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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殊路第二十一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圣人之术,有名列于孔子之门,皆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数人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宰我秉事,有宠于齐,田常作难,道不行,身死庭中,简公杀于檀台。子路仕卫,孔悝作乱,不能救君出亡,身菹于卫;子贡、子皋遁逃,不能死其难。食人之禄不能更,处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同门共业,自以为知古今之义,明君臣之礼。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文学曰:宋殇公知孔父之贤而不早任,故身死。鲁庄知季有之贤,授之政晚而国乱。卫君近佞远贤,子路居蒲,孔悝为政。简公不听宰我而漏其谋。

是以二君身被放杀,而祸及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与其谋,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义一也。晏婴不死崔、庆之难,不可谓不义。微子去殷之乱,可谓不仁乎?

大夫曰:至美素璞,物莫能饰也。至贤保真,伪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画。今仲由、冉求无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强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砺鈆刀,饰嫫母,画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则沮矣。夫重怀古道,枕藉诗书,危不能安,乱不能治,邮里逐鸡,鸡亦无党也。

文学曰:非学无以治身,非礼无以辅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宝也,待囗诸之工而后明。毛嫱,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泽脂粉而后容。周公,天下之至圣人也,待贤师学问而后通。今齐世庸士之人,不好学问,专以己之愚而荷负巨任,若无楫舳济江海而遭大风,漂没于百仞之渊,东流无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大夫曰:性有刚柔,形有好恶。圣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子外变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长剑,去危冠,屈节于夫子之门,然摄齐师友,行行尔,鄙心犹存。宰予昼寝,欲损三年之丧。孔子曰:“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故良师不能饰戚施,香泽不能化嫫母也。

文学曰:西子蒙以不洁,鄙夫掩鼻;恶人盛饰,可以亲祀上帝。使二子不涉圣人之门,不免为穷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于刃,学所以尽其才也。孔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则为宗庙器,否则斯养之爂材。干、越之铤不厉,匹夫贱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丑者自以为姣,故饰;愚者自以为知,故不学。观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过也。

讼贤第二十二

大夫曰:刚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强梁死,宰我以柔弱杀。使二子不学,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牧,欲人之从己,不能以己从人,莫视而自见,莫贾而自贵,此其所以身杀死而终菹醢也。未见其为宗庙器,睹其为世戮也。当此之时,东流亦安之乎?

文学曰:骐骥之挽盐车,垂头于太行之坂,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穷困,负贩于朝歌也,蓬头相聚而笑之。当此之时,非无远囗骏才也,非文王、伯乐莫知之贾也。子路、宰我生不逢伯乐之举,而遇狂屠,故君子伤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孔父累华督之难,不可谓不义。仇牧涉宋万之祸。不可谓不贤也。

大夫曰:今之学者,无太公之能,骐骥之才,有以蜂虿介毒而自害也。

东海成颙、河东胡建是也。二子者以术蒙举,起卒伍,为县令。独非自是,无与合同。引之不来,推之不往,狂狷不逊,忮害不恭,刻轹公主,侵陵大臣。知其不可而强行之,欲以干名。所由不轨,果没其身。未睹功业所至而见东观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寿终。狡而以为知,讦而以为直,不逊以为勇,其遭难,故亦宜也。

文学曰:二公怀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以事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强御,不阿所亲,不贵妻子之养,不顾私家之业。然卒不能免于嫉妒之人,为众枉所排也。其所以累不测之刑而功不遂也。夫公族不正则法令不行,股肱不正则奸邪兴起。赵奢行之平原,范雎行之穰侯,二国治而两家全。故君过而臣正,上非而下讥,大臣正,县令何有?不反诸己而行非于人,执政之大失也。夫屈原之沉渊,遭子椒之谮也;管子得行其道,鲍叔之力也。今不睹鲍叔之力,而见汨罗之祸,虽欲以寿终,无其能得乎?

遵道第二十三

大夫曰:御史!御史未应。

谓丞相史曰:文学结发学语,服膺不舍,辞若循环,转若陶钧。文繁如春华,无效如抱风。饰虚言以乱实,道古以害今。从之,则县官用废,虚言不可实而行之;不从,文学以为非也,众口嚣嚣,不可胜听。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当世,今将何从而可矣?

丞相史进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所由不同,俱归于霸。

而必随古不革,袭故不改,是文质不变,而椎车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后法令调于民;而器械便于用也。孔对三君殊意,晏子相三君异道,非苟相反,所务之时异也。公卿既定大业之路,建不竭之本,愿无顾细故之语,牵儒、墨论也。

文学曰:师旷之调五音,不失宫商。圣王之治世,不离仁义。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上自黄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谨庠序,崇仁义,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殷、周因循而昌,秦王变法而亡。《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也,故没而存之,举而贯之,贯而行之,何更为哉?

丞相史曰: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道尧、舜之德无益于治。今文学不言所为治,而言以治之无功,犹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仓也。夫欲粟者务时,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独见存亡不可与世俗同者,为其沮功而多近也。

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闻。故舟车之治,使民三年而后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后民信之。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权。”文学可令扶绳循刻,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

文学曰:君子多闻阙疑,述而不作,圣达而谋大,睿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顿。小人智浅而谋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废,苏秦、商鞅是也。无先王之法,非圣人之道,而因于己,故亡。《易》曰:“小人处盛位,虽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恒其德,而能以善终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禹之治水也,民知其利,莫不劝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后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独智之虑,世乏独见之证,文学不足与权当世,亦无负累蒙殃也。

论诽第二十四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繁于乐而舒于民,久丧以害生,厚葬以伤业,礼烦而难行,道迂而难遵,称往古而訾当世,贱所见而贵所闻。”此人本枉,以己为式。此颜异所以诛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

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终以被戮而丧其躯,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

文学曰:礼所以防淫,乐所以移风,礼兴乐正则刑罚中。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礼义立而民无乱患。故礼义坏,堤防决,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故礼之所为作,非以害生伤业也;威仪节文,非以乱化伤俗也。治国谨其礼,危国谨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祸,废古术、隳旧礼,专任刑法,而儒墨既丧焉。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故圣人为政,必先诛之,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夫公卿处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顺风,疾小人浅浅面从,以成人之过也。故知言之死,不忍从苟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缧绁。悲夫。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乡,萑苇而有丛,言物类之相从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故汤兴而伊尹至,不仁者远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以临海内,招举俊才贤良之士,唯仁是用,诛逐乱臣,不避所亲,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犹尧之举舜、禹之族、殛鲧放欢兜也,而日“苟合之徒”,是则主非而臣阿,是也?

文学曰:皋陶对舜:“在知人,惟帝其难之。”洪水之灾,尧独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宁。故虽有尧明之君,而无舜、禹之佐,则纯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无臣。先帝之时,良臣未备,故邪臣得间。尧得舜、禹而鲧殛欢兜诛,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语曰:“未见君子,不知伪臣。”

《诗》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此之谓也。

丞相史曰:尧任鲧、欢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人君用之齐民。而颜异,济南亭长也,先帝举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为汉议臣,处舜、禹之位,执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讪上。故欢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学何怪焉?

文学曰:论者相扶以义,相喻以道,从善不求胜,服义不耻穷。若相迷以伪,相乱以辞,相矜于后息,期于苟胜,非其贵者也。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倾覆万乘,使人主失其所持;非不辩,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又从而顺之,好须臾之说,不计其后。若子之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丞相史曰:盖闻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胜身,食饮足以供亲,内足以相恤,外不求于人。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家理然后可以治官。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养第二十五

文学曰:善养者不必刍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锦绣也。以己之所有尽事其亲,孝之至也。故匹夫勤劳,犹足以顺礼,歠菽饮水,足以致其敬。孔子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不敬,何以别乎?”故上孝养志,其次养色,其次养体。贵其礼,不贪其养,礼顺心知,养虽不备,可也。《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囗祭也。”故富贵而无礼,不如贫贱之孝悌。闺门之内尽孝焉,闺门之外尽悌焉,朋友之道尽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谓积财也,事亲孝者,非谓鲜肴也,亦和颜色,承意尽礼义而已矣。

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饱,衣非帛不暖。故孝子曰甘毳以养口,轻暖以养体。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无端絻,虽公西赤不能以为容。无肴膳,虽闵、曾不能以卒养。礼无虚加,故必有其实然后为之文。与其礼有余而养不足,宁养有余而礼不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进粝,礼虽备,然非其贵者也。

文学曰:周襄王之母非无酒肉也,衣食非不如曾皙也,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君子重其礼,小人贪其养。夫嗟来而招之,投而与之,乞者由不取也。君子苟无其礼,虽美不食焉。故礼主人不亲馈,则客不祭。

是馈轻而礼重也。

丞相史曰:孝莫大以天下一国养,次禄养,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也。夫以家人言之,有贤子当路于世者,高堂邃宇,安车大马,衣轻暖,食甘毳。无者,褐衣皮冠,穷居陋巷,有旦无暮,食蔬粝荤茹,媵腊而后见肉。老亲之腹非唐园,唯菜是盛。夫蔬粝,乞者所不取,而子以养亲,虽欲以礼,非其贵也。

文学曰:无其能而窃其位,无其功而有其禄,虽有富贵,由跖、囗之养也。高台极望,食案方丈,而不可谓孝。老亲之腹非盗囊也,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职,财入而患从之,身且死祸殃,安得囗腊而食肉?曾参、闵子无卿相之养,而有孝子之名;周襄王富有天下,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

故礼菲而养丰,非孝也。掠囷而以养,非孝也。

丞相史曰:上孝养色,其次安亲,其次全身。往者,陈余背汉,斩于泜水,五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轨而诛灭,吕步舒弄口而见戮,行身不谨,诛及无罪之亲。由此观之,虚礼无益于己也。文实配行,礼养俱施,然后可以言孝。孝在于实质,不在于饰貌;全身在于谨慎,不在于驰语也。

文学曰:言而不诚,期而不信,临难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也。盂子曰:“今之士,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顺其恶。”今子不忠不信,巧言以乱政,导谀以求合。若此者,不容于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职而已。”故位卑而言高者,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诏公卿与斯议,而空战口也。

刺议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让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辞负薪之言,以广其名。

故多见者博,多闻者知,距谏者塞,专己者孤。故谋及下者无失策,举及众者无顿功。《诗》云:“询于刍荛。”故布衣皆得风议,何况公卿之史乎?

《春秋》士不载文,而书咺者,以为宰士也。孔子曰:“虽不吾以,吾其与闻诸。”仆虽不敏,亦尝倾耳下风,摄齐句指,受业径于君子之涂矣。使文学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学言之而非,虽微丞相史,敦不非也?

文学曰:以正辅人谓之忠,以邪导人谓之佞。夫怫过纳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孔子曰:“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今子处宰士之列,无忠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顺流以容身,从风以说上。上所言则苟听,上所行则曲从,若影之随行,响之于声,终无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龙,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葶历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异类。子非孔氏执经守道之儒,乃公卿从之儒,非吾徒也。冉有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故辅桀者不为智,为桀敛者不为仁。

丞相史默然不对。

利议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忧劳万民,思念北边之未安,故使使者举贤良文学高第,详延有道之士,将欲观殊议异策,虚心倾耳以听,庶几云得。诸生无能出奇计,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趋舍之宜,时世之变,议论无所依,如膝痒而搔背,辩讼公门之下,訩訩不可胜听,如品即口以成事。此岂明主所欲闻哉?

文学曰:诸生对册,殊路同归。指在于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莫不云太平;虽未尽可亶用,宜略有可行者焉。执事暗于明礼,而喻于利末,沮事隋议,计虑筹策,以故至今未决。非儒无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厉而内荏,乱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乱实者也。文学裒衣博带,窃周公之服;鞠躬踧囗,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窃商、赐之辞;刺讥言治,窃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故以言举人,若以毛相马。此其所以多不称举。诏策曰:“朕嘉宇内之士,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超迁官禄。”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难。有舍其车而识其牛,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吴铎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杀。鹖囗夜鸣,无益于明,主父鸣鸱,无益于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学桎梏于旧术,牵于间言者也。

文学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汤、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学窃周公之服;有司窃周公之位。文学桎梏于旧术;有司桎梏于财利。主父偃以舌自杀,有司以利自困。夫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万人,非舜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听政,柳下惠忽然不见,孔子为司寇,然后悖炽。

骥,举之在伯乐,其功在造父。造父摄辔,马无驽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时,士无贤不肖,皆可与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调马,相之贤者善使土。今举异士而使臧驺御之,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

大夫曰:嘻!诸生阘茸无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盗,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摄多端,迂时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颜眉,预前论议,是非国家之事也?

国疾第二十八

文学曰: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孔子大圣也,诸侯莫能用。当小位于鲁,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时雨之灌万物,莫不兴起也。况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圣主之德音教泽乎?今公卿处尊位,执天下之要,十有余年,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劳于百姓。百姓贫陋困穷,而私家累万金。此君子所耻,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后礼让,先贪鄙,尚首功,务进取,无德厚于民,而严刑罚于国,俗日坏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谢天下。当此之时,亦不能论事矣。今执政患儒贫贱而多言,儒亦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

大夫视文学,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辩国家之政事,论执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难罢盐、铁者,非有私也,忧国家之用,边境之费也。诸生訚訚争盐、铁,亦非为己也,欲反之于古而辅成仁义也。二者各有所宗,时世异务,又安可坚任古术而非今之理也。且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

诸生若有能安集国中,怀来远方,使边境无寇虏之灾,租税尽为诸生除之,何况盐、铁、均输乎?所以贵术儒者,贵其处谦推让,以道尽人。今辩讼愕愕然,无赤、赐之辞,而见鄙倍之色,非所闻也。大夫言过,而诸生亦如之,诸生不直谢大夫耳。

贤良、文学皆离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称,以逆执事。

夫药酒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故愕愕者福也,囗囗者贼也。

林中多疾风,富贵多谀言。万里之朝,日闻唯唯,而后闻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药针石。

大夫色稍宽,面文学而苏贤良曰:穷巷多曲辩,而寡见者难喻。文学守死溟涬之语,而终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语,已可睹矣。今以近世观之,自以目有所见,耳有所闻,世殊而事异。文、景之际,建元之始,民朴而归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弥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耻,刑非诛恶,而奸犹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学皆出山东,希涉大论。子大夫论京师之日久,愿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贤良曰:夫山东天下之腹心,贤士之战场也。高皇帝龙飞凤举于宋、楚之间,山东子弟萧、曹、樊、郦、滕、灌之属为辅,虽即异世,亦既闳夭、太颠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圣德高世,有万人之才,负迭群之任。

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数,然后终于厮役而已。仆虽不生长京师,才驽下愚,不足与大议。窃以所闻闾里长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温暖而不靡,器质朴牢而致用。衣足以蔽体,器足以便事,马足以易步,车足以自载,酒足以合欢而不湛,乐足以理心而不淫,入无宴乐之闻,出无佚游之观。行即负嬴,止则锄耘,用约而财饶,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华,养生适而不奢。大臣正而无欲,执政宽而不苛。故黎民宁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杨可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适,微细并行,不可胜载。

夏兰之属妄搏,王温舒之徒妄杀。残吏萌起,扰乱良民。当此之时,百姓不保其首领,豪富莫必其族姓。圣主觉焉,乃刑戮充等,诛灭残贼,以杀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责,然居民肆然复安。然其祸累世不复,疮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残贼之政,而强宰尚有强夺之心。大臣擅权而击断,豪猾多党而侵陵。富贵奢侈,贫贱篡杀。女工难成而易弊,车器难就而易败。车不累期,器不终岁。一车千石,一衣十钟,常民文杯画案,机席缉囗,婢妾衣纨履丝,匹庶粺饭肉食。里有俗,党有场。康庄驰逐,穷巷蹋鞠。秉耒抱囗躬耕身织者寡,聚要敛容、傅白黛青者众。无而为有,贫而强夸。文表无里,纨裤枲装。生不养,死厚送。葬死殚家,遣女满车。富者欲过,贫者欲及。富者空减,贫者称贷。是以民年急而岁促,贫即寡耻,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诛恶,而奸犹不止也。故国有严急之征,即生散不足之疾矣。

散不足第二十九

大夫曰:吾以贤良为少愈,乃反其幽明,若胡车相随而鸣。诸生独不见夏季之螇乎?音声入耳,秋风至而声无。者生无易由言,不顾其患,患至而后默,晚矣。

贤良曰:孔子读《史记》,喟然而叹,伤正德之废,君臣之危也。夫贤人君子,以天下为任者也。任大者思远,思远者忘近。诚心闵悼,恻隐加尔,故忠心独而无累。此诗人所以伤而作。比干、子胥遗身忘祸也。其恶劳人,若斯之急,安能默乎?《诗》云:“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孔子栖栖,疾固也。墨子遑遑,闵世也。

大夫默然。

丞相曰:愿闻散不足。

贤良曰:宫室舆马,衣服器械,丧祭食饮,声色玩好,人情之所不能已也。故圣人为之制度以防之。间者,士大夫务于权利,怠于礼义,故百姓仿效,颇逾制度,今故陈之,曰:古者,谷物菜果,不时不食,鸟兽鱼鳖,不中杀不食。故缴罔不入于泽,杂毛不取。今富者逐驱歼罔置,掩捕麑鷇,耽湎沈酒,铺百川。鲜羔囗,几胎肩,皮黄口。春鹅秋囗,冬葵温韭,浚茈蓼苏,蕈囗耳菜,毛果虫貉。

古者,采椽茅茨,陶桴复穴,足御寒暑,蔽风雨而已。及其后世,采椽不斫,茅茨不剪,无斫削之事,磨砻之功。大夫达棱楹,士颖首,庶人斧,成木构而已。今富者井干增梁,雕文槛楯,垩囗壁饰。

古者,衣服不中制,器械不中用,不粥于市。今民间雕琢不中之物,刻画玩好无用之器。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锑追人,奇虫胡妲。

古者,诸侯不秣马,天子有命,以车就牧。庶人之乘马者,足以代其劳而已。故行则服枙,止则就犁。今富者连车列骑,骖贰辎軿。中者微舆短毂,繁髦掌蹄。夫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丝,其余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后,则丝里枲表,直领无祎,袍合不缘。夫罗纨文绣者,人君后妃之服也。茧缣练者,婚姻之嘉饰也。是以文缯薄织,不粥于市。今富者缛绣罗纨,中者素绨冰锦。常民而被后妃之服亵人而居婚姻之饰。夫纨素之贾倍缣,缣之用倍纨也。

古者,椎车无柔,栈舆无植。及其后,木軨不衣,长毂数幅。蒲荐笠盖,盖无漆丝之饰。士大夫则单椱木具,盘韦柔革。常民漆舆大軨蜀轮。今庶人富者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中者错镳涂采,珥靳飞椱。

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及其后,大夫士狐貉缝腋,羔麑豹祛。庶人则毛绔衳彤,羝襆皮囗。今富者鼲鼦,狐白凫翁。中者罽衣金镂,燕囗代黄。

古者,庶人贱骑绳控,革鞮皮荐而已。及其后,革鞍牦成,铁镳不饰,今富者囗耳银镊囗,黄金琅勒,罽绣弇汗,垂珥胡鲜。中者漆韦绍系,采画暴干。

古者,污尊抔饮,盖无爵觞樽俎。及其后,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

唯瑚琏觞豆而后雕文彤漆。今富者银口黄耳,金罍玉钟。中者野王紵器,金错蜀杯。夫一文杯得铜杯十,贾贱而用不殊。箕子之讥,始在天子,今在匹夫。

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飨。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而已。及其后,宾婚相召,则豆羹白饭,綦脍熟肉。今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臑鳖脍鲤,麑卵鹑囗橙枸,鲐鳢醢醯,众物杂味。

古者,庶人春夏耕耘,秋冬收藏,昏晨力作,夜以继日。《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非囗腊不休息,非祭祀无酒肉。今宾昏酒食,接连相因,析酲什半,弃事相随,虑无乏日。

古者,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囗腊祭祀无酒肉。故诸侯无故不杀牛羊,大夫士无故不杀犬豕。今闾巷县佰,阡伯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夫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当丁男半月之食。

古者,庶人鱼菽之祭,春秋修其袒祠。士一庙,大夫三,以时有事于五祀,盖无出门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囗像,中者南居当路,水上云台,屠羊杀狗,鼓瑟吹笙。贫者鸡豕五芳,卫保散腊,倾盖社场。

古时,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宽;仁义求吉,故卜筮而希。今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礼而笃于祭,嫚亲而贵势,至妄而信日,听訑言而幸得,出实物而享虚福。

古者,君子凤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餐,小人不空食。今世俗饰伪行诈,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坚頟健舌,或以成业致富。故惮事之人,释本相学。是以街巷有巫,闾里有祝。

古者,无杠囗之寝,床栘之案。及其后世,庶人即采木之杠,牒桦之囗,士不斤成。大夫苇莞而已。今富者黼绣帷幄,涂屏错跗。中者绵绨高张,采画丹漆。

古者,皮毛草蓐,无茵席之加,旃蒻之美。及其后,大夫士复荐草缘,蒲平单莞。庶人即草蓐索经,单蔺蘧蒢而已。今富者绣茵翟柔,蒲子露床。

中者囗皮代旃,闒坐平莞。

古者,不粥饪,不市食。及其后,则有屠沽,沽酒市脯鱼盐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业堕怠,食必趣时,杨豚韭卵,狗囗马朘,煎鱼切肝,羊淹鸡寒,桐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赐,鷇膹雁羹,臭鲍甘瓠,熟粱貊炙。

古者,土鼓囗袍,击木拊石,以尽其欢。及其后,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无要妙之音,变羽之转,今富者仲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囗赵讴。

古者,瓦棺容尸,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发齿而已。及其后,桐棺不衣,采椁不斫。今富者绣墙题凑。中者梓棺楩椁。贫者画荒衣袍。缯囊缇橐。

古者,明器有形无实,示民不可用也。及其后,则有囗醢之藏,桐马偶人弥祭,其物不务。今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郡国徭吏,素桑楺偶车橹轮,匹夫无貌领,桐人衣纨绨。

古者,不封不树,反虞祭于寝,无坛宇之居,庙堂之位。及其后,则封之,庶人之坟半仞,其高可隐。今富者积土成山,列树成林,台榭连阁,集观增楼。中者祠堂屏阁,垣阙罘罳。

古者,邻有丧,春不相杵,巷不歌谣。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今俗因人之丧以求酒肉,幸与小坐而责辨,歌舞诽优,连笑伎戏。

古者,男女之际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记。及虞、夏之后,盖表布内丝,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锦尚褧而已。今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环佩。中者长裙交袆,壁瑞簪珥。

古者,事生尽爱,送死尽哀。故圣人为制节,非虚加之。今生不能致其爱敬,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币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发屋卖业。

古者,夫妇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诸侯百数,卿大夫十数,中都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旷怨失时,男或放死无匹。

古者,凶年不备,半年补败,仍旧贯而不改作。今工异变而吏殊心,坏败成功,以匿厥意。意极乎功业,务存乎面目。积功以市誉,不恤民之急。

田野不辟,而饰亭落,邑居丘墟,而高其郭。

古者,不以人力徇于禽兽,不夺民财以养狗马,是以财衍而力有余。今猛兽奇虫不可以耕耘,而令当耕耘者养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马衣文绣。黎民或糟糠不接,而禽兽食粱肉。

古者,人君敬事爱下,使民以时,天子以天下为家,臣妾各以其时供公职,今古之通义也。今县官多畜奴婢,坐禀衣食,私作产业,为奸利,力作不尽,县官失实。百姓或无斗筲之储,官奴累百金;黎民昏晨不释事,奴婢垂拱遨游也。

古者,亲近而疏远,贵所同而贱非类。不赏无功,不养无用。今蛮、貊无功,县官居肆,广屋大第,坐禀衣食。百姓或旦暮不赡,蛮、夷或厌酒肉。

黎民泮汗力作,蛮,夷交胫肆踞。

古者,庶人麁菲草芰,缩丝尚韦而已。及其后,则綦下不借,鞔鞮革舄。

今富者革中名工,轻靡使容,纨里紃下,越端纵缘。中者邓里闲作蒯苴,蠢竖婢妾,韦沓丝履。走者茸芰絇绾。

古圣人劳躬养神,节欲适情,尊天敬地,履德行仁。是以上天歆焉,永其世而丰其年。故尧秀眉高彩,享国百载。及秦始皇览怪迂,信囗祥,使卢生求羡门高,徐市等人海求不死之药。当此之时,燕、齐之士释锄耒,争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阳者以千数,言仙人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地相保。于是数巡狩五岳,滨海之馆,以求神仙蓬莱之属。数幸之郡县,富人以赀佐,贫者筑道旁。其后,小者亡逃,大者藏匿;吏捕索掣顿,不以道理。名宫之旁,庐舍丘落,无生苗立树;百姓离心,思怨者十有半。《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故圣人非仁义不载于己,非正道不御于前。是以先帝诛文成、五利等,宣布建学官,亲近忠良,欲以绝怪恶之端,而昭至德之涂也。

宫室奢侈,林木之蠹也。器械雕琢,财用之蠹也。衣服靡丽,布帛之囊也。狗马食人之食,五谷之蠹也。口腹从恣,鱼肉之蠹也。用费不节,府库之蠹也。漏积不禁,田野之蠹也。丧祭无度,伤生之蠹也。堕成变故伤功,工商上通伤农。故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其为害亦多矣。

目脩于五色,耳营于五音,体极轻薄,口极甘脆。功积于无用,财尽于不急,口腹不可为多。故国病聚不足即政怠,人病聚不足则身危。

丞相曰:治聚不足奈何?

救匮第三十

贤良曰:盖桡枉者以直,救文者以质。昔者,晏子相齐,一狐裘三十载。

故民奢,示之以俭,民俭,示之以礼。方今公卿大夫子孙,诚能节车舆,适衣服,躬亲节俭,率以敦朴,罢园池,损田宅,内无事乎市列,外无事乎山泽,农夫有所施其功,女工有所粥其业。如是,则气脉和平,无聚不足之病矣。

大夫曰:孤子语孝,躄者语杖,贫者语仁,贱者语治。议不在己者易称,从旁议者易是,其当局则乱。故公孙弘布被,倪宽练袍,衣若仆妾,食若庸夫。淮南逆于内,蛮、夷暴于外,盗贼不为禁,奢侈不为节。若疫岁之巫,徒能鼓口舌,何散不足之能治乎?

贤良曰:高皇帝之时,萧、曹为公,滕、灌之属为卿,济济然斯则贤矣。

文、景之际,建元之始,大臣尚有争引守正之义。自此之后,多承意从欲,少敢直言面议而正刺,因公而徇私。故武安丞相讼园田,争曲直人主之前。

夫九层之台一倾,公输子不能正;本朝一邪,伊、望不能复。故公孙丞相、倪大夫侧身行道,分禄以养贤,卑己以下士,功业显立,日力不足,无行人子产之继。而葛绎、彭候之等隳坏其绪,纰乱其纪,毁其客馆议堂,以为马厩妇舍,无养士之礼,而尚骄矜之色,廉耻陵迟而争于利矣。故良田广宅,民无所之。不耻为利者满朝市,列田畜者弥郡国。横暴掣顿,大第巨舍之旁,道路且不通,此固难医而不可为工。

大夫勃然作色,默而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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