗,曰:野水平沙落日遥,半山红树影萧条,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风味悠然,有尘外之致。复有德君题语,云是卓悟庵作画,即画此诗意,故并录此诗。殆亦爱其语也。田侯云悟庵名卓礼图,然不能详其始末,大抵沈于下僚者,遥情高韵,而名氏翳如,录而存之,亦郭恕先之远山数角耳。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后人挹想风规,生其效法,是即维风励俗之教也。其间精灵常在,肸磘如闻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凭以猎取血食者间亦有之。相传有士人宿陈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黄昏后冥色苍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树之下叩其乡里名姓,其人云:君勿相惊,仆即蔡中郎也,祠墓虽存,享祀多缺,又生叨士流殁,不欲求食于俗辈,以君气类,故敢布下忱,明日赐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询以汉末事,依违酬答,多罗贯中三国演义中语,已窃疑之。及询其生平始末,则所述事迹与高则诚琵琶记纤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语之曰:资斧匮乏,实无以享君,君宜别求有力者。惟一语嘱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后汉书,三国志,中郎文集稍稍一观,于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面赧彻耳,跃起现鬼形去,是影射敛财之术,鬼亦能之矣。

梁豁堂言,有客游粤东者,妇死寄柩于山寺,夜梦妇曰:寺有厉鬼,伽蓝神弗能制也,凡寄柩僧寮者,男率为所役,女率为所污,吾力拒,弗能免也,君盍讼于神?醒而忆之了了,乃炷香祝曰:我梦如是,其春睡迷离耶?意想所造耶?抑汝真有灵耶?果有灵,当三夕来告我,已而再夕,梦皆然,乃牒诉于城隍。数日无肸磘,一夕梦妇来曰:讼若得直,则伽蓝为失纠举,山神社公为失约束,于阴律皆获谴,故城隍踌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称将诣江西,诉于正乙真人,则城隍必有处置矣。如所言具牒投之,数日又梦妇来,曰:昨城隍召我,谕曰:此鬼原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摄汝也。男女共居一室,其仆隶往来,形迹嫌疑,或所不免,汝诉亦不为无因,今为汝重笞其仆隶,已足谢汝,何必坚执奸污,自博不贞之名乎?从来有事,不如化无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则此案结矣。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则已,何必定与神道争,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问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诉天师,即作是调停?曰:天师虽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诉,可以奏章于上帝,诸神弗能阻也。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两造均可以已耳。语讫,郑重而去,其夫移柩于他所,遂不复梦。此鬼苟能自救,即无多求,亦可云解事矣。然城隍既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聪明而不正直乎?且养痈不治,终有酿为大狱时,并所谓聪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田白岩言,济南朱子青与一狐友,但闻声而不见形,亦时预文酒之会,词辩纵横,莫能屈也。一日,有请见其形者,狐曰:欲见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见,欲见吾幻形耶?是形既幻,与不见同,又何必见。众固请之,狐曰:君等意中,觉吾形何似?一人曰:当庞眉皓首。应声即现一老人形。又一人曰:当仙风道骨。应声即现一道士形。又一人曰:当星冠羽衣。应声即现一仙官形。又一人曰:当貌如童颜。应声即现一婴儿形。又一人戏曰:庄子言姑射神人,绰约若处子,君亦当如是。即应声现一美人形。又一人曰:应声而变,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独示真形乎?大笑而去。子青曰:此狐自称七百岁,盖阅历深矣。

舅氏实斋安公曰:讲学家例言无鬼,鬼吾未见,鬼语则吾亲闻之。雍正壬子乡试,返宿白沟河,屋三楹,余住西间,先一南士住东间,交相问讯,因沽酒夜谈。南士称与一友为总角交,其家酷贫,亦时周以钱粟,后北上公车,适余在某巨公家司笔墨,悯其飘泊,邀与同居,遂渐为主人所赏识,乃摭余家事,潜造蜚语,挤余出而据余馆。今将托钵山东,天下岂有此无良人耶?方相与太息,忽窗外呜呜有泣声,良久语曰:尔尚责人无良耶?尔家本有妇,见我在门前买花粉,诡言未娶,诳我父母,赘尔于家,尔无良否耶?我父母患疫,先后殁,别无亲属,尔据其宅,收其资,而棺衾祭葬俱草草,与死一奴婢同,尔无良否耶?尔妇附粮艘寻至,入门与尔相诟厉,即欲逐我,既而知原是我家,尔衣食于我,乃暂容留,尔巧说百端,降我为妾,我苟求宁静,忍泪曲从,尔无良否耶?既据我宅,索我供给,又虐使我,呼我小名,动使伏地受杖,尔反代彼揿我项背,按我手足,叱我勿转侧,尔无良否耶?越年余我财产衣饰剥削并尽,乃鬻我于西商,来相我时,我不肯出,又痛捶我,致我途穷自尽,尔无良否耶?我殁后不与一柳棺,不与一纸钱,复褫我敝衣,仅存一裤,裹以芦席,葬丛冢,尔无良否耶?吾诉于神明,今来取尔,尔尚责人无良耶?其声哀厉,僮仆并闻,南士惊怖,瑟缩莫措一词。遽噭然仆地,余虑或牵涉,未晓即行,不知其后如何,谅无生理矣。因果分明,了然有据,但不知讲学家见之,又作何遁词耳。

张浮槎秋坪新语载余家二事,其一记先兄晴湖家东楼鬼,此楼在兄宅之西, 以先世未析产时,楼在宅之东,故沿其旧名,其事不虚,但委曲未详耳。此楼建于明万历乙卯,距今百八十四年矣,楼上楼下,凡缢死七人,故无敢居者,是夕不得已开之,遂有是变,殆形家所谓凶方欤?然其侧一小楼,居者子孙蕃衍,究莫明其故也。其一记余子汝佶临殁事,亦不得六七,惟作西商语索逋事,则野鬼假托以求食,后穷诘其姓名居址年月,与见闻此事之人,乃词穷而去。汝佶与债家涉讼时,刑部曾细核其积逋数目,具有案牍,亦无此条。盖张氏纪氏为世姻,妇女递相述说,不能无纤毫增减也。嗟乎!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鲁史且然,况稗官小说,他人记吾家之事,其异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则吾记他人家之事,据其所闻,辄为叙述,或虚或实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刘后村诗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得管,满村听唱蔡中郎。匪今斯今,振古如兹矣,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不颠倒是非如碧云磛,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记,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云尔。

附:纪汝佶六则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沈沦不返,以讫于亡故。其遗诗遗文,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余未一为编次也。惟所作杂记,尚未成书,其间琐事,时或可采,因为简择数条,附此磜之末,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

花隐老人居平陵城之东,鹊华桥之西,不知何许人,亦不自道真姓字,所居有亭台水石,而莳花尤多,居常不与人交接,然有看花人来,则无弗纳。曳杖伛偻前导,手无停指,口无停语,惟恐人之不及知,不及见也。园无隙地,殊香异色,纷纷拂拂,一往无际,而兰与菊与竹,尤擅天下之奇。兰有红有素,菊有墨有绿,又有丹竹纯赤,玉竹纯白,其他若方若斑,若紫若百节,虽非目所习见,尚为耳所习闻也。异哉物之聚于所好,固如是哉。

士人某,寓岱庙之环咏亭,时已深冬,北风甚劲,拥炉夜坐,冷不可支。乃息烛就寝,既觉,见承尘纸破处有光,异之,披衣潜起,就破处审视,见一美妇,长不满二尺,紫衣青衿,著红履,纤瘦如指,髻作时世妆。方艺火炊饭,灶旁一短足几,几上锡檠荧然。因念此必狐也,正凝视间,忽然一嚏,妇惊,触几灯覆,遂无所见。晓起,破承尘视之,黄泥小灶,光洁异常,铁釜大如碗,饭犹未熟也,小锡檠倒置几下,油痕狼籍,惟蒸火处纸不燃,殊可怪耳。

徂徕山有巨蟒二,形不类蟒,顶有角如牛,赤黑色,望之有光,其身长约三四丈,蜿蜒深涧中,涧广可一亩,长可半里,两山夹之中,一隙仅三尺许,游人登其巅,对隙俯窥,则蟒可见。相传数百年前颇为人害,有异僧禁制,遂不得出。夫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似此亦无足怪,独怪其蜷伏数百年,而能不饥渴也。

泰安韩生名鸣歧,旧家子,业医,尝夤夜骑马赴人家,忽见数武之外,有巨人长十余丈。生胆素豪,摇磝径过,相去咫尺,即挥鞭击之,顿缩至三四尺,短发蓬瞏,状极丑怪,唇吻翕辟,格格有声。生下马执鞭逐之,其行缓止,蹒跚地上,意颇窘,既而身缩至一尺,而首大如瓮,似不胜载,殆欲颠仆。生且行且逐,至病者 家,乃不见。不知何怪也。汶阳范灼亭说。

戊寅五月二十八日,吴林塘年五旬,时居太平馆中,余往为寿,座客有能为烟戏者,年约六十余,口操南音,谈吐风雅,不知其何以戏也。俄有仆携巨烟筒来,中可受烟四两,燃火吸之,且吸且咽,食顷方尽,索巨碗沦苦茗饮讫,谓主人曰:为君添鹤算,可乎?即张吻吐鹤二只,飞向屋角,徐吐一圈,大如盘,双鹤穿之而过,往来飞舞,如掷梭然。既而嘎喉有声,吐烟如一线,亭亭直上,散作水波云状,谛视皆寸许小鹤,翩翩左右,移时方灭。众皆以为目所未睹也。俄其弟子继至奉一觞与主人曰:吾技不如师,为君小作剧可乎?呼吸间,有朵云缥缈筵前,徐结成小楼阁,雕栏绮窗,历历如画。曰:此海屋添筹也。诸客复大惊,以为指上毫光,现玲珑塔,亦无以喻是矣。以余所见诸说部,如掷杯化鹤,顷刻开花之类,不可殚述,毋亦实有其事?后之人少所见,多所怪乎?如此事非余目睹,亦终不信也。

豫南李某,酷好马,尝于遵化牛市中,见一马,通体如墨,映日有光,而腹毛则白于霜雪,所谓乌云托月者也。高六尺余,骏尾鬈然,足生爪,长寸许,双目莹澈如水精,其气昂昂如鸡群之鹤,李以百金得之,爱其神骏,喂秣必身亲。然性至狞劣,每覆障泥,须施绊锁,有力者数人,左右把持,然后可乘,按辔徐行,不觉其驶,而瞬息已百里。有一处去家五日程,日午就道,比至,则日未衔山也。以此愈爱之,而畏其难控,亦不敢数乘。一日,有伟丈夫碧眼虬髯,磞门求见,自云能教此马,引就枥下,马一见即长呜,此人以掌击左右肋,始弭耳不动。乃牵就空屋中,阖户与马盘旋,李自隙窥之,见其手提马耳,喃喃似有所云,马似首肯,徐又提耳喃喃如前,马亦似首肯。李大惊异,以为真能通马语也。少间,启户,引缰授李,马已汗如濡矣。临行谓李曰:此马能择主,亦甚可喜,然其性未定,恐或伤人,今则可以无虑矣。马自是驯良,经二十余载,骨干如初。后李至九十余而终,马忽逸去,莫知所往。

观弃道人自题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以东坡。

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传语洛闰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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