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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怀之作,贤者不免。陈思《洛神》之感、靖节《闲情》之篇,艺林靡不脍炙,即“哀窈窕,思贤才”之遗意也。余于京邸席间遇王凌波校书,盖即十年前沪上之秦微云也。跌宕权奇,灵心慧舌,不徒俯视侪辈,直欲气吞王公。尝以周立之所赠七律五首见示。立之字学渊,工诗豪饮,有冒巢民、侯雪苑之风。诗云:“娉婷玉立旧腰肢,犹是云甚未嫁时。沧海别来成小却,熏笼斜倚断相思。中年风韵赢雏凤,临去心情说柳枝。记得临川诗句好,绿阴清昼胜花时。”“风絮回旋有万因,春江杯酒易成尘。十年朝士今余几,一笑云鬟认未真。良夜何人辜好梦,奇花看汝殿残春。欢场寂寞名场老,醉倒青尊有故人。”“空解微吟说断肠,乱离儿女厌悲伤。门前杨柳迎苏小,扇底桃花送李香。圆首家山齐入破,惊心袍笏又登场。沈沈地老天荒后,只合倾身到醉乡。”“十年再见两蹉跎,辜负宏农得宝歌。白酒倾肠愁日短,黄金唾手悔情多。胭脂五夜貂裘暖,丝管春回翠袖颇。中有五陵贵公子,应将赤骥换青娥。”“花叶朝云不易攀,谁将百二叩秦关。偶逢神骏谈何易,咫尺长安住亦难。春色黄金空买笑,秋风鳞甲合俞闲。仓皇老大俱无谓,却对微云话地山。”何鬯威(震彝)《芬室诗话》云:“立之此作,可谓忠简梨涡,欧阳江柳,灵修可托,绮障空存,足备词林之雅故矣。”

立之又有三章云:“翠黛飘零金钿愁,谁教祸水失神州。西陵松柏哀秦瑟,南国山河说顾楼。换泪明珠盈两眼,开花锦烛结双头。青山灯火犹前日,剩粉残烟取决收。”“天台一梦饭胡麻,惘惘余情薄似纱。渴想应知金有恨,焚余终觉玉无瑕。销魂锦帐风光好,小别蓝桥涕泪赊。世乱不甘强收拾,却将柴米慰烟花。”“当时一见能倾国,此日重来若话云。点雪红炉著烦恼,焚香清夜断知闻。青梅赤豆难同种,去雁来鸿总异群。我亦春江老词客,当钅卢艳说卓文君。”诵其诗,风调可想。

壬子冬间,郑叔进同年沅、王书蘅大理式通招集都门同志,创办《中国学报》,余亦襄助编辑之役。兹事本发起于湘中学者,王湘绮先生所谓“处沧海横流之时,而犹强聒不舍者”也。首册内叔进题词云:“丛残最惜鲁淹遗,旧侣招寻总爱奇。风雨晦明真失喜,河山景物未应悲。徵文尚拟追三古,束阁终难薄九师。分遣多灯照寰宇,鸿都不用悔来迟。”书蘅云:“受命端门道未衰,九流滚滚自当时。独行何往悲歧路,显学安归失本师。万古江河长不废,十年哀乐两难为。临风坐忆辽东客,海外传书许问奇。(谓罗君叔蕴去年曾见赠《国学丛刊》三册。)”夏穗卿前辈曾佑云:“伤今惜往望将来,俯仰丛残亦可哀。画革旁行新俎豆,司空城旦已烟埃。(汉窦太后谓辕固生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疑先秦亦有禁书目录也。)相将偶语谋偷活,如此秋光懒举杯。大事无成谁料得,古今徒叹圣人才。(庄周称女亻禹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卜粱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此论甚新,今日持以为各教之衡,亦一术也。)”余素不工诗,叔进、书蘅强令为之,亦题一律云:“沧海横流未有涯,斯文绝续要扶持。下方营梦悲群蚁,《大雅》遗音振一夔。周密癸辛成《衤集志》,陶潜甲子自编诗。经经纬史中天日,温故知新喜得师。”

江都闵黄山(尔昌),人品峻洁,诗亦如其为人。有《己酉九月十三日书事》(咏日相伊藤博文被韩人安重根狙击事)云:“大忧深耻集孤臣,绝ㄕ糜躯矢一伸。眼底英雄那足数,道旁兵卫竟虚陈。朱旗日丽天方醉,墨水风寒草不春。千载子房应抚掌,报仇今又见韩人。”磊落写来,足当诗史。又《冬晚村景》云:“田塍细路樵人返,木末危巢宿鸟凭。天外朔风初碾雪,门前野水已凝冰。”亦幽秀有别趣。

闵黄山久居今总统袁公幕府,任文书贱奏之役。袁公隐居彰德时,黄山亦相从。袁公所筑养寿园中有奇石,系王饶州(祖同)所赠。黄山赋诗纪其事云:“崎远势欲凌空,玉质星文出化工。辇致重烦临海守,咏观今奉赞皇公。洞天一品输灵秀,太华三峰比骏雄。此日平泉新著录,青松白鹤共春风。”沈小沂观察亦为袁公幕府,其人俊雅不群。黄山有诗赠之云:“高秋俊赏狎云烟,疏宕恢奇让子贤。流转江关成Т世,蕴含理要托谈天。繁霜晚菊仍相见,别梦卢沟已二年。点勘遗编伤李贺,(亡友李绿宝,君之亲家。)初闻邻笛一凄然。”此诗旋转一气,颇似荆公之作。

袁抱存公子克文,英年媚学,劬书嗜古,甫逾弱冠,所作已卓然成家。如《鹦鹉行》云:“鹦鹉高飞不再回,振翼拂羽凌云雾。南来曾过吴江水,见弃还向陇山住。翠衿绿水天然奇,帘拢何计绾别离。琵琶已非鹦鹉去,夜来空说入梦时。”又《柬张仲仁、费仲深苏州次闵黄山韵》云:“风光过眼独伤秋,寥落河山感旧游。明月烟波锁洹水,故人魂梦寄呈州。掩欢绪向云中结,Т俗心从天外求。万里苍苍一回首,夕阳尽处渺凫鸥。”

抱存藏有杨椒山《福堂训子》墨迹卷子,至可宝贵。近代名流均有题咏,而以江亢虎(绍铨)、沈吕生(祖宪)二作为最擅胜场。江云:“公何神力乃致此,坐今尺幅罗三忠。论价已觉珠玉贱,开卷饮与精灵通。男儿死耳亦易易,难得谈笑能从容。况复煦妪问毛里,缕道妙婵纤洪。家人妇子语易晓,仲尼有道惟中庸。方其抗章击权憝,直挈浩气还苍穹。至今字挟风雷响,笔下定有千蛟龙。遗疏遗训两奇绝,一样心血填腥Ο。后来黄史各千古,校其恬趣将毋同。独怜诗人吴祭酒,草间偷活羞英雄。虽亦厚颜弄文翰,对此能无魂怔忪。(卷中梅村诗、字皆逊。)圣凡所争一须臾,更拓余暇光雕虫。风尘颂洞三百载,鬼物呵护非人功。项城公子称好古,什袭将以垂无穷。我既卒读矍然起,焚香再拜得所宗。从来大节要镇定,敢橥此义砭顽蒙。”

沈吕生《题椒山福堂训子卷子》云:“竹宫夜掷丹砂米,青词宰相联翩起。钤山秉政二十年,国秀朝华绝生理。永陵癸丑元月春,苍鹰下鞲搏贼臣。赤心炳焕天难补,黑索琅气不申。张经养寇斩西市,烽火甘泉日三至。椒山有胆胆最豪,舆伏写伤心字。日星耿耿散光华,曾照江都宝相花。居然铁画银钩笔,流入忠臣孝子家。捧观不觉涕如雨,吾宗碧血洒黄土。(沈青霞公钅柬亦为嵩所害。)当时牍背共酸辛,事后评量各千古。次公才藻压三都,福地琅环满插储。倘酌寒泉荐秋菊,愿题希古《采薇图》。”

宝山舒问梅《昌森》,寄居吴门,年逾六旬,喜为古近体诗,以近体为胜。如《金沙港晓渡》云:“侵晓轻舟发,苏堤月正斜。一声渔唱起,残梦落金沙。”《金山晚眺》云:“凭高旷览大江流,云树苍茫夕照收。人向南徐窥北固,地临楚尾控吴头。钟声几处烟中寺,灯火谁家水上楼。今夜二分明月好,梦魂飞渡到扬州。”《北固山楼漫兴》云:“北固楼头夕照殷,江流不尽水潺潺。风高一雁横瓜步,云净诸峰拥蒜山。泉石栖迟魂梦恋,乾坤吟啸鬓毛斑。孙刘霸业何堪问,棋局纷更事等闲。”此数首均非凡响。

高太痴文学邕,夙负才名,著作甚富。壬子秋间,创设希社于上海,欲于孔教寝衰、国学垂废之秋为张皇补救之计,亦今世之有心人也。希社成立时,太痴赋五古三十四韵云:“吾爱东林贤,气节激弥奋。绝学冀其复,结社罗英俊。张陈杨夏辈(张溥、陈子龙、杨廷柜、夏允彝),不翅骖之靳。名满苏松间,流风迨挽近。伤哉吾道孤,今日益穷困。圣哲藐虫沙,经书委土粪。尼山百世师,乃亦遭颠顿。当世士大夫,岂无持正论。忧心日悄悄,惧为人所愠。投簪聊自娱,闭产悉不问。名教乐地失,孰能规尺寸。嗟余牖下儒,慷慨发孤愤。欲以蚍蜉力,撼使乔柯震。大声呼尊孔,窃效铎之振。同志虽不多,天涯待通讯。落落十数人,素心早相印。境界庸各殊,品诣足共信。壬子七月望,希社遂发轫。为感晨星疏,耆旧今已仅。(此言希少之意。)庶以回晦盲,重知履古训。(此言希冀之意。)吾侪生不辰,讲学固其分。希之与复几,实同先后进。幸昭息壤盟,合布文坛阵。《风》《雅》存正始,义理辨精蕴。放怀起高咏,寄兴酌芳酝。宁作太璞完,弗使凡流溷。如鸟求嘤鸣,如鱼待沫润。循途戒歧趋,抗节垂令闻。植党不阿私,择交免悔吝。道须肩一统,身必立千仞。希圣希贤事,入社当敬慎。独善推兼善,或能挽世运。吾社虽云希,何曾天不。赠言诸君子,相与期孟晋。”

太痴此诗,同社和韵者甚多,而以施琴南一作为尤胜。琴南名赞唐,一字槁覃,宝山名宿也。诗云:“秦帝鲁连耻,韩亡子房奋。(倒引旧句叶韵。)古贤多达观,悼世语殊俊。况乃名教人,希古思偏靳。东汉肇清流,大患掇禁近。锐意起扶轮,身危道不困。性源启滥觞,经畲嗣溉粪。砥躬厉末俗,芒刃毋虑顿。余风被宋儒,经世崇圣论。天人不怨尤,仕已无喜愠。勉勉赴修途,津津道学问。绝诣造高深,微阴惜分寸。孔颜有真乐,光难基发愤。濂雒与关闽,如日初出震。龟山载道南,大成集玉振。再传至遂初,(尤袤)津逮鲜问讯。时惟陈与杨,(陈亮、杨万里)践迹苔犹印。明季阉祸张,奸回见崇信。有如汉祚衰,鹏搏截云轫。苞桑筮其亡,硕果存亦仅。高顾起东林,(高攀龙、顾宪成、允成)资富咸能训。《礼》《乐》范中和,《春秋》辨名分。学海溯同求,Ы关循序进。几复二社开,如张犄角阵。规矩诵高曾,微言泄义蕴。嘉宾聚四方,吹笙酌占酝。门户既太宽,薰莸亦稍溷。或以蛇口涎,而妨珠玉润。贸然来阮周,(阮大铖、周之夔)始亦附休闻。末路遂反戈,伤哉吾道吝。今君食刂希社,为山将九仞。办香几复灵,一篑愿加慎。择交先器识,方能挽文运。希圣进希天,天必遗不。相期见道心,勿效清谈晋。”

附录施琴南(赞唐)《希社缘起卮言》:“有明末造,士大夫阳慕清流,阴怀利禄。廉耻道丧,阉祸将兴。顾泾阳先生削籍里居,与高、钱、薛、史诸君子,思以名节风厉天下,开社东林,横经讲学。(中略。)陈黄门卧子、夏考功彝仲集几社于云间,张天如又推吴江令熊公主复社之盟,海内人士,云附景从。楚、豫、闽、浙,粤东西,山左右,慷慨激昂之土,络绎奔会于吴中者凡三次。明社虽屋,而自簪缨冠盖以逮韦布章缝,或扼吭绝膑于市朝,或髡首漆身于山泽,以存乾坤之正气者,若繁星之丽天,不可殚数。此孔门微言大义绝续之一大交会也。今兹世变,视前明之亡为尤亟矣。四子六经之命脉,呼吸弥留,不三十年,文献无徵。虽复有徇齐敦敏之姿,有不同万物为刍狗者乎?薪尽火传,喻者盖寡;守先待后,一息难宽。高君太痴旁皇支柱于杞天之已坠,太息流涕于鲁壁之将颓。倡社讲学,定名曰‘希’,即以鱼山复社之誓誓我同人,且为诗以纪之。若未敢遽谓绝学之可复,而第希冀其有兴复绝学之几。呜呼,何其用心之微而望道之危乎!洙泗断断,发为文章,蓄为道德,吾庶几乎于海上见之。凡有著述,藏之名山,当必有七十二家封禅之灵,为之更迭呵护也。”

琴南于辛亥国变后,睹民生之凋敝,叹党祸之蔓延,感不绝于寸心,奇深悲于尺素,赋有《槁覃篇》七古五首,均用元韵,读之增痛。兹录其第三首云:“蠹鱼不蚀神仙字,一生断送五经笥。九天霍霍起罡风,秦灰吹作胡尘坠。挟山超海大神通,换斗移星小游戏。龙蛇起蛰各横飞,燕雀怡堂犹鼾睡。蠹兮虫兮么麽生,死抱残编未忍弃。黯黯鹃魂噤不啼,惺惺鳏目枯无泪。今古同归貉一邱,念此亦复酸人鼻。首阳之薇诚苦饥,犹胜糟共天醉。萝中蝴蝶已分飞,尘外蜉蝣奚独寄。肉食由来耻蚁膻,轮扶何力张螳臂。南八男儿死已迟,青山无地堪埋<骨此>。月落灯昏鬼语亲,纷来索我枯鱼肆。君不见青蝇海上虞翻,鹏鸟江头窥贾谊。把酒徨劝少微,晖晖残月休回避。”又第四首云:“我生初识风丁字,遗书在楹衣在笥。慈帏辛苦教含熊,冰渊时懔家声坠。自从弱冠补青衿,娱亲幸逮莱衣戏。埋头章句学冬烘,痴想科名到渴睡。春去秋来年复年,一生精力虚捐弃。菽水难为续命汤,先人地下应弹泪。孤寒已恨秃锥毛,老健犹思磨盾鼻。岂知沧海化醇醒,九天九地皆沈醉。头颅大好未能忘,肝胆全披向谁寄。香山《乐府》说军兴,半是新丰翁折臂。三辰匿耀六经灰,狐埋狐捐无完<骨此>。夜鬼啾啾哭槁覃,再来觅食无书肆。星精下降便升仙,仓史何人序行谊。出门倘遇古楚狂,作者为君歌四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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