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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炎凉岸(1)

第一回无意重交游惜头巾富儿趋势有心招款洽指腹孕舅子证盟

词曰:

牢骚为甚,叹一腔愤懑,似雄如劣。眼底风涛人更险,觑破世情冷热。话里阳秋,谈中美刺,休怪俺饶舌。只为炎凉人面,昧彝常施及侧。只是颠倒孤寒,趋承势利,那顾有冤结。笑骂由他真也假,尽我一时风烈。谩哂书生,何关世事,专讲些名节。请君鉴此,才信衷言为彻。

右调《百字令》

这一首诗余,单为今日人心浇薄,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贵,哥子贫穷,不独弟可骄傲其兄,即亲戚朋友,都来趋奉那富贵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还有个贫贱的哥子。又如豪奴发迹,家主凋零,不但奴仆可以挟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与交深而契恰者,无不掇转面孔,倒去亲近那发迹的豪奴;把个豪奴之上,向来交厚的穷主人,竟置之脑后。所以说,唇枪舌剑,眼前即起风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敌国。

这也都不足计,只是有等读书君子,口诵圣言,身承师训,一旦置身庙廊,便移初志。然青云之上无故人,这还不足深怪,独是少时贫贱,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荣显,便耻门楣不称,或思另娶,或图赖婚,无所不至。还有一种势利小人,从旁怂恿,撮成奸计。只顾一时热闹,那管身后冤仇。不知天道无私,鬼神有眼。徒然坏了心术,到底终须报应。在下说这段话,只劝世上富贵的,切莫自恃富贵,而凌弃贫穷。又劝世上贫穷的,切莫丧志贫穷,而诌媚豪贵。只要自己立志学好,留心求进,那富贵二字,原不是十分难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亏损阴德,那富贵二字,又不是久长可保的福门。当初广西庆远府,有个侯门公子,姓孙名雯。父亲有功皇室,封爵赐地,与国同休。止生此子,日后可以袭职。那孙雯年方十五,聪秀出群。但生于富贵之家,未免习成骄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岁上,父母便欲与他定亲。只因眼中无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门第不荣,便是轻薄女儿不美。所以到十五岁尚是个寡男子。一日,出猎至天门山下。见个道者,箕踞长松之下。孙雯见空山旷野,四无人踪,那道者坐卧烟霞,超然物表,定非几俗,便跨下马来,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还个半礼,仍复坐下。孙雯叩其终身祸福,见道人言语通微,洞知未来之事。因问道:“弟子配偶未谐,未知娶于谁氏?并望指点。”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谪降尘凡,但生于小家,汝必弃而弗顾。然婚姻已定,不可强回。吾当摄他神来,与汝相见。”便叫孙雯合眼,未几摄至,令孙雯相会。孙雯启眼一看,见是个极麻极蠢的小丫头,赤条条两双脚,穿着双草鞋儿,一件破衲袄,足有寸许厚的油腻;小厮们也走来一看,都认得是间壁何豆腐的女儿,叫做秀娘。道人笑对孙雯说道:“此女年才十岁,便是你的诰命夫人。只是你夫妇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说罢,叫他仍合着眼,依旧送回去了。孙雯听见这话,气得身子冷了半截,话都应不出来。想道:“我何等荣贵,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里欲待发怒,转是那道人笑道:“姻缘乃五百年缘会而成,妍美恶,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后,方信吾言不谬也。”说罢,倏然不见。孙雯知是仙翁,连忙下拜,上马取路而归,闷闷不乐。到得家中,惟低头丧气。有个家人,名叫符良,为人最是尖巧,极会凑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随你丧心灭理的事,也效劳一臂了。因见孙雯气闷,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问道:“大爷有甚事不快?怎不与小人说知,或者可以替大爷出力。”孙雯见是心腹上人,便不瞒他,一五一十,尽情与他说知。符良笑道:“大爷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儿,便想要做大爷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轻易说个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个小小计儿,出脱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个女儿来不成。总然再养出来,便不是大爷的婚姻了。大爷竟安心另娶,管他甚么定数,这就可以挽回也。”孙雯听说,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说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赏你大大一个元宝。”符良道:“小人应该出力,敢受大爷的赏。”连忙走下堂来,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儿夫妇先起来磨豆,符良知他女儿尚自睡着,便叫妻子到何老儿家哄说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钱,一时银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妇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妇不胜之喜,忙拿了一个米袋,一条扁担,两口儿到孙家抬米。符良乘这空隙,闪入房中。掀开被窝,秀娘果然睡着。看的仔细,劈头一刀。只听吃的一声响,慌忙缩身出来,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何老夫妇扛了米回来,好不欢喜,便去叫女儿起来。走进房中,只见满床鲜血,女儿已是杀死。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惊动邻里都走拢来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来看道:“小小女儿家,与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怜。念你们穷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里挖出五六钱一块银子,与他买了棺木,忙忙入殓。又叫两个烧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着。老夫妇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谢。那知都是恶机。有诗云:

刚道良缘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

到头万事天为主,可笑机谋不值钱。

次年,孙雯父亲已殁,果然袭了父职,入都朝觐。是时边乱未平,朝廷以孙雯袭职之官,令其立功受禄。谁知时运不济,在边上失了机,革职勘问,下在刑部狱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狱,孙雯诣阙上书,历言父亲功绩,哀请开复。是时张阁老执政,见孙雯一表非凡,且怜其情词剀切,力为申请。圣上谕允复职。孙雯次日到张阁老家叩谢,张阁老留他小饮。偶然问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说道:“老夫有女,意欲得君为婿,未知尊意若何?”孙雯道:“小子蒙老太师大恩,惭无可报,敢望相府乘龙,何福消受!”张阁老道:“郎君何消过逊。”便择吉日,两家行了六礼,过门成亲。交拜之后,引入洞房。侍女揭去蒙头,孙雯不看犹可,看了徒吃一惊。那小姐并非别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儿秀娘,不觉魂飞天半,冷汗流个不止。秀娘见新郎慌张,反不知是那里帐。孙雯因畏惧张阁老,不敢说起,只得强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儿,已被符良杀死,如何得做张阁老的小姐?原来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过砍伤脑盖,因年纪幼小,不耐痛楚,血晕而死;又连忙入殓,抬放荒郊。谁知过了半日,重复醒转。终是日后福大,到第二日,渐渐有些声息了,因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盗,行到了个富户,三更时分在这空地里走过,忽听见微微有些哭声。仔细听去,恰在棺材里。终是贼人大胆,便敲开棺盖,见是个幼年女儿,头已砍破。挣眼一看,哭叫救人。众强盗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带有绝妙的敷药,便扶起来,与他捺上一把,须叟止痛,解块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东西,反藏在棺里,仍旧盖好。将他做个螟蛉之女。过了六七年,秀娘已养得长大。只因张阁老起伏进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见是一位过往官宦,慌忙留住,到里面吩咐治饭,自己匆匆出门而去。张阁老正欲歇息,忽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爷歇足之所,若再迟延,恐性命不保。”张阁老猛吃一惊。你道这是何人,原来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强盗。因方才知是张阁老,必有厚帑,因人夫众多,难以下手,叫女儿留住,连忙出去,吆呼众弟兄辈,齐来照顾他。秀娘心里不忍,忙与张阁老说破道:“我家干爷,是伙大盗,今去约众弟兄们,欲要伤害老爷。老爷若不快走,便无生路。”张阁老听见这话,吓得四肢都软了。忙道:“但须指点,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没个出头日子,情愿与老爷同去。”张阁老道:“若得如此,愿以父女相侍。但恐路间遇着,有累于你。”秀娘道:“他去这几家,我已晓得路径,如今只从僻地赶入城中,到府县里讨些兵马护送,便没事了。”张阁老依他指点,果然脱了这大难,带往京中,爱如嫡女。孙雯只道秀娘已死,谁知十年之后仍是姻缘,逃不过定数。次日符良进去磕头,一见秀娘之面额上伤痕宛然,吓成一病,呕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诰。何老夫妇因女儿死后十分痛念,到得三朝,买些鱼肉,含着两腔眼泪到城外烧块纸儿。忽见棺木破裂,慌忙开看,并不见女儿。只见许多黄白之物,老夫妇忧中得喜,尽情取归,做了十年财主。秀娘受封之后,便迎父母同住。过了数年,孙雯只因坏了阴骘,忽发肿毒,遍身溃烂,痛楚数月。临死时,自言其负心之事,秀娘与何老夫妇方才晓得前番生死分离,为此缘故。可见凡事有数,报应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袭祖父之职。诗云:

平平天理任人为,曲曲人心只自迷,

自算算人人不觉,此中方寸有天知。

话说先朝弘治年间,河南开封府,有个乡村富户,姓冯名桢,字国士。父亲在日,也曾请过名师教他做文章,应考试。笔下虽然平通,但那些缙绅子弟,都欺他是乡蛮,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时节,在府里予先弄些手脚,不容送考。他父亲没法,只得用了准千银子,上下使动,方才弄进了学。那冯国士进了学不打紧,倒惹了个累带。这些同学朋友,都耻笑他是村牛,盗窃衣冠,辱没孔夫子门墙,编成俚语,粘贴满街,儿女争相传唱。可怜把个簇新进学,重价买来的前程,一发弄得脸皮也没处安放了。及至父亲死后,更加没了靠托。常常有几个不安静的里中恶少,勾合着城内一班吃馄饨的蹩脚秀才,寻些少头脑儿出脱他几两银子。稍稍违拗,便是惊官动府,东一状,西一状,告得他没了主意,只得央亲托眷,设酒求和,陪礼请罪;完衙门,索相谢,不但银子送掉无数,还险些儿这副儒巾蓝衫都穿不稳哩。他终日担着鬼胎,当防有事;一条心惊惊恐恐,如坐针毡上过日子,还亏有个妻舅叫做尤寡悔,从小在他家里走动,吃他的,抽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极会掇臀放屁,凑趣奉承,冯国士倒得他解解闷儿。

一日,尤寡悔对冯国士说道:“姐夫历年来如此跌扑,那钱财又不是有根的,如何当得起这般狼籍。依小弟愚见,除非是大衙门里相识几个朋友,拼得费几两银子,结交密了,方有些靠托。”冯国士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并无熟识,怎好突然去亲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个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现做抚院吏书,一切事权都在他掌握。莫说绅缙百姓都要奉他,随你府县官员,无不待如上宾,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门无不响应。若得他与姐夫相与,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个个屁都吓出来了。”冯国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与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财与前程可以保全,后来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听说有利于己,一发喜出望外。忙道:“至亲莫若郎舅,事同一体,敢不竭力图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说一声,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冯国士道:“如此最妙!只今夜早早回来,我好打点些礼物。”尤寡悔应了一声,忙忙进城去了。正是:

今日趋人势,他年恣我威,

俗情真恶薄,廉耻竟何为。

却说抚院吏书袁七襄,名之锦,原是世家。只因读书不成,买了衙门顶首。妻子谢氏,尚未有子,仅怀两月之孕。袁七襄人颇忠厚,虽在衙门,并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属解来文卷,内有情词可悯,及牵连冤枉的事,替他力为辨雪。有因而开释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报,惟存一点本心,积些阴德。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会见,说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来纳交的话。袁七襄并不留难,笑说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还该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已拟明早登堂,欲叨荣荫,岂敢反辱先施。”茶罢,别了出城,与冯国士道达其意。冯国士不胜之喜。连夜收拾些杯币重物,约有百金之礼,用盒子盛好,写下一副礼帖,一副请启。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备下两头牲口,欣然进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进衙门去了,只得到厅上坐着。管家说道:“相公今日原打帐冯相公来拜,不想都老爷有公务,传了进去,恐怕一时不得出来,怎好劳相公等候,但把名柬留在这里,相公们请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会吧。”冯国士迟疑道:“不想如此缘悭,竟不相值。我若回去,这须些礼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觉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说话,总是明日在席间细谈便了。”冯国士只得勉强起身,带家人一同回去。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来。与他说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扰。但此厚礼,断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诚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纳。”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声气初通,便以此厚礼相赠,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劝收,袁七襄苦辞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别起身,竟将礼物袖了回去,套写个领谢名帖,只说全收。次早来见姐夫,叫他快备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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