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权向金丽容道:“今日请大嫂过来,特有一言相商。我夫妇蒙干兄不弃,同居多载。但想大嫂,当日高堂广厦,宽敞惯了。如今我家住在这边,反占了大半房子,累大嫂自己倒剩这几间后屋,谅来窄狭,如何住得。虽大嫂未心憎嫌,在愚夫妇甚觉过意不去。近日我将数百金,买得一所宽大房子。我家欲待搬开去住,奈此间已竖了这几根旗杆,离他却似不便,方才愚夫妇在此商量,莫若反请大嫂搬在这宅里居住,我家竟通了后门,彼此宽展,未知可否。”丽容道:“陈爷怎说这话,向来我丈夫在家,尚且将就过了。如今单身幼子,正宜收敛,何敢反居大宅。况且此处系父遗之产,断难轻弃,再不消费你清心。”陈与权道:“还有一说,昨日有个勘舆家来,我乘便叫他看看住居风水。那勘舆先生说:‘这房子截了后路,气脉不通,不惟科名蹭蹬,抑且艰于子息。’将来正欲上京会试,功名之事到还小可,因想子息事大。岂不闻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读书人关系名教,岂可不早为图维,以慰先灵于地下。况勘舆先生,又看大嫂住的这几间后屋,也甚是不吉。说‘既系向北出入,便与这旗杆风水有碍。后为玄武,岂可高煞相冲’。连年干兄这些官非刑祸,都从此起。况今年又是玄武用事,若不早迁,定还要伤损人口。愚夫妇听说得利害,故此图这地步,与大嫂趋吉避凶。那风水不是儿戏的事,毕竟不可强执。万一果应其言,悔之晚矣。”丽容道:“只是丈夫不在家中,应该谨守才是,怎好移家避地,轻弃祖居。”陈与权道:“迁徒亦人家常事,况也离此不远。干兄纵不在家,我夫妇也可时常照顾,难道怕别人欺负不成。”丽容道:“既如此说,不得不遵从台命。但可怜孤儿少妇,举目无亲,凡事须仗陈爷照拂,我母子方有一分依赖。”陈与权道:“我两家就如骨肉一般,朝夕可以相见,何消虑得。”当下就留金丽容吃了便饭,把轿子抬送回家。陈与权见金丽容已出了口,满心快活,忙与他择了一个迁居日子。到得临期,唤了十来个粗使人,到干家抬家伙。丽容没奈何,只得凭他做主。搬运了数日,方才进房。陈与权举家相送,好不热闹。邻人都送礼称贺,陈与权替他治酒相酬。乔氏也陪在新宅内,住了数日才去。丽容看这房子果然宽大,亭台花木,件件可观,反比自家房子华藻好些,心里也还稍慰。有诗云:
居以安为胜,何须乔木迁;
犬猫还恋主,燕雀不离檐。
斗室安云陋,高堂未适恬;
如何弃恒产,空受别人赚。
金丽容恰好住了两个月。一日,丫头领干浚郊在厅上闲玩。忽见有个肥头大脑、方巾阔服的人,挺起肚子踱到厅上坐下。跟着三四个家人,都站在子旁边。那戴方巾的说道:“你住在我家房子里,已是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出屋?”丫头听见说得诧异,也不敢回答,便领了干浚郊飞的奔了进去,报与主母得知。丽容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出来,走到屏门后边。这几个家人见有正经的出来,说道:“我们是城里孙老爹家来催房子的,老爹亲在这里。”那孙老爹也便立起身来,望里头作了个揖。丽容便问道:“孙老爹光降寒门,不知有何台命?”孙老爹道:“奶奶们是陈爷亲戚,本不该惊动。只因舍下这房子,要将来转售与人,故此敢来催促。况陈爷起初,原说暂住一月。如今已是两月多了,只得来与奶奶说声,在这几日内就出还了我才好。”丽容道:“好奇怪,这房子是陈举人买的,孙老爹怎说是你家之物?”孙老爹道:“这也奇了,奶奶住在里头,原来尚不知这所房子谁家的吗?”丽容道:“那仁寿村陈举人的宅子,便是舍下祖居。向来划一半与陈举人住着。为那陈举人被勘舆先生说了风水不利,要通前至后,归并一家,联络气脉,故又买了这所房子。原打帐自己搬来,只因旧宅里竖了旗杆,不便迁徒,故此他倒一总住了我家的屋,倒叫我搬到这里居住,是彼此递换的。若是别人的产业,不曾用价交易,如何搬得进来。孙老爹这话教我甚是不解。”孙老爹见这般说,也大骇道:“这那里说起,陈举人向来与我曾有一面之交,也不知他做人好歹。前日偶然会着,说要寻一所好些的房子,暂赁一个月,与亲戚作寓。我因在相知间,便说有一所房子,就在尊居不远,现今空着,要个主儿卖他。若有令亲要借来作寓,怎好要银子租赁,听赁搬来便了。只是果然一个月出还便好,要久住,恐怕妨了我寻售的门路,便不敢应承。那陈举人就说,真真只借一月,一日也不多住的。为此我欣然就借与他,并不曾要他一厘银子。如今住了两月,尚不肯还,倒说是陈家的房子,难道这陈举人如此脱骗,要扎人的火囤吗?我这产业,现有原中原主,当官印契,便到皇帝面前,也拿得出来。今日到此催屋,反说这般混话,终不然倒是我假冒不成。”丽容道:“难道有这等事,那陈举人住了我房子不信倒来哄我。孙老爹请回,待我问明白了,自然有个料理。若是府上的房子,怎么好白白住在里头。”孙老爹道:“不是这等说,那房子弄得不尴不尬,我心里怎能放得下。况且今日许多路走出城来,难道不讨了一个的实回去。你可叫个人到家问问,还是他家的屋还是我家的屋,该出还不该出还,也须与我一个分晓。”丽容道:“也说得有理。”便叫个老苍头到陈家去问。那老苍头去不多时,就来回复道:“陈爷不在家,说是城里去了。奶奶亲自出来回我,说干奶奶自己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关我家甚么事,倒来问我。”孙老爹听了道:“如今可信我的话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说这几句。”丽容大惊道:“不信有如此怪事!那陈举人现受我家大恩,难道竟把鬼话哄我。况且把我家房子兑换,又非白要他的,为甚坏心到这个田地!”孙老爹道:“这陈举人曾受你家好处吗?”丽容道:“便是,他一个湖广人,与我家原非亲戚。被个表兄负心,弄到落泊,后来表兄做了广州通判,他跟到此间,隆寒雨雪,跌死在南雄岭上。我家丈夫驮来灌活,养在家中,娶妻完婚,扶持他入泮。我丈夫几乎弄到杀身,至授例北雍,夤名乡榜,计费万金,未尝少吝。我丈夫因替他报除夙愿,杀了刘天相,几成大辟,幸朝廷怜其好义,发配山东。不惟为他倾家,抑且为他拼命。今见我丈夫远配,一所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却把别家的产业哄我。你道有这事吗!”孙老爹听到此处,舌头都伸了出来。乃大骇道:“你家如此待他,他却这等相报。便是豺狼枭獐,也无此狠恶!”丽容道:“我家却不知他如此昧心,还将所存田房产业都托他收管。倘一总坑匿不吐,怎么了得!”孙老爹道:“为甚么也托与他?今如此昧心,形迹显见,大略不肯还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还我,或是用价交易,但求早些发付。”丽容道:“这个自然,少不得我还亲自要去与他理直。或者内眷们不善说话,且看陈与权当面怎样回答。若果有此事,也不劳府上催促,只在这一月内,自然出还你家房子,并奉补租价。”孙老爹道:“这倒不消。但若奶奶住,愿减些价钱,买了倒好。”说罢,反欢欢喜喜同着小厮出门去了。金丽容想道:“不信陈与权负心若此!莫非乔氏不知就理,胡乱回的?或者我家老苍头耳聋昏,传错了话?只等我自去,当面问陈与权,自有真确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孤身妇,财破家倾;负心人,惊生诈死。不知这房子终是谁家产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
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徒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地风波,不知人间巧几多?
右调《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毫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益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将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消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在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就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勘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是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尤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