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读侍郎所上疏,当正德中,皇嗣未生,天子不御椒寝,日在豹房。西方喇嘛僧以妖术眩惑,假子钱宁之徒,贵振天下。而山东羣盗流劫中原,蔓延江、汉间。当是时,天下諰諰然有不测之忧。而升遐之日,内外清谧,卒以启中兴之治者,繄公等数十人能以直言昌于朝廷也。余晚获与其子仲季交,得考论其世。至是阅君之家状,推其平生艰难困苦之迹,所以贻其后者至矣。故论公卿家子弟如君者,庶几不堕其世云。铭曰:直哉周公,匡我武皇。之死靡悔,再斥穷荒。孰共其荼 【荼 原刻作「茶」。】,宛宛公子。依然素风,厚禄止此。敝化奢丽,厥世云何。告尔孙子,其贻孔多。
太学生叶君墓志铭景泰、天顺之间,有名臣曰叶文庄公。其事具国史。而其敦孝悌,厚风俗,以施于乡者,昆山之父老类能言之。公之殁至于今且百年,县人无不曰文庄公者,盖邑之为公卿显人多矣,久乃莫能知其子孙;而公门第无改,子孙不废儒学,所传图书数千卷,犹阁藏之,部帙宛然,封鐍如故,可以见公之所以贻于后世者。然非其子孙之贤,亦莫能然也。
文庄公讳盛,官至吏部右侍郎;是生乡进士讳晨,晨生衡州府同知讳梦淇。衡州先以公荫入太学,选台州府通判,其后稍迁,卒于衡州云,君之考也。君讳良材,字世德,为文庄公世嫡曾孙。而君母王氏,兵部右侍郎讳倬之女。君内外家皆贵显,而雅尚儒素。少长学校中与寒士游处,略不见其有异。至读书为文章,独不肯后于人。提学御史张鳌山,以君名臣后,亲至学为行冠礼,而字之曰世德。其后御史光州卢焕校君文,以为不属草,顷刻数千言,其辞漫衍无穷,而不出于律,尤赏异之。自是他御史试必甲等。至大试,辄不得。盖知名于黉序者垂三十年,始用岁贡计偕,进试于廷。分隶南太学,又不及选调以殁。人以是痛惜之。
君为人至孝,以衡州君卒于官,不得亲含殓;岁时祭享,倍切哀痛。而事王夫人谨甚。王夫人性严,君年踰四十,少有过悞,犹长跪。终夫人之世,无敢专行一事。视羣从昆弟,恩若同生。而生平未尝问其家之有无。时从知友饮酒,自放山水间,终日忻忻。自其少时,颇以自负,思一日驰骋于当世,以趾前美;竟以坎壈,亦无怨尤之色。故所与邑弟子偕为文者,无几何时,皆至大官。君犹与其徒为文自若。间阁笔自语云:「吾生辛酉,与吾同月日生者,今为某官矣。」又曰:「吾家自高曾以来,鲜至中寿,今年岁侵寻,殆不能如吾志也已。」语已,则又与其徒相视而笑。盖君意不能忘,然特用以为戏,亦终无所介于心。其天性夷旷类如此。
卒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年五十有三。娶周氏,刑部尚书康僖公讳伦之女,性婉顺,不好侈靡。君每夜读,孺人为女红,常共一灯火,至彻晓。生子恭焕,方十五日,而卒于台州官舍,王夫人甚悲之。卒,时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年二十。继娶沈氏,吴江人,父某,以赀雄于乡里。事王夫人余二十年,竭力孝道。家所不足,至脱簪珥以给,而躬自俭薄。尝孕而不育,抚诸子若己出,而于妾媵皆能仁爱之。君亦数数称其贤。卒,时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年四十有四。男子子二人,长即恭焕,乡进士;次恭炌,县学弟子员。女子子一人,适诸有昱。孙男二人,俭封、俭圭;女三人。文庄公赐葬在湓渎之原,去县二里所。世世列葬,而君当以孙从王父。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葬在昭次。至是,穿故穴,与两孺人合焉。实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先期,恭焕、恭炌以友人俞允文所为状,及君自着周孺人状,来请铭。余故知君者,其可辞?铭曰:
士不待于时耶,文庄公非遭时得位,何以称于天下为名臣?士必得于时耶,佩王鸣琚炫煌于一世者,何身殁而名湮?而后知彼有所恃者,虽困蹶而常伸。吁嗟乎,君不愧其志,归从文庄公之居,以俟于后之人。
沈贞甫墓志铭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狠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勒。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至之叹矣。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卒 原刻作「葬」,依本丈径改。】以嘉靖三十四年七用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陆允清墓志铭余初未识允清,前年,允清客授吾里,始见之。而余性少出,不能数至其馆。独允清之门人丁允亨,时时邀予过其家,迎允清与共饮。一日,允清忽来见别去,遂还太仓。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舟过其城下,欲访之,不果。不数月还,则允清逝矣。悲夫,余不获与允清友也。
天下之学者,莫不守国家之令式以求科举。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与剽剥窃攘,以坏烂熟软之词为工,而六经圣人之言,直土梗矣。允清之于经,盖学之而求其解;于中有所不能自得,虽河洛、考亭之说,辄奋起而与之争,可谓能求得于其心者矣。至于当世之务,皆通解,而言之悉有条理。由此言之,使允清获用,其有所施,岂遂同于今之人哉?以允清之不遇,孰谓科举之能得士也?江南人多延允清为师;允清独以师道自居,虽其门人有贵者,不肯少降其礼。流俗之人以为异,而允清行之自若。人尤以此重之。少贫,奉二亲,与其世母女兄,恩义甚笃。日阕无储,未尝不怡然也。性刚介,而亦无矫亢之行,故所至人皆爱敬。死之日,无不垂涕。
初,允清一日与余燕会,慨然曰:「昔许靖有高名,蜀先主不欲用之。法正以为靖浮称播海内,君若不礼此人,天下将以为君不好士。先主卒用靖为司徒。」允清意谓时不能兴贵名士,而兢【兢 疑当为「竞」。】隆利势也。余谓丈夫得志则龙蛇,不得志则蚯蚓。当伏藏闭凅之日,而觊有显扬拔擢之荣,必无幸矣。「君子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可也。允清深以余言为然。
允清名寰,居海虞之横泾,后徙双凤,又徙沙头,皆故海虞境,今为太仓州人;而允清又自言其先世居尹山,尹山在吴江县云。允清卒年五十有一。娶刘氏,有二女:长适杨道立,其幼未许聘。所著文集若干卷,经书解若干卷,老子、庄子参同契注各一卷。卒之后百有十一日,葬于某山。实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允亨治师丧,恤其家,复为之请铭。铭曰:
千寻干云匠石睨,幽兰无人含芳丽。顺化而往宁为沴?其志之存奚用世?弟子征词勒玄碣。
周君墓志铭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先是,其子诗试礼部,下第还。会大司成奏言:「监学法久坏,天下士云会京师,一旦不为有司所录,往往去,居家自便;六馆几空,非所以为太平之观。乞下所在长吏,敦遣至京,修舍法以几化成之效,有不如诏者,罪之。」制曰:「可。」于是诗在南雍。间岁不归,不见君之殁;君殁又不以疾,可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