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笺五出 （写像、写笺、拾笺、狗洞、诰圆）
●写像 （小工调或尺调）
（贴扮华行云淡妆上唱）：
【七娘子】风流贪看社陵花。解春衣夜宿儿家。旧日章台，重来系马。权时闲话湖山罅。（白）曲江寒食草青青，有人来茂陵。隔花小犬吠春星，风吹绣幕铃。担酒债，阁琴心，凌云赋早成。当垆先唱白头吟，文君心似冰。奴家姓华，小字行云，长安人氏，不幸门户单贫，落籍上厅行首。抛歌卖笑，捧心长是自怜。咏月披风，点笔亦能免俗。念头一向只要从良，但有厮称儿郎，不惜琴心相许。幸喜茂陵才子霍秀夫，向曾韦曲相逢，近又天台重访。因他试期尚早，接来此处读书。看他聪俊多才，至诚不假。私心暗约，可托终身。今日小雨初晴，瓶花香绽，明窗净几，甚是可人，不免约霍郎出来，闲话一回，多少是好。霍相公，有请。（小生扮霍都梁上唱）：
【前腔】酒阑风冷月初斜。刚就枕恼杀林鸦。行雨梦酣，卖花声聒。觉清风小透钩帘下。（小生、贴揖拜介）小生试期未偶，落魄西京，感卿曲意款留，一言难谢。（贴）霍郎说那里话。只是陋巷茅檐，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小生笑介）各色花都不在话下，只是一朵解语花儿，饶他踏遍曲江，也没处寻得。（贴微笑介）（小生看几上介）云娘，这几上手卷，是甚么画。（贴）邻厢女伴家借来看的，是一卷明妃上马图。（小生展看介）果然画得好。云娘，我看妳的天姿出色，与这画上的明妃，分明一个粉扑儿不差甚么。（贴）诸般不像，只是桃花薄命，流落平康，也与她出塞的苦没甚差别。（作伤感介）（小生）云娘，不必烦恼，小生一向略晓得丹青几笔，妳看今日流莺啼树，粉蝶过墙，风景宛然如画。我与妳作一幅听莺扑蝶图，描写得十分喜洽，免得妳欢处生愁。啼痕界面。如何。如何。（贴）久知霍郎丹青绝妙，只是奴家风尘陋质，怎便相烦彩毫。（小生）好说。（作取绢展笔介）（小生）云娘，待小生细看一看，方好落笔。（作从头至脚看介，画时带看带画介）（小生唱）：
【刷子带芙蓉】绝代玉无瑕。为卿卿特地淡扫铅华。（白）怎么腮边这一点红得如此。（唱）半天风韵，仍然人面桃花。（贴笑取镜自照，又看画介）果然像得十分。（小生）像只像得妳的样儿标致，这带笑含嚬，无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韵致，教我怎画得出。（唱）溪纱。绾眉峰春愁那答。荡凌波鞋弓这些。（小生取明妃图对比介）明妃，明妃，我说云娘一定不让妳。（唱）果然是明妃重画。怎肯学毛延寿批点坏上阳花。（贴看画介）（贴唱）：
【渔灯插芙蓉】樊口停蛮腰罢。准备同心，怎离鞍马。收拾了按板红牙。弹筝银甲。琴心岂负当垆寡。再休题浪酒闲茶。（拜谢小生，小生推介）（贴连唱）承谢你文通笔花。虎头钩法抬举得，比并着檀郎没半点差。 （白）奴家的意思，还要霍郎把自己尊容，也画在上面，方纔有趣。（唱）侥幸煞。只少个风流司马。并香肩相随双蝶穿过海棠花。（小生）这却也好。只是小生下界文魔，怎敢与个玉天仙并在一答，可不惶恐，也罢，趁此余红残粉，也免不得出丑出丑。（唱）：
【普天带芙蓉】画眉郎，怎自把眉儿画。较玉貌羞惭杀。（作向池边自照介）打草稿顾影池中。（又取镜自照介，画介）脱粉本央小镜菱花。（贴看介）风流标致，俨然活现，只是你一副文心，连你自家也描写不出。（唱）描不出词源峡。再把腮斗边添些喜洽。可抵得桃花洞仙子胡麻。（小生、贴同唱）比目连枝不亚。祝东皇生生世世作并蒂木兰花。（贴）霍郎，你不但文词压倒一世，就是这丹青，世上那里有这样出色的才子。难得。难得。（付扮鲜于佶上）沽酒不辞平乐醉，寻花又过杜陵春。这几日身上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寻他，温存一温存，帮衬一帮衬，到那入场时才好如此如此。你看转湾抹角，已是华行云家门首。（敲门，内开门，进揖介）（付）这几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惜时常来看得老兄与云娘，抛别，抛别。（小生）
小弟也有些小恙，因此失候鲜于兄。（付笑介）兄的病我都晓得。（作附耳低语、笑介）可是这样。（小生笑介）休得取笑。（付看桌上画，问介）这是那个画的。（小生）不瞒兄说，是小弟胡诌。（付细看，笑介）原来是你两口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子，如何像得这样。（将画贴在自己面上介）（小生）这怎么说。（付）向不敢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画儿上略拈她些便宜，莫怪，莫怪。（小生笑介）（付）云娘，我还有一句话对妳说，如此一幅好画，切莫被人裱坏了，那贡院门首缪酒鬼，手段极高，是答应礼部衙门的，可着人送去与他裱才使得。（贴）使得。（付唱）：
【朱奴插芙蓉】看一对班头风雅。行云雨是真不差。分明活现巫山画。是藐姑权放个神仙假。把莺儿打。休教闹喳。仗玉人檀口唱醒了曲江花。今日小弟要发兴吃几杯酒了。云娘也请破例，唱一个板钻心的曲儿，等霍兄大家乐乐才是。（贴唱）：
【尾声】请暖阁中倾杯斝。（付）霍兄，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画儿罢。（唱）画中人又好做人中画。免不得秘戏春宵也要费临榻。（贴）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小生）美人图画领春风。（付）流莺巧作周遮语。（同）蛱蝶深穿宛转丛。（同下介）
●写笺
（双蝴蝶飞上舞介。旦扮郦飞云徐步上唱）：
（小工调）
【步步娇】甚风儿吹得花零乱。妳看双蝶依稀见。（白）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身上扑来。（唱）为何的扑面掠云鬟。（白）又上花树上探花去了，（唱）红紫梢头，恁般留恋。（作花下仰看，又回身介）呀，怎么又在裙儿上旋遶。（唱）欲去又飞还，将粉须儿钉住裙汊线。（蝶飞在桌上，旦桌上扑打不着，遂睡。蝶下介）（贴扮梅香上介）悄步香闺内，巫山梦未醒。呀，小姐，才梳洗了，缘何睡在妆薹上。待我轻轻唤醒她做针指。（轻咳，唤介）（旦徐起，唱）：
（六调）
【风马儿】琐窗午梦线慵拈。心头事忒廉纤。（起坐介）梅香，檐前是甚么响。（贴唱）晴檐铁马无风转。被啄花小鸟，弄得响珊珊。（旦）春光渐老，流鸳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贴）眉峰双蹙，画中有个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归来始下帘。（旦）梅香，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象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荼蘼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始惊醒了。（贴）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这许多光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那红衫人儿在一答么。（旦）莫胡说。妳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贴）理会得。（取画介）小姐，画在此。（旦取画细看介）（旦唱）：
【黄莺儿】心事忒无端。惹春愁，为这笔尖。哑丹青问不出真和赝。将为偶然。如何象得这般。（白）梅香，取镜来。（贴取镜介）（旦看镜，又看画，笑介）这画中女娘，真个象我不过，只这腮边多了个红印儿。（唱）多只多粉腮边一点桃红绽。若为怜。倘把气儿呵着，他便飞下并香肩。（贴）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生画得这样活现。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卖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小姐，这画上郎君呵。（唱）：
【集贤宾】妳看他乌纱小帽红杏衫。与那人笑立花前。掷果香车应不忝。（旦接唱）只是女儿们忒家常热惯。恁般活现。平白地阳台拦占。（白）那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儿的。（唱）我心自转。分明有霍郎姓字描写云鬟。（旦）我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儿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兔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则个。（磨砚，取笺笔写介）（旦唱）：
【啼莺儿】乌丝一幅金粉笺。春心委的淹煎。并不是织锦回文，那些个题红宫怨。写心情一纸尖憨。荡眼睛片时美满。闷恹恹。（上看介）（唱）又听粱间春燕，不住的语呢喃。（写完自念介）没来由事巧相关，琐窗春梦寒。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韦曲飞云题。我这一首词也抵得这画过了。（放桌介）（贴做从上至下看介）好古怪。怎粱上燕子儿，只是这样望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作往扑介）把这残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得这笺儿衔去了。（叫介）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小姐的笺。（且笑介）痴丫头，这个燕子怎么晓得人的言语。只得随他罢了。（唱）：
【猫儿坠】飞飞燕子，双尾贴妆钿。衔去多情一片笺。香泥零落向谁边。（贴接唱）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辐凑姻缘。
【尾声】小庭且把梨花掩。（指巢介）燕子，燕子，（唱）你免不得还来巢畔。我好拴上了红丝问你索彩笺。（贴）小姐，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妳可就到房中歇歇。红豆且调鹦鹉粒，雪花待酌兔儿斑。（下介）（旦斜视进介）咳，适间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介）果是那画上红衫郎君，委实可人。（唱）：
（凡调）
【浣溪纱】麟髓调。霜毫展。方才点笔题笺。这巢间小燕忒刁钻，蓦忽边衔去飞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
【奈子花】二三春月日长天，往常时兀自恹煎，那禁闲事，恁般牵挽。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白）正是：绣屏斜立正销魂，侍女移灯掩阁门。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下介）
●拾笺 （小工调）
（小生扮霍都梁上唱）
【番卜算】桃李曲江湾，浪暖鱼将变。愆期未便奏甘泉，小步心情遣。（白）无可奈何花落去，步过小桥人尽处。二十四番风，莺啼怨落红。远山青可数，取作眉儿谱。蝴蝶怎生忙。天晴花草香。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下小像，十分得意。谁想拿去装裱，被一个潦倒的匠人，错送到别处去，倒取了一幅水墨大士来。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咳。小生笔迹，虽然比不上吴道子，但云娘的样子，恐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这桩事也好笑，叫那里去寻访。只得由他。只是试期尚远，客路无聊，不免悄地去曲江堤上，散步一回，多少是好。（唱）：
【步步娇】柳丝绾不尽东风怨。兰露如啼眼。青青燕尾帘。壶内真珠，解鹴裘可换。俏步曲江烟。着落红一阵阵把春光饯。（白）我想那轴画，描写云娘逼真，就别人错去，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可以借用，纵收了也是枉然。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偏错了一幅观音。如今他就挂在小阁中，焚香换水，也着实有趣。（唱）：
【醉扶归】我破工夫描写出当垆艳。不做美的把花容信手传。敢则是丰神出脱的忒天然。因此上她化为云雨去阳台畔。差送了春风桃李美人颜。倒换得普陀水月观音现。（白）来此是曲江边了。你看新晴后风景，怎么这等撩人也。（唱）：
【皂罗袍】韦曲花如人面。看胭脂雨润，翠荇风牵。几时马蹄碎踏杏花烟。蛾眉重画芙蓉面。（望天介）这燕子飞得好奇，怎生只管在我头面上晃来晃去，似认熟的一般。（唱）飞飞燕子，随风往还。那红襟小尾，贴杨花舞旋。为何迎风掉下猩红瓣。（作从上视下介）为何掉下一撮红毛衣来了。（拾看介）呀。不是毛衣，是一片红叶大的笺儿，写了许多蝇头的细宇在上面，待我看来。（作念介）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韦田飞云题。呀。细看这词，象是收了春容像的。怎生语气笔法，件件精细，分明是个女儿家模样。（唱）：
【好姐姐】这霞笺，香闺妙填。明说出丹青收管。抽黄数白就班姬怎让先。（白）咳。我刚说天下来必有象行云的人儿，（把笺指介）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那末句说庞儿画一般，就是一纸供状了。霍都粱，霍都粱，你好生难消遣也。（唱）难消遣。打热的风流情怕闪。这扯淡的相思症转添。（白）且住，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容，早间尚在那里纳闷，如今不兔疾忙回去，与她说这画有了下落，免得她烦恼。（转行介）正是，踏春不觉来时晚，为着衣香惹蝶归。（作扣门介）开门，开门。（贴扮华行云上唱）：
【引】剥啄百花间。知是檀郎转。（作开门，小生进见介）霍郎，你早间出去，在那里行动来。（小生）云娘，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一步。（小生唱）：
【江儿水】我悄地寻春去，芳草边。（贴界）曲江光景如何。那边光景甚好。（小生连唱）见轻盈掠水有乌衣燕。春愁小语如相盼，（贴界）见那燕子怎么，（小生连唱）为啄花褪下花笺片。（白）落下这一幅笺在此。妳看词上，分明是为错收了妳春容而题。妳莫要闷，待从容访问取还来便是。只是也叫做什么飞云。（唱）细把情词详玩。又别有云娘。省识妳春风娇面。（贴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