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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陶然亭在京师南洼,康熙中,水部郎江藻所建,故亦称“江亭”。亭下有潭日“野岛”,四周皆萑苇。光绪甲午三月,丛苇中忽有怪声如牛鸣,或疑为蛟鼍之属,侦之无迹。市儿妄绘为图,呼以“大老妖”,谓专噬洋鬼。稍有识者,皆晒之。然图说流布大江南北,乃至甘、新,莫知所由。至福文慎(锟)为执金吾,调兵穷搜不得。兵去,声复作。内府官至设坛讽经禳之,扰攘经月始息。顾印伯大今《甲午感事》诗云:“灾异何当问董生,九门宣令止牛鸣。不闻周史夸群望,坐笑班书志《五行》。北斗遐瞻天上象,南洼信有地中声。苇问今日延缘路,旧事苍茫足暗惊。”刺当事之张皇,亦莫究其实。张豫荃(其淦)纪以长歌云:“右安城门当昼晴,野畦池水芦苇平。忽有怪物如牛鸣,路人千万皆闻声。喧传远近草木腥,街衢入夜无人行。或图其状如蛟鲸,似虎摇尾龙转睛。巨鳞修鬣腹彭亨,罔两罔象莫识名。日午健儿敲铜钲,戈矛森立车冲铡。击以巨炮雷霆訇,如临大敌心怦怦。登刀蹋火道侣迎,敕召六甲与六丁。呼星唤鬼与怪争,怪殊不惧反自矜。若鸣得意声无停,健儿咋舌双目瞠。拖泥带水如履水,道人执剑走野亭。护身符呪嗟无灵,我亦随众来郊。凤城景物争春荣,麦芒渐绿柳眼青。轻风转蕙晚照明,莺歇燕语调凤笙。万人如海身伶仃,枳篱薤陇侧耳听。鸣蛙噪蚓集众蝇,心知其诈笑语倾。嗟哉危坐高官形,柳阴歧路支凉棚。更资弹压列阵兵,忽欲纷调神机营。举国若狂谁使令,解人难索系我情。石言蛇斗传所称,妖不自作由人兴,见怪不怪真典型。”庸人自扰,不堪令冷眼者见之。是冬,中日衅起,又数年而拳祸作,盖乱徵也。近见翁文恭日记,亦纪是事,且系以考证,则直以为水怪矣。吁,亦异战!

宣统初元,郑太夷招都下名士集江亭,有句云:“二月春深犹雨雪,城南水解屡回车。”颇切燕都风物。是日,赵尧生在坐,谈及甲午妖鸣事,因赋长句云:“郑公二月罗群贤,江亭雪霁春一湾。苇芽出土柳条绿,水光氵八氵八收晴峦。各寻雅谑破昼睡,敬举国故光绪年。甲午春三此亭下,传有怪物声振天。略如九牛吼大瓮,或图其状如鼍鼋。作鳞之而旱双目,往揭巷陌人聚观。我时寓层保安寺,杨舍人住官菜园。见怪不怪试一往,自龙泉寺成市厘。美人如花著高屐,燕支涂颊擎双鬟。时逢绣中风走,道旁贫妇争乞钱。前行野潦一团碧,万头攒戢人如山。是时一哄怪乍伏,竞吹苇叶敲铜。蓦然一声殷地发,事果不谬如人传。杨舍人归舌不下,取《五行志》终夜翻。广搜异闻定鼍吼,昆明池内海眼穿。前演水雷失窟宅,径攻地道钻城垣。自余厌胜有万法,内务府设宣经坛。西山老道习雷吼,星冠木剑扬朱幡。金吾福公决大计,谓人有力天无权。调神机营备不测,克日大炮轰重泉。或云城当化为海,五城御史当直言。纷纷弭祸说不一,坎坎应节声愈繁。果然是物召兵象,及秋日本争朝鲜。我方妄言冀妄听,郑公大笑邀凭栏。”杨舍人,谓叔峤也。以叔峤著称淹雅,乃亦决为鼍吼,未免书生之见。

甲午之役,朝鲜以匪乱乞师。李文忠檄提督叶志超、总兵聂士成率师往。上以绥靖藩服,宜策万全,复饬增调。续发诸军既集,以志超统之。日本窥朝鲜久矣,至是衅启。志超督师久无功,宋庆代之,亦屡挫。驯至犯我辽渖,震及都畿。志超与提督卫汝贵等,俱以失机逮问。其以死绥闻者,则总兵左宝贵死於平壤之战,海军副将邓世昌死於大东沟之战,侍卫永山死於凤凰城之战,提督杨寿山死於盖平之战。威海陷,守将戴宗骞死之;刘公岛陷,水师熠,提督丁汝吕、总兵刘步蟾俱死之;亮甲山告捷,参将刘云桂、守备赵云奇阵殁。於是近畿门户不保,海军精锐俱尽。先文安公题魏默深《海国图志》所谓“一场孤注闽材尽,横海楼船泣水犀”者也。闽厂创议由左文襄,而成於沈文肃。三十年来,管带、驾驶多八闽子弟,死绥将佐若难世昌、若刘步蟾,皆闽籍也,而邓战死尤烈。论者谓是时海军尚不弱,缪邰生(锺渭)《吊邓总兵》诗云:“阴雨黯掺海气黑,王楼船誓杀贼。两军尘战洪涛中,雷霆铿訇天异色。高密後裔真英雄,气贯白日怀精忠。炮石纵击乱如雨,血肉激射鲸波红。敌舰纷纷多击毁,我舟力尽亦沈水。不分猿鹤与沙虫,全军尽葬鱼腹里。将军历险得生出,当留此身待异日。志存减虏图再举,畴谓将军节遽失。将军大呼曰不然,宁为玉碎毋瓦全。誓与士卒共生死,人死我生胡腼颜。呜呼人生孰不死,死亦要贵得其所。重如泰山轻鸿毛,流芳遗臭俱千古。将军视死甘如饴,凛凛大节青史垂。嗟彼军前伏法者,畏敌如虎亦奚为。”余尝见邓公遗象,英姿玉立如书生,而临难勇决乃如是。沈涛园中丞《哀余皇篇》亦甲午年作,其诗云:“城濮之兆报在必阝,会稽已作姑苏地。或思或纵势则悬,後事之师宜可记。昔年东渡主伐谋,严部高垒穷措置。情见势绌不战屈,转以持重腾清议。铁船横海不敢忘,明耻教战陈六事。军储四百饷南北,并力无功感尽瘁。宋人告急譬鞭长,白面将军臣请试。欲矫因循病卤莽,易箦谏书今在笥。蓄艾遗言动九重,因以为功疑可嗣。谁知一举罢珠压,东败造舟无噍类。行人之利致连樯,将作大匠成虚位。子弟河山尽国殇,帅也不才以师弃。即今淮楚尚水炭,公卿有党皆儿戏。水犀谁与张吾军,余皇未还晨不寐。州来在吴犹在楚,寝苫勿忘告军吏。”“东渡伐谋”,谓其尊人文肃公率师渡台事。时在光绪初年,鳃人窥台,邻伺已迫,有猛在山,采藿戢谋。“易箦谏书”,则述文肃遗疏,老成深虑却顾。而二三少年,张皇急功,怂恿一掷,谁秉国钧囗何所逃责?

左冠廷总戎,山东人,固宿将也。平壤一战,独当敌,陷重围中,诸军坐视不扌求,力竭死之。左尝从戎南越,称骁勇,闻者叹惜。胡砚孙观察为赋《左将军歌》云:“东征虎将花门种,白干朱丝号神勇。涅臂长悬报国心,生来惯识祁连冢。幼抱犀渠作健儿,搴早结上公知。红绢抹额黄皮,得意摩天苦战时。论功首重桓虔武,凯歌自和逻ュ舞。莫作寻常蕃将看,哥舒仆固羞为伍。闷杀新娘曹景宗,鼻端出火耳生风。来收拾穿云履,也向天街蹋Й红。百战功名等一掷,枭卢未辨争先得。狂撑大眼睨公卿,酒酣无那肝肠热。空怜岁月去堂堂,揽镜俄惊鹫上霜。携得琵琶红袖妓,夜寒如雪按《伊》、《凉》。此时是壑氛尤恶,海蠕星子纷纷落。铁轨南通俾路芝,越裳甘弃同瓯脱。从此将军气转豪,岛虽重主恩高。不教日压秦长脚,空有天生刘大刀。联枝跗萼称同气,斩关破贼真吾弟。长向朝阳望捷书,可怜夜半凶书至。春风泪洒脊令原,反斗终怀国士恩。只有拊膺长痛哭,不辞翦纸与招魂。忽间传箭追穷寇,困兽凌兢犹苦斗。赤峰明月踏营归,血腥裹甲三重透。碉戈早晚镇高州,都尉连章苦慰留。盼煞桄榔船上客,巫闾目断白云秋。无端骤长邯郸虱,败盟毁约思蚕食。白旄倏遍萨摩州,红帽如闻平秀吉。水犀十万下三韩,列幕连营袖手看。重英不动清人轴,一箭谁登广武坛。将军怒马奔如电,提刀愿识罗浑面。我今一死何重轻,不畏前驱畏後殿。鸭江流水绿汪汪,六月炎蒸鸟不翔。汗雨白沾铜面具,火云红映绿檀枪。酋矛散漫难成列,虎气腾腾呼杀贼。但使连衡共扌寿虚,定教执燧探龙穴。八道花旗迤逦排,红衣炮劈两山开。孤军已被重围合,不见沈舟项羽来。森索妖星迷赤雾,睢坠齿碎天将暮。红灯白酒贺兰营,曲误方矜公瑾顾。月晕重重间楚歌,洞胸犹握鲁阳戈。仲由缨结那惜死,国势不张将奈何。从今狂寇逾三塞,海门不守长城坏,市终悬懦帅头,中原赢得逃兵在。又见长编纪北盟,符离一溃误书生。万金币去龟阴返,只恐忠魂恨不平。”懦帅,谓叶志超、卫汝贵也。平壤一败,敌军遂长驱深入,虽戮叶卫,於事何裨。此诗可作《睢阳传》读。

甲午,孝钦后六旬万寿,朝鲜犹遣使臣祝嘏。奉使者,判中枢李承纯、户曹闵咏哲也。朱燮辰同在直房,赠诗云:“万国三呼阊阖开,璇宫瑞霭映蓬莱。东藩为效华封祝,累尔梯航献寿来。”未几,中东衅启,藩封遂尽。其端肇於朝鲜东学党崔时亨等之构乱。聂忠节以前锋八百人往驰,至全州,乱党已就抚。忽日军踞韩京,且截我北塘援兵。或谓敌贿北洋电报生,泄师期也。燮辰《牙山》诗有云:“遥传铁象方尘战,诅意多鱼已漏师。”即谓是事。其《南楼集》述甲午战事特详。《东沟诗》云:“鸭头江绿鼓声哀,一炬几同赤壁摧。大树已闻江上折,好花偏向炮中开。”谓丁汝昌以十舰与敌将伊东会江面,相持久,忽“济远”舰乱阵,撞沈“扬威”。时“致远”邓世昌方鼓机力击“吉野”,乃误撞“扬威”,邓愤极投海,我军大乱。又《战金旅》云:“桓桓个将军,扼险振士气。一战歼厥徒,再战摧厥骑。惜哉起追奔,敌忽绕其背。诸侯尽壁观,坐今长城蹶。”谓敌袭金州,徐邦道扼守其东,拒战於土城,迫奔遇伏,乏援致蹶,旅顺遂失。又《战威海》云:“盛山迤东曰溟渤,自古形胜此第一。台垒屹立耀戈,军中使马兼使船。维时阳侯出典兵,谈笑颇欲吞蛟鲸。何图海氛蓦地起,顿教铁锁俱沈底。我原为主敌为客,反客为主事已矣。霹雳横空飞焰红,帐下健儿方醉死。呜呼,阵云咽,旄头折,沙虫猿鹤两漂沦,客卿还献沈舟策。”谓敌踞威海陆地攻刘岛,我军孤无援,德员瑞乃尔进沈舟毁台策,诸军不应,丁汝昌仰药死,道员牛某遂降。是役,海军尚能战,而号令不齐。陆师尤多窳朽,以六万之众攻海城不下,敌军大集,遂至弃辽。燮辰诗所谓“曾无强楚三千甲,空见征辽廿四军”也。东抚李监堂调阎得胜部及青州防兵,遇敌立败,虽斩阎,仍节节退守。燮辰诗所谓“长城轻弃後,契箭误传时”也。又有提督谭桂林,亦湘军故部,自请赴敌,仅赍格林炮四。时曾重伯统防营,假以百兵,战死於牛庄,百兵生还者仅十之二。重伯哀以诗云:“将军殉国兵殉主,楚人忠义懔千古。”其赴敌不可谓不勇,亦人自为战耳。

周泊园师《书事》云:“兵气缠沃沮,狂飙扇溟渤。东海久不臣,倔强日所出。神柄天使专,贰负岂能桎。雄虺志吞人,往来遂攸忽。凭陵我旧藩,势如风雨疾。朝振仁川航,暮入韩王室。相公事隐忍,间战已寒栗。上策讲和亲,兵机昧先发。桑土夙未谋,东隅看已失。横海五百人,并委蛟龙窟。一旅悬牙山,生还未可必。咸镜道险远,浩荡难超越。散卒如流星,余烬收无术。徵兵会平壤,号令实不一。彼哉败军将,竟秉专征钺。众心未依附,只手难提挈。桓桓左将军,忠勇冠恒碣。慷慨誓偏师,生死拚一决。众溃力不支,呜呼名将蹶。辽左遍烟氛,旧邦正杌涅。山陵固有神,原野已流血。陆惊辎重亡,水骇赊皇夺。兵粮为寇资,山溪徒险设。天子廑宵衣,烽火照城阙。客卿用由余,行人遣卫律。烈士竞请缨,上相虚筹笔。榆关百万师,儿戏不可说。乌合半疲癃,狼贪岂骁桀。北风吹边沙,挟缤肤犹裂。卧鼓无声,驱战不成列。羸卒当精兵,如肉投虎穴。况乃兵家要,信必在赏罚。军政贵森严,天道有肃杀。王法苟不彰,敌锋何由折。但饬政刑明,庶可坚利挞。亡臣与降将,要领诚宜绝。外以示彝戎,内以儆饕餮。汉帝有神灵,海波无荡。不战屈人兵,此义闻前哲。”述甲午军事挫败之由,洞若观火。自来感时诸作,无此痛切。是役,实肇於翁李之隙。宋芸子观察《感旧》诗咏合肥、常垫两相国云:“束人高阁自登楼,庾亮平生俊未休。栋折一言偏悟意,有人廷尉望山头。”注谓:“甲午兵败,合肥为朝士所挤。常熟密查覆奏,谓其心无他。乃解直督,以大学士入阁。余自使间辞归,见常熟,不禁伤瘁,叹曰:‘栋折榱崩。’言末既,常熟曰‘我执其咎。’初言意未指此。既闻,始忆庾亮出奔对戴若思语。亮欲假事诛苏峻,峻曰:‘只能山头望廷尉,岂能廷尉望山头。’遂作难。兵事初起,上书常熟,曾以此为语也。”语出芸子自记,其中窍折具见。合肥既散置,或劝其引退,合肥曰:“吾辈以身许国,旦夕有事,当复相须,尚非高蹈时也。”体国之诚,固异於悻悻者。忆旧作《谒李公祠》句云:“及佐中兴终尽瘁,独支众谤待投艰。”即本是语。

平壤之败,总兵卫汝贵溃师失律,罪浮於叶志超,故志超处斩候,汝贵立诛。汝贵旧隶周刚敏盛军,氵存保至列镇。所居卫阳,乡人因汝贵事,呼以“卫殃”。周颂无农部为刚敏後人,舟过卫阳,感赋云:“鸺留天半叫黄昏,风雨潇潇过旧村。遗恨空余青坂在,失机难解白奔。衰杨人指条侯冢,丛莠今栖伯有门。岂是罹殃成谶语,淮南犹有未招魂,”败将何心,乃使榆蒙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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