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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崇祯二

予于崇祯十五年五月得环召报,初不解所以,继得汪简讨伟书,乃知上从张侍郎肯堂 【天启乙丑,华亭人。】 言,录谪降诸臣,而吏部以名闻者十八人。复命取诸臣去国原疏与阁臣面议,或指及某某,则曰:「此喜事者。」故止点四人复职,而予与焉。此伟书语也。虽济济名贤,实不止此,然蒙恩者再矣。

予同邑内中九十六名者二人,一魏少司马应嘉,一予也,俱司李,又俱给谏,又俱刑科。及予被谪归,晤应嘉于里,乃知往年谪官时,所补为浙江布政司照磨,而予亦此地此官也,后赐环补吏科,无不同者。又予降调前一日,梦口诵二句云:「古木阴云里,时时见月明。」至是,与阴给谏同赐环,又同守制。所谓古木者,或取风木兴悲义,若阴云见月,则与阴同环召耳,异哉。

予起补吏科不数日,即闻边警,以主恩深重,冒险北上。行至淮安,方遇予师倪少司马元璐、周仪曹镳、 【崇祯戊辰,金坛人。】方中丞孔照 【万历丙辰,桐城人。】 等,议同行。一日,闻周仪曹昌时改文选正郎,倪愀然曰:「恐非其福。」又闻廖给谏国遴、杨给谏枝起 【崇祯甲戌,金山人。】 为孙侍御凤毛【崇祯庚辰,莱阳人。】 所纠,相顾太息,谓凤毛不知何所凭借,辄排挤善类,岂知有不然者。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 【天启壬戌,上虞人。后殉难,谥文正。】 寓淮,有客献议,谓开登州某路以通漕运,可省贴款银二百万两。倪以为奇,于召对及之,不一月,即改户部尚书。上意欲节此费耳。后予询前后巡漕诸公,佥云:「贴款无几,客妄言也。」

予行至济宁,与河道黄总督希宪 【天启乙丑,原名金贵,分宜人。】 晤,希宪故应抚,坐次间,言首揆必败。予愕问故,希宪云:「往在江南时,见首揆弟名正仪,今为新同袍者,每得乃兄手书,即遍示亲知,招摇纳贿。」又云:「差役自长安来,见首揆门如市,朝廷耳目广,终以此败耳。」首揆者,予师周辅延儒也。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抵济宁,忽飞骑传北兵至,城中如沸,妇女啼号载道。诸公皆惶惑欲遁,倪走书约予,矢不他移,且拟次日与周仪曹镳、钱寺簿位坤同登城犒兵,诸公惭而止。又行至一小堡,值北兵攻某城,炮声甚逼,诸公又惶惑欲遁,倪曰:「吾当以死守堡耳。」次日方徐徐登道。时与北兵虽分道,然相去仅三十里,一横冲便至,倪不惧也。

予过德州,与同乡雷佥宪演祚 【崇祯壬午特用榜,太湖人。】 晤,演祚乙榜,刚愎。时范督志完 【崇祯辛未,归德人。】尾北兵,德州兵横甚,不杀贼杀良。又行牌仰道,演祚以非所辖,怒抗,不令入城。未几,疏纠,有「凭借大力」等语,盖暗指周辅延儒也。时周犹荷眷顾,责令指实回奏,演祚迁延未上,予问故,演祚曰:「未见部咨到。」予曰:「见邸报即是,何必部咨?」演祚不能答。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至雄县,传闻北兵弥近,周仪曹镳、钱寺簿位坤决意不行。诸仆皆止予,予曰:「倪,吾师也,背师独生不可。」遂联舆行。行二日,有传倪与予皆陷身北兵者,众咸懊叹,惟镳抚掌大笑曰:「前行者竟何如!」时位坤与同行诸公皆以此薄之。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过涿州,忽冯旧辅铨 【万历癸丑,涿州人。】 以飞骑至,邀回州款语,半日方旋。予问倪曰:「冯何言?」倪曰:「惟言不敢与声气左耳。」

予入吏垣,始与吴都谏麟征 【天启壬戌,海盐人。】 晤,语次间,询廖、杨两给谏被纠状,吴云:「两人自入户垣,从不守科发钞,非匍匐政府,则奔走吏部,以除奸扶正为名,卖官纳贿为实耳。」予方知孙侍御凤毛之纠,非过也。杨给谏枝起与铨曹昌时,儿女戚也。昌时纳仁和令培昌多金,以雁行呼,谋引至黄门。而枝起怒其贿不及己,遂唆宁侍御承勋纠之,即枝起所草疏也。昌时闻而大恨,知陈中书龙正与枝起交故,亦百计相倾,以闱事牵致龙正坐谪。时枝起与廖给谏国遴、曹侍御溶【崇祯丁丑,秀水人。】 等,皆以考选一事干周辅延儒不遂,怒欲返戈延儒,事寻泄。此孙侍御凤毛纠疏所自来也。闻泄国遴等谋于延儒者,乃马给谏嘉植,而泄枝起言于昌时者,又徐侍御殿臣。【崇祯甲戌,鄞县人。】 一时贪横变诈气习,殊可想见。

孙侍御凤毛纠廖、杨疏,以密封下,予取视,疏言国遴、枝起宜纠,且谓凤毛密封亦不可训。及晤左给谏懋第,方知凤毛本露章,上自密封发科耳。予询衙门前辈云,密封之起,由前宋给谏权【天启乙丑,商邱人。】 始时颜都谏继祖深非之,例转本此。

予抵京后,韩给谏如愈 【崇祯辛未,兴化人。】 与予言,每过吴辅甡寓,吴仪曹昌时必在。又甡过昌时寓,亦留连竟日,率以为常。

旧例,吏部繇别部调者,不过主政。天启时,赵冢宰南星 【万历甲戌,高邑人。】 在部,始调兵部邹员外维琏 【万历丁未,新昌人。】于吏部,时犹大哄。若以礼部正郎调吏部文选司正郎,则又自昌时始。予邑辅甡与密,讽之曰:「闻文选司一官必起家久任,后辈无先者,公或以稽勋验封带管文选何如?」昌时正色曰:「天子欲为天下得人,故特简一文选,况目前铨部诸君皆予手援,彼后辈也。」未几竟败。

上一日语周辅延儒等曰:「往例,巡按出皆微服访民间,近高牙大纛,气凌巡抚。且衙门前后皆启窦通贿,每奉差竣,富可敌国,宜重惩以警。」时予叔侍郎嗣京,福建巡按也,与周辅延儒善,又吴辅甡同里至戚吴铨曹昌时,以甡督师有离心,故借口上所指者嗣京,欲重处以媚延儒。时郑冢宰三俊议转年例,亦坚不从也。毛佥宪士龙【万历癸丑,宜兴人。】 之纠缘此。

吴铨曹昌时既破格调,思以奇策坚上意,且箝制台省口,春季例转皆自己出,吏科吴都谏麟征、掌河南道祁侍御彪佳, 【天启壬戌,山阴人。】并未商也。科五道十,几两倍旧额。盖因上疑台省横,屡旨申饬,且恐他日有指摘,则以例转挟忿为言耳。时浙江同乡诸公集议,本省新吏部昌时、麟征、彪佳皆往,咸努目视,惟向侍御北【崇祯甲戌,慈溪人。】 诟谇尤力,几饱以拳。

吴铨曹昌时欲破格外转科道,谓吴辅甡曰:「惟此一案,可为郑太宰三俊结知主上。」甡曰:「不然。大臣以休容为度,当保全言路。子甫入而破格行之,若此端一开,后此不肖者驱逐言官,必借郑公为口实,恐忠良之士亦皆寒心。」昌时不从,甡复言之郑冢宰三俊,三俊然之。后以昌时意坚,仅留二人,余皆外转。然昌时计甚巧,皆择其平平者充之,中情怯耳。恶伤其类,人有同情,故一时众口交沸,识者皆曰:「昌时之祸,从此始矣。」

蒋内阁德璟 【天启壬戌,晋江人。】 语操闽音,不甚辨,然博学,其谈古事则述二十一史如黄河泻水,至于丛残小记,无不毕忆。其谈近事,则十三陵之迹,五府六部之故实,与九关十二镇兵马钱谷新故之数,无不手画而口数也。又尝一日应阁中,二十余诰皆立就,文极典核,同事骇叹。

旧例,六垣例转,皆听吏科都为政,五科都唯唯而已,左右散以下皆不得闻。自廖给谏国遴、杨给谏枝起等入,始雌黄先辈,谓某堪某不堪。及吴吏曹昌时越额例转,人疑有所授,吴都谏麟征语予曰:「皆廖、杨所为。」时两人已下狱,予惊问故,麟征曰:「此皆伊素所雌黄指为不堪者耳。」

予与吴都谏麟征同任吏垣,曾密询云:「吴公正人自负,公何嫌?」麟征曰:「彼非独予同乡,且门人之门人也,然实鄙薄其所为。如嘉兴府王太守某,予公祖也,闻以二千金托,竟攫入私囊。及将挂察典,伊苍头惶急,致贷金长安为弥缝计。又海盐令刘某,予邑父母也,诱伊数万金入己,托言谋佳缺,然即其房师处亦不为通讯。今罹察典,束装无资,特为昌时贪耳。举二事,余可例推矣。」又曰:「公如不信,可询贵乡光公。」光名时亨,【崇祯甲戌,桐城人。】 海盐令房师也。予后晤时亨,不述麟征言,但云:「贵门人刘某曾相候否?」时亨曰:「无。」方知麟征言不谬。初,刘某入闱,昌时以其子密托之,刘某恐后为己累,以蓝笔重加圈点,而以墨笔抹,托言大主司翰林国华 【崇祯甲戌榜眼,宜兴人。】 所为,已询之国华,非也,故恨。若王某,则以五百金馈,不称昌时意耳。此又何枢曹刚所言也。

吴都谏麟征为予言,昌时居里时,凡公祖父母,皆执贽称门下士,彼峨冠博带,此方巾短袍,延送至中门止,盖以师道自居也。有强项不执贽者,即于上台处媒孽,故无不望风而靡。

予为刑垣时,见言路诸公以频过阁臣为愧,至此番独不然。每清晨过阁臣门,马扇重沓,非某科亦某道,周辅延儒喜软美,故多媚子,吴辅甡尚声气,故间出伪士。惟蒋辅德璟有才名,喜掖后进,知名士多附焉。予与沈给谏荫培【崇祯辛未,归安人。】 往谒,见座无虚席,止立谈中门,饮茶阶下而退。予上马,顾问荫培曰:「何例?」荫培笑曰:「新例也。」

予族兄沛, 【诸生,兴化人,国朝征贤良方正,不就。】 同邑吴辅甡甥也。予赐环北行,语予曰:「弟行矣,何以益吾舅?」予曰:「但不为累。」兄曰:「何累?」予曰:「不肖者贪利,则假同邑相公以招摇;贤者好名,则假同邑相公以标榜。皆累也。」及抵京,闻周、吴二阁臣处,人竞挑激。时韩给谏如愈,予同邑同籍也,入谒,蹙眉曰:「吾辈一门人,一同里,两姑难为妇,若何?」予曰:「非公事不见,亦非公服不见耳。」如愈首肯。故予二人游二辅间,独免于评论。

韩给谏如愈起家单门,然为令清,及居言路,亦孤立无附。时江南北阁臣,一座师,一同里,皆不昵也。予登堂谒,见大书一对曰:「见地一分南北,便是小人;脚跟不着东西,方为君子。」予为揭去曰:「予与公刻心可耳,何必对也。」

予与韩给谏如愈,每谒吴辅甡,则曹给谏良直、 【崇祯丁丑,汾阳人。】 龚给谏鼎孳 【崇祯甲戌,合肥人。】 必先在坐,话毕偕行,行至阶下,良直必曲躬辞送,曰:「门生不敢。」鼎孳曰:「予陪率以为常。」然两公皆险刻,每遇早朝,则自大僚以至台谏,咸啧啧附耳,或曰曹纠某某,或曰龚纠某某,皆畏之如虎。两人与甡密,人有以此并疑甡者。

龚给谏鼎孳日趋吴辅甡门,江南诸人啧啧,疑其构周辅延儒隙。甡一日语予曰:「龚故非江北人所用,先未考选时,委身江南,与周仲琏【崇祯甲戌,长兴人。】 誓不相负,故介绍首揆以黄门擢耳。既列黄门,见江北风价稍高,故回面就此。」

傅给谏振铎, 【崇祯丁丑,题名碑作金溪人。】 临川人。曾具疏云:「凡招权纳贿,言清而行浊者,虽日讲门户,日附声气,而亦真小人也。凡不招权,不纳贿,品高而名闇者,虽门户无讲,声气无附,而亦真君子也。」时龚给谏鼎孳面诋其非,遂相哄。一日鼎孳言及逆案,振铎佯曰:「能相示否?」鼎孳出诸袖,振铎故指龚 肃 【万历丙辰,合肥人。】 问曰:「若为谁?」鼎孳曰:「予嫡伯也,最无行。」振铎一笑。

曹给谏良直、龚给谏鼎孳居言路,日事罗织,予每骑过二人寓,见有扇倚门,问之,必彼此过从也。偶一日往谒鼎孳,门者固拒,予指曹扇诘之,遂入。时鼎孳尚未栉沐,与良直同话内室,不得已,邀予进,予微讽曰:「言官难两人。」问曰:「何难?」予曰:「言有言之流弊,如谪官杖狱,皆言官本分,惟以一疏故,而或云指示,或云附和推戴,致君父疑而寮寀构,此流弊也。」又曰:「往予初入刑垣,言事甚锐,独同乡金公光辰语予云:「天下好事不是一人做尽。」予初疑,及以宽刑数疏奉严旨,他无所念,惟念老母在堂,恐贻慈忧,方叹金公言不误耳。」两人知予讽彼,不悦,然以予与吴辅甡同里,故不敢侵。

熊司副开元, 【天启乙丑,嘉鱼人。】 故给谏也,往因周给谏瑞豹 【天启壬戌,秀水人。】 作令时,以某项钱粮未完,先出己赀代纳,故得与考选。已事发,奉旨议处。时周辅延儒以瑞豹其门人,力救,且言如瑞豹比者甚多,故牵及开元,亦坐谪。至是,欲求赐环,又以非建言不得,心愈恨,纠延儒一疏,实孙廷尉晋意授,人疑晋欲辅甡为首揆,故有此疏。然疏中所指,皆药石也。未几,晋出为宣大总督。

熊司副开元请对,意在攻周辅延儒,故请屏人,诸臣请退,皆允之,惟延儒等请退,则谕止之,故开元不能畅所欲言。上命开元具本,盖欲其直发延儒之过,延儒心疑,托吴铨曹昌时至开元寓,故开元疏中所言,半为昌时勒删。上怒,谓其阴阳两可,几欲置之死。

骆金吾养性,楚人,周辅延儒特用也。吴辅甡以序不应及,独谓不可。一日召对,言及各衙门弊窦多端,甡言:「锦衣卫尤甚,卫役冗杂,宜加清厘。近有疏及者,已拟旨,兵部察奏如实,当赐处分。」延儒亦言:「近日缇骑奉差逮人,需吓尤横,即途远,抚按拿解可也,不必又遣缇骑。」上然之,养性不悦。适熊司副开元、姜给谏采【崇祯辛未,莱阳人。】 廷杖旨下,养性密语同乡廖给谏国遴曰:「有密旨置两人死,予不奉诏。」国遴以告曹给谏良直,良直即草疏入告,谓:「无此旨,养性不宜谤君,有此旨,养性不宜自诩。」疏上,以为必胜,然竟留中。自此恨良直入骨,又以良直与甡密,故并疑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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